第九回

金鑾殿上

皇帝滿意的看着自己的兩個兒子,一個洪武有力,一個包容謙卑,一個言出必行,敢於突破常規勇闖疫源。一個能夠知風而起,當斷不亂果敢下令封城。

他們慕容家都是從風沙戰亂中起來的,他的兩個兒子怎麼能被這點苦難打倒。

皇帝下旨,所有在蘊州城參加控制疫情的官員全部嘉賞。

長陵王提議,蘊州城內的居民免賦稅三年,文武百官歌功頌德,一場大宴在宮闈中舉行……

阿宣、十月在柳江的幫助下三人開心的打理着他們的家,很快就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開始收購藥材,一切完工,這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醫館藥坊了。

大宴後,玟崇一直都沒有出現,卻在資興藥坊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

這個男子衣冠楚楚,一進門就大喊着要找三王子。

阿宣說這裡不是三王子的地方,要找就去壽王府找,一把將他推出大門,他一屁股坐在土上,硬是要找阿宣理論。

他說他是四王子,從來都是他推別人,沒有人敢推他,阿宣竟然還出言不遜,指責他沒有王族風範,跟地痞流氓一樣。

十月擺好板凳,看着他手舞足蹈的講述着自己的身份是如何的尊貴,阿宣又是如何的低微。

好在這個人來算是半個君子,動口不動手,阿宣都懶得理了。

柳江出現,看到門口的鬧客,立刻向他行禮,“參見四王子!”回頭也示意十月趕緊行禮。

十月懶懶的行了一個禮,便開心拉着他進屋問哪裡還有好玩的地方。

四王子玟敏終於可以進去了,他坐在醫師的位置上,用眼角掃視着醫館:派頭十足卻感覺很滑稽:“三哥派人讓我安排一處條件好一點的藥坊,原來是要給你們兩個住的啊?你們到底跟三哥是什麼關係啊?”

柳江替阿宣回答:“阿宣姑娘是個醫師,三王子在蘊州城外遇刺的時候,多虧她相救。正好阿宣姑娘沒有落腳的地方,當時三王子遠在蘊州不能立即趕回,親自安排,才讓您給準備一下的。”

“原來還是我三哥的救命恩人啊!那就不怪你剛纔無禮了,本王這次是來找三哥的,趙星說他在城北的醫館中,我一猜便是來查看我找的地方了,要驗收,正要找他解釋一下呢?”

玟敏突然有些歉意,看着剛剛收拾好的醫館,條件確實有些簡陋,沒有達到之前他所保證的那樣。

“那個,不好意思啊,巢陽城要想找到三哥想要的那種地方實在太難了,既不能太簡陋,又不能太顯眼,最好是個現成的醫館藥坊,位置還要在不常有人來往的街巷中,最好裡面還得有個可以養魚的池子……您就將就將就,在我三哥面前說說好話,既不會責怪你剛纔的無禮,以後見到我也都不用行禮了。”

他落落大方而談,做不好就說自己做不好,這種模樣一點都不像個皇子,跟長陵王華貴雍雅的氣質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在闐山谷的時候,玟崇唯一留意到的是:阿宣喜歡養魚。

經常深夜一個人餵養池子中的大鯉魚,有一次還對着嬉戲的魚兒,叫着她給它們取的名字,巧笑款款,一副鄰家女孩的樣子,跟她平時冷漠的表情截然不同。

所以才特意吩咐玟敏找個有池子的地方,讓阿宣也能在這裡養她喜歡的鯉魚,他希望她笑的樣子。

玟崇不知道的是,關於她喜歡魚這件事,幾乎在闐山谷的人從來都沒有留意到過,他是唯一一個留意過的人。

自從在資興藥坊落腳後,四王子玟敏來拜訪的次數反而比玟崇多的多。

這個王子幾乎都不回他的王府住,白天在這裡打晃,晚上就去姑娘多的地方打晃,身邊連一個隨從都不帶,也從來都不進宮請安,身無職位,就像個流氓一樣,不過他對阿宣倒也是客氣,經常幫阿宣採購一些藥材。

關於買東西,他倒是十分在行,能花很少的錢買到不少的東西,更能找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藥材,最神奇的是他還把自己府中的好藥材往阿宣藥坊裡送,讓阿宣幫忙研製一些健身、壯陽、保顏之類的藥丸,倒賣給京中的那些權貴子弟婦女。

王子販藥,權貴討醫,看來這新朝氣象真的跟前朝差距很大。

資興藥坊門可羅雀,十月很着急,看着阿宣就花完了自己帶來的銀票,爲了給醫官拉生意,他便帶着柳江到處去發單子。

玟崇一直都暗中關照阿宣的一切,派人找些病人往資興藥坊送,花費心思給他們送生意上門,四王子嘲笑着他怎麼對一個救命恩人上心到這種程度?他也只是敲敲他的頭讓他正經一點,明明跟關心卻只能偷偷摸摸,這就是縱橫沙場多年的三哥做出來的事情。

四王子玟敏總是喜歡在資興藥坊跟玟崇討論一些關鍵的話題,有事關朝政機密,也有事關黨野羣分,從來不避諱阿宣這個外人,有一次阿宣無意中還聽到,他問玟崇蘊州遇刺的事情是不是陵安指使的?

不過這些事情,阿宣並沒有過多的關注,她不想插手更不想插口。

資興藥坊是壽王的地方,所以也是王子聚齊之地,不只有壽王跟四王子晉昌郡王,連長陵王也不時的來光顧。

每一次他都趁着夜黑而來,準確的說應該是潛入。

前一秒阿宣還一個人坐在房中,後一秒便多了一個人,連房門也站着兩個身手高強的衛兵。

“你來這裡幹嘛?”

阿宣看着坐在燭火背影中的陵安問。

“有酒嗎?”

陵安淡淡的問。

她拿來一壺酒,看他要豪飲的架勢,又多拿了一個裝酒的缸子。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只是默默的喝酒,阿宣也只是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

醉了就趴在桌上一聲不響的睡過去,阿宣推開門,讓衛兵帶他回去,然後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房間。

可是侍衛張宏張熙兩兄弟進來的時候卻看到他好好的坐在桌邊斟酒,毫無醉意。

“我們走吧!”

每一次他都是看着她離去的身影說道。

是的,他是在裝醉,想試探阿宣對他的心思,可是阿宣除了給他斟酒,就沉默不語,看着他裝醉,然後就離開,不給他任何有所企圖的表情,讓他琢磨,於是阿宣離開後,他也清醒的離開了。

幾次試探過後,他竟然表現出了對阿宣的“好感”。

“蘊州城中,你唯獨對我本王盡心醫治,眼神中滿是關懷之情……”

陵安笑着問她願不願意成爲自己的女人。

阿宣只是冷笑的看着他虛假的表情,說:“我不是壽王的人,壽王對我用心,也只是因爲我救過他一命而已,不是你想要的那種棋子。”

從那一次多餘的對話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出現,直到大年將即的那一天,他又來了。

還是一句話都不說,默默的在阿宣的視線範圍中一杯接着一杯,他酒力極好,很不容易喝醉。

每次酒已經喝完了,身體已經不適,腦子卻還是清醒着,他要把滿腹的心事全部都化成酒,醉在心裡,都不能如願,太孤獨了。

阿宣能感受到他內心中的那份淒涼獨孤,它猶如一盞明燈懸在無邊的黑暗中,給你希望又讓你無法靠近,你永遠都只能盯着那一盞明燈前行,想着它的寂滅既是你的末日,你不能控制。

他說他想醉,阿宣就專門給他配了一種酒。

奇怪的是,他竟然對阿宣沒有什麼防備之心,欣然的接過來,又是一杯接着一杯……

終於,不知道多少次的貪杯之後,這一次他醉了,不是裝醉,安靜的趴在桌上,真醉的不省人事。

阿宣出門,立刻有人進來扶他離開。

醫館外面。

壽王玟崇在指責找病人進醫館看病的下人:“你這是找的什麼人啊?不是感冒咳嗽就是颳了一下碰了一下,這種病人,十月用一個手指頭就能看好的,阿宣怎麼會感興趣呢。你要找那種疑難雜症,阿宣纔會有興趣,知不知道……”

他希望兩年的期限一到,阿宣能心甘情願的留在巢陽。

慢慢的春日三月將即,長陵深夜經常來訪醫館的事情,壽王留意到了。

本來以爲他只是來試探一下就會對這個地方失去了好奇心,沒想到他來訪的頻率反而增加了,這讓壽王覺得很奇怪,長陵王是什麼人?權謀善術之人,之所以對這個醫館那麼敢興趣,不就是因爲這裡就是他壽王的地方嗎?可是這個地方一點都不復雜,除了幾個好管閒事的王子,就是一個普通的醫館,對他沒有任何的威脅,也起不到可以幫助壽王奪權的目的。

有一次,陵安開玩笑說:“壽王對你倒是有心啊,每次我進來,都會有人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好像擔心我要把你給害了似的。此刻,你說在你的屋頂上會不會趴着一個人呢?他要是放手一箭,要取我性命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他不會這麼傻,你也不會這麼笨的……”

阿宣心知肚明,這兩兄弟表面恭敬,暗地裡卻鬥了不亦樂乎。

四王子玟敏發現,資興藥坊也是長陵王光顧的地方,竟然覺得無比吃驚,便單純而好奇的問阿宣,“是不是因爲你救過我六弟一命,我六弟纔來找你的。我六弟身子一直都不好,他的病一定不容易瞧吧?”阿宣是神醫,除了因爲跟壽王關係加好管閒事外,他找不到任何勤政愛民的長陵王來關顧的理由了。

“我六弟得的是什麼病啊?這些年皇后不知找了多少人看,都看不出來,父皇說他這是心病,每次從舊都崇陽回來,他都心疼不已,皇后再也不許他獨自一個人去崇陽了……”

關於長陵王的事情,四王子玟敏當然知道,當年,舊都崇陽的那場政變血流成河,而長陵王又身在政變的中心,不可避免受到波及,他勸阿宣要誠信治病,也讓阿宣瞭解到當年意氣風發的陽光的少年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工於心計善於權謀的腹黑王子。

他的病都是因爲景夕公主的死,這個名字當今世上恐怕除了玟敏再也沒有人敢講出來了。

“景宣三月,長靖侯叛亂,當時長陵王陵安還不到十四歲,他把景夕公主藏在御書房臨近的一座藏書閣中的一個大箱子中,一個人出宮找救兵,回來的時候發現景夕公主不見了。

當時長靖侯大開殺戒,宮中一片大亂。長靖侯在皇宮中席捲一番,屠殺宮城,便回到自己的兵營中擁兵稱帝。少年陵安帶着常巍將軍進宮搜尋衆王子公主的下落,才發現景宣帝的子女全部都被長靖侯屠殺了,後來在一條排水的臭溝中撈出了一名九歲女孩的屍體,她身穿着景夕公主的衣服,一邊臉被削去一半,肚子上的刀口流出了內臟腸子,凌亂不堪,四肢不全,沒有人敢說這是景夕公主,常巍將軍腦子一熱讓陵安去確認屍體身份,陵安看着景夕公主還死死抓在手上的小刀,一下子就崩潰了。這把小刀是陵安走之前塞在她手裡的,後來他就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說,常巍將軍一下子就緊張了,趕緊將他送到父皇駐守的封地中。父皇母后看到他這個樣子,嚇死了,不顧一切的尋醫問病,責怪常巍將軍不該帶他去認景夕公主的屍體。他自小就在宮中長大,因爲外姓身份不知受過多少委屈,景夕公主是他唯一的安慰,他那麼健康的成長多少還是因爲景夕公主的緣由。常巍將軍帶着他見到景夕公主的慘狀,突破了他的底線,讓他徹底崩潰了。也就是因爲那以後,常巍老將軍對陵安一直深懷虧欠之感,對陵安簡直比自己親生的兒子都好。

每一年,陵安都會回舊都崇陽給公主掃墓,看着小公主的陵墓在荒野中被野草浸蝕,往事浮現,思慮紛雜,每一次回京都會病一陣,沒有什麼症狀,就是胸口疼。皇后爲這事不知操過多少心,父皇也找了不少的名醫,就是查不到病根,脈象都是正常的,不敢亂下藥。後來皇后就再也不許他回舊都了,不過每一年的三月,陵安都會胸口疼,過了這一個月就會自動好了。偶爾見到景夕公主的東西或是聽到有人談論景夕公主,他也會疼。遷都後,父皇下令,不許任何人談論景夕公主,這在我們慕容家可是個禁制。

也正是因爲如此,陵安才能住在宮裡,自由出入。父皇給他選的妃子他也只是納入宮中,正眼都不瞧一下,正妃的位置一直都空着,父皇也不好管,畢竟當年他跟景夕公主的婚事可是得到景宣帝的指配的,慕容家也是因爲有這層關係才能管理前朝的遺民。

我這個六弟雖然城府太深,但是對景夕公主那份感情,連我都佩服他。聽常巍將軍說,以前陵安在前朝的宮裡可是一個搗蛋分子,老是有一些王子欺負他,說他姓慕容,不配享譽皇族的待遇,他都能把那些王子按在地上打的。他性格開朗,活潑好動,深的景宣帝的歡心,根本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每天都是一副眉頭緊鎖的樣子,好像天要塌下來似的……”

臨了,玟敏還特地囑咐阿宣,如果可能的話,把陵安治好,畢竟都是兄弟,也不願意看他受折磨。

聽他說完,阿宣搖搖頭狠心的說道:“心病還需心藥醫,我無能爲力。”

一年的時間裡,對於這個季節來說,實在很美好,春天開始露出它的笑臉,樹梢上已經掛上可愛的小花。

夜色開始降臨,柳江在醫房裡教十月讀書。

後院中,池子裡的魚也開始歡愉。

房間裡已經點上了一盞油燈,張宏張熙兩人對阿宣點點頭。

是的,一切不需多言,他來了……

一杯接着一杯,看着阿宣進來,說了句“坐!”

阿宣坐在桌子的另一邊,這一天他的表現很反常,竟然主動聊天。

“今天是夕兒的生辰,你不該來我這裡。”

阿宣不想看到他一直都想利用她對付壽王的這個樣子,一句話打亂了他主動示好的目的。

這話不止讓陵安放下手中的酒杯,連屋外還來不及退遠一點的張宏張熙都嚇了一跳。

“你知不知道,這個名字不是誰都能隨便叫的。”

這個女子一提起這句話,讓他心陣陣發疼的感覺加劇,這種疼痛的感覺,太刺激了,就像每年到她的陵墓陪她一樣,自從被禁止回舊都祭祀,他已經好多年都沒有切身體會那種程度的痛感了。

實際上,他喜歡那種感覺,那種心臟陣陣發疼的感覺,他之所以喜歡來這裡,是因爲在這個女子的視線範圍之內,他能隱約體會這種感覺,他根本就不想治好這病,他享受這種痛感。

“忘了夕兒吧……”

阿宣眼角有些溼潤。

“忘不了!忘不了啊……”

一杯又一杯的豪飲,陵安沒有安靜的趴着睡覺,而說了醉話。

阿宣也沒有即刻離開,她默默的坐在旁邊,沒有往前一步,也沒有往後退一步,只是不近不遠的陪着他。

慢慢的夜越來越深,陵安也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有些吃驚,這回並沒有在自己的牀上醒來,而是還一如之前趴在桌上,油燈已經快要燃盡,阿宣靜靜的坐在原先的位置,眼角有些溼潤。

他笑笑:“你還在啊?”

阿宣安心的點點頭。

他把一把錯金小刀遞給阿宣,問她:“你知道夕兒的事情嗎?”

“知道!”

阿宣沒有伸手,看着他把刀放在桌子的中間。

“是四哥給你說的吧,三哥從來不會理會這些事,也只有四哥纔敢跟你提起夕兒的事情了吧!”

阿宣點點頭。

“這是夕兒九歲生辰那天,我給她的禮物。後來母后將所有夕兒的東西都藏起來了,不讓我看見,只有這把小刀,我一直偷偷的留在身邊,來提醒我不能忘了夕兒。可是時間越來越久,我漸漸的忘了夕兒長成什麼樣了?忘了她每一次都拉着我手告訴我,哥哥姐姐欺負陵安,我再也不跟他們玩了……”

他突然覺得很可笑,又道:“我竟然癡迷於這種心疼的感覺,我不願意治好它。”

他又開始一杯一杯倒酒:“我是不是很可笑?你一提起夕兒,我竟然出現了另一種心疼的感覺,我開始……開始……迷戀上……”

陵安已經喝醉了,不知所言,像是胡說八道又像是深情表白……

阿宣這次出門了,立刻有人進來扶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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