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雲莊,曾經的李園,園中種滿了梅花,起初龍嘯雲以爲因爲林詩音喜歡李尋歡纔在園中遍種這隻在冬天纔開放的花樹。
卻原非如此。
真正愛着梅花的人是李尋歡,真正愛屋及烏的人是林詩音。
所以只要到了冬天,只要見到林詩音站在梅花樹下,龍嘯雲總不免會一直去想,想林詩音是不是在睹物思人!
想得多了,他就忍不住要去恨,恨這開得極豔的梅花,恨這輕浮冷酷的冬雪,恨那十年前突然離去的男人。
現在這男人卻突然回來了,帶着僕人不夠,還帶了個清冷俊俏的少年回來!
他的眼被少年衣領上的梅花刺得生疼!可他卻還要裝出一副高興死了的樣子,將李尋歡領進他的家門!
再沒有人比此刻的龍嘯雲更憋屈的了,他卻想不到爲了這個少年,李尋歡讓他在衆人面前又狠狠“丟人”了一回!
從興雲莊的門外,到興雲莊專待客的大廳,李尋歡一直緊緊握着緊跟在他身側少年的手,從未鬆開過。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這麼做是爲了什麼。
李尋歡竟是在小心翼翼地庇護着這少年!
李尋歡竟在他結拜大哥的家中這般小心翼翼地庇護着這個少年!
這少年是他的什麼人?龍嘯雲又是他的什麼人?曾經稱兄道弟的人,竟然要這樣?這豈止是諷刺?
龍嘯雲雖然還在大笑,但是他的眼已冷。龍小云卻還在哭,他哭一聲,龍嘯雲的心就揪一下,對李尋歡的恨就重一分。可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將眼中的冷心中的恨表露出來,他是俠義頂過天的大俠,怎麼能爲了一個不肖子傷了兄弟情分?
即便李尋歡已將他們的兄弟情分傷得所剩無幾。
龍嘯雲不能生氣不能發火不能替自己的兒子出氣,林詩音卻能!
林詩音瞪着他,咬着嘴脣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快快樂樂地活着,你連我最後剩下的一點幸福都要剝奪,你……”注1
她目光忽而在李尋歡臉上一轉,冷笑道:“反正你們都很有本事,要傷害個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殺個女人也沒什麼關係的。”注2
龍嘯雲上前一步,道:“詩音,怎地你也會變得如此無理?”注3
李尋歡自始至終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看着這對夫妻在爲自己爭吵。他還能說什麼呢?對林詩音他總是虧欠太多,前債未還,後債又起。
阿飛卻抿緊了薄薄的嘴脣,原本就如寒冰一樣的臉蛋更是繃得死緊。他忽然低下頭,去看李尋歡握着他的手,那手已在漸漸地冒出汗來——他想不到李尋歡在這個女人面前竟是這麼緊張!
在林詩音說話時,李尋歡握着阿飛的手已不止一次地緊了緊。阿飛忽然用另一隻握住李尋歡的右手:“你冷?”
李尋歡苦笑:“不冷。”
可惜,就是苦笑,在別人眼裡也是扎眼。忽然就有人站在人羣裡陰陽怪調地說話:“李探花,你緊緊抓着小兄弟不放是怕他迷路走丟了麼?”
此人說話一貫輕浮,是有名的浪蕩子,此時他突然說出這番話來,在別人耳裡自然是有着別樣的意思。有些輕薄浪蕩的,聽了他的話就笑出了聲。而那些心思慎重的卻是一聲不吭:李尋歡又怎麼會怕這少年走丟在興雲莊?整個興雲莊都是李尋歡送給林詩音的嫁妝。恐怕龍嘯雲這個主人都未必比李尋歡更清楚這裡的一草一木。
這出聲的人竟不知自己這一句話已經惹惱了龍嘯雲,卻在笑聲的鼓動下還要再開口,豈料龍嘯雲竟突然轉身,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龍嘯雲再轉身來,臉上已是滿懷歉意的笑:“尋歡,你休怪這位小兄弟,他也只是年輕不懂事。”
阿飛看着他的笑,心中突地就冒出了三個字——“笑面虎”!不善掩飾的少年臉上竟已有了三分厭惡:這人竟還是李尋歡的結拜大哥?!
阿飛臉上的厭惡,龍嘯雲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龍嘯雲忍不住去看他衣領上的梅花,還有兩人始終交握的手——即便被人諷刺如此,李尋歡竟還是不肯放手?
他忽然想起自己初見李尋歡時的情景,卻不是在北方寒冷的峽谷,而是在三月十五後一天的京城。那時雖還是寒冷,萬物卻已在復甦。
他還記得自己就坐在酒樓之上,酒過三巡樓下突然熱鬧喧囂起來。跑堂的店小二跑上樓來,說是新一屆的科舉三甲已然誕生,還說那老頭狀元與圓臉榜眼雖沒什麼看的,只這探花郎卻是相貌堂堂風流無雙,華容無雙。
同桌的酒友就笑了起來:“你知是誰奪了這一屆的探花?”
龍嘯雲對科舉之事是半點興趣也無,只是隨意點了下頭。卻在此時,樓下熱鬧更甚,竟似錢塘的江潮一般人聲鼎沸。被喧譁之聲吸引,龍嘯雲不禁引頸探望,卻是一俊俏非常的少年郎正騎在高頭大馬上,簪花麗服,領着仕子隊伍遊街前行。街道兩旁不論男女老幼,都似已被他的倜儻風姿所傾倒,瘋了一般紛紛將手中花束盡數拋到他身上。
“你知不知那探花郎是誰?”
“不知……”
“正是保定城裡有名的仕子人家,一門七進士父子皆探花的李家小郎君。”
那年那月,他在酒樓之上與人談笑風生,而少年仕子卻是鮮衣怒馬從他眼前而過。他看見了他,驚爲天人,他卻不曾回頭看他一眼,彷彿過客。
雖是如此,那風華早已入他的眼他的心,偶爾憶及依舊傾慕不已。
龍嘯雲想,他與李尋歡也曾踏馬狂歡,醉酒三日,他們也曾是情深意重的好兄弟好夥伴,最後卻變成了現在。
他悵然,更多的卻是恨,恨意綿綿。
他恨李尋歡將林詩音讓給了他,將在他們的新婚之夜將她的心帶走。他更恨,十年後的今天,李尋歡還能尋到另一個真心相待的好兄弟,而他,龍嘯雲,曾經義氣爲先的漢子如今卻連一個真心的朋友也無!
他怎能不恨?他恨不得立刻就毀了眼前的這兩個人。
於是他上前,笑聲爽朗,竟不見得一分陰險一分狡詐。他樓住了李尋歡的肩膀,就像多年前那樣,然後他就開口,問:“尋歡,這是你的小兄弟麼?還不趕快爲大哥引薦引薦。”
引薦?引薦什麼?引薦他兄弟的兄弟麼?他的兄弟的兄弟豈不就是他的兄弟。
阿飛聽到龍嘯雲要李尋歡引薦引薦,立刻就鬆了右手,連被抓着的左手也想往回抽:他是真不喜歡龍嘯雲,連朋友都做不成,何況是兄弟?
李尋歡卻是硬抓着他的手不放,還捏得死緊,阿飛覺得自己的左手都要被他捏碎了。
李尋歡的臉色很不好,從進了興雲莊的大門開始,見到的每一個人都令他的臉色更白更暗,更淒涼,所以他實在不願意鬆開此刻緊緊握在手中的這隻手。
可是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盯着他出聲回答龍嘯雲,在情在理,這都已躲不過去。
李尋歡最後卻只是乾巴巴地咳嗽了一聲:“大哥,這是阿飛。”
他話已說完,衆人卻還在等他繼續說下去,等着他將自己的小弟親手奉送到龍嘯雲那裡,可是他卻閉嘴了,再也不說了,一個字都沒再說,連一句客套的話都沒有。
他原來是不肯自己的兄弟成爲龍嘯雲的兄弟的,這無疑是當着所有人的面扇了龍嘯雲一巴掌。
李尋歡原不願如此,只是龍嘯雲在逼,阿飛在躲,兩者選其一,他沒辦法,只能無聲地拒絕。
場面上立刻就冷了下來,阿飛的手卻不再想往回縮,整個人都安安靜靜地站在了那兒任由李尋歡捏着他的手。
林仙兒站在林詩音身後,冷笑一聲:還想搶人家的兄弟?龍嘯雲這賤男人,當真無恥至極!
瞧他這副無恥勁兒,林仙兒就是有一顆虐戀情深的萌心也給他徹底歇了!
卻不想,站在她身前的林詩音忽然冷冷道:“你看得他這麼緊,難道他不是你的兄弟嗎?”
林詩音將抽泣中的龍小云抱在懷裡,她看着所有事情的發展,起初她只將焦點投放在對李尋歡的怨懟上,可是當龍嘯雲要李尋歡引薦阿飛而他卻只是乾巴巴地對付了事後,她的一顆心忽然就無可名狀地往下墜,墜落得好快好快,筆直地墜入了森冷的冰窖裡。
這情景,難道不是十年前的舊戲重演?只是女人變成了男人,戀人變成了兄弟,結果竟是這般不同!
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難道連李尋歡也這麼想?所以林詩音重不過龍嘯雲,龍嘯雲重不過阿飛?
癡心錯付,真的是癡心錯付!
若說林詩音以前只是怨,這一刻幾乎是真的恨了。
回答她的卻是阿飛,少年上前一步:“我是大哥的兄弟。”
“你既是李尋歡的兄弟,自然也就是我丈夫的兄弟了。”林詩音冷冷道,她將“丈夫”二字咬得特別重,彷彿要將這兩個字咬碎了一般。
少年卻立即搖頭:“我只有一個大哥——我不做你丈夫的兄弟。”
他話說得簡單平白,卻已經將龍嘯雲徹底得罪,在場所有的人都悚然地看着他,彷彿在看一個不諳世事的怪物,就連林詩音都目瞪口呆了起來。
只除了李尋歡和林仙兒,早已明白赤子的心不會輕易被誘騙,阿飛不會因爲所謂的人情客套罔顧自己的心意,違心與龍嘯雲相交。
只是場面已冷得至極,有幾個衝動的已經手按在劍柄上就要拔劍刺向阿飛。
林仙兒又怎麼能讓這羣傢伙拔劍?他們拔劍了又哪裡還有命在?他們死了倒不可惜,只是他們都是名門子弟,阿飛殺了他們幾乎已算是斷了在江湖上的出名之路了。
所以,她也只好出面,輕輕巧巧、羞羞答答、嬌嬌滴滴的一聲“表哥”,叫得當場所有男人的骨頭都酥了。
只除了李尋歡,李尋歡的骨頭非但沒有酥,反而像是要焦了——雷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