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恨與痛

吳窮從英子嘴裡沒有問出任何有關抗日遊擊隊的消息。他手裡攥着英子給妹妹吳蓮的禮物,他腳步蹉跎,似乎每往前走一步都那麼沉重。

慢慢靠近了柳巷子,擡起頭看着自家黑暗暗的屋子,他真的邁不動腳步,想想妹妹過幾天要嫁了人,以後那個家對於他來說就失去了任何意義,甚至連柳巷子他都不願意再踏進。今兒,低頭看看手裡的小包裹,他還是要再見見妹妹。

一陣風吹來,吹透了他身上單薄的衣衫,他感覺到了冷,一種孤獨與沮喪的冷,眼前的柳巷子裡再也聽不到祖母與父親的聲音了。祖母爲了他不捱餓,常常瞞着那個女人藏起一塊餅子,或者一塊地瓜,老人把那一些東西揣在她的懷裡,她每天蹲坐在門口的煤爐旁邊等着他,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給他遞上那口吃的,那麼溫暖;父親的包容與忍讓,造就了那個女人的囂張跋扈與蠻橫無理,爲了吳家的安寧,父親更多的時間在沉默,在沉默中哀嘆,哀嘆命運多舛。

今兒柳巷子似乎比任何地方都冷,沒有了祖母和父親的冷,這種冷是吳窮第二次感受到,那年日本鬼子闖進了吳橋,像惡魔一樣的鬼子見人就殺,一剎那,血水橫流,哭喊聲,慘叫聲,雞飛狗跳聲,聲聲傳遍大街小巷,當時母親已經身懷六甲,她跑不動,她讓父親揹着年幼的他快跑;祖母也跑不動,祖母帶着妹妹鑽進了河溝裡的草葦子裡,在又臭又深的水溝裡泡了一整天才躲過一劫……母親被鬼子抓走了,母親被鬼子綁在了村口的樹上,鬼子活生生刨開了母親的肚子,從母親肚子裡掏出一個已經成型的嬰兒……當祖母流着淚給父親說起母親的遭遇,一股冷,冷徹全身,那股冷就是深仇大恨。

母親死後的第二年祖母又被鬼子飛機炸去雙腿,老人拖着殘缺身軀苟且偷生,從此以後,恨與仇,仇與恨,深深埋藏在吳窮的心裡。

冷風從巷子那頭貫穿到了這頭,穿堂風把柳巷子的二十幾戶人家穿成了串。吳窮的腳步站在了他家門口,他猶豫了,他把剛要邁進家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他敲了敲妹妹住的房間的窗戶,然後他把英子給妹妹的禮物放在窗臺上,他對這個家已經失去了所有依戀,妹妹一旦嫁人,自己還能留在這個家嗎?留下來看那個女人的臉色他會發瘋,甚至會做出傻事殺了她。

吳窮的眉頭緊鎖,他想,祖母與父親前後離世,都與那個走路扭三扭的女人有關,更與日本鬼子有關,是日本鬼子殺害了老實又懦弱的父親,雖然父親不善言語,雖然他害怕後母,雖然他做事沒有主見,但,很孝順,也很愛妹妹和他,父親爲了他們兄妹可以忍受後母的刁難與胡攪蠻纏。父親本可以繼續忍受下去,可是,他還是聽了那個女人的話去找了日本人,爲了一年工錢,他把命丟了……“我要殺了日本鬼子!”想着想着吳窮攥緊了他的拳頭。

吳窮抓起牆角旮旯裡的破口袋,和那把藏在破口袋裡的砍刀,這麼晚,也許那個地方能遇到他們?吳窮想起了他與崔英昌第二次相遇的那片農田。他與崔英昌第一次相遇是在啤酒廠門口,那天他砍倒一個鬼子,那天他的小命差點交待在鬼子的手裡,幸虧崔英昌突然出現救了他。

近段時間他一直在啤酒廠門口轉悠,他沒有等來英子二哥崔英昌和新修他們,卻看到了英子在撿煤渣,他祖母活着時曾說過,如果英子能給吳家做孫媳婦多好啊,吳窮知道無論從家景還是個人條件都不配英子,英子聰明伶俐,更多的是吃苦耐勞。他就那樣遠遠地看着英子清瘦又矮小的身影在卡車身邊穿梭,他心裡充滿了同情與可憐,猛一擡頭,他的眼角有意無意掃過對過的馬路,對面的梧桐樹下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遠遠看過去,那個人影似乎是一個男人,順着男人的目光看過去,那個男人的目光正遠遠地眺望着英子,吳窮猜測:他是英子的什麼人?樹枝間路燈的光撒在那個男人的臉上,雖然路燈光慘淡,吳窮也看清了,那個人歲數不比他父親年輕,男人下巴上的一縷鬍鬚在風裡遊蕩,那個邋遢的模樣似曾在哪兒見過?吳窮皺着眉頭,他想起了那個男人就是公園裡拉二胡的老頭,他爲什麼那樣直勾勾地盯着英子,難道他們認識嗎?還是這個老頭對英子不懷好意?

正在這時,他看到英子與一個人說話,那個人不算高,聽口音也不老,他們說什麼吳窮沒有聽見,只看見英子把手裡的一樣東西遞給了那個人,然後,英子就匆匆往家走,那個人跟在英子身後,難道是英子二哥派來的人?吳窮心裡一陣竊喜,他緊緊跟在那個男人身後,他看見那個男人幫着英子揹着煤袋子,他更高興了,他心裡想,一定是英子的二哥派來的人……可是,當他看到那個日本女孩跑出家門喊那個男人哥哥時,吳窮明白了,那個人是日本人……

吳窮要去找英子二哥崔英昌,他想要參加抗日隊伍,他不能一個人單打獨鬥,那樣只會白白送命,這是英子二哥曾對他說的話,他永遠記在了心裡。

吳窮來到了郊外,郊外的月光要比市區亮好多,也許郊外離着海邊遠,沒有霧氣;這裡也有風,風吹起泥土與積雪,似乎也沒有那麼冷,也許這兒遠離了世俗的爭吵,遠離了柴米油鹽,也許是吳窮趕路有點急,他滿身都是臭汗。

吳窮的腳步踏進了一片豆田,豆田裡沒有豆子,只有積雪覆蓋的豆杆茬上,吳窮單薄的鞋子踩在豆茬上,豆茬刺透了他腳上的鞋子,也刺碎了他的腳丫,刺骨的疼,吳窮已經習慣了這種疼,他一點也不在乎,他繼續往前走,他知道豆茬地裡有老鼠窩,老鼠窩裡有老鼠儲存的糧食,老鼠窩裡更多的是圓溜溜的黃豆。

吳窮趴下身子,他的眼睛藉着高高的月光緊緊盯着地面,潔白的雪堆上有一個個不深不淺的小坑,這是老鼠留下的足跡,吳窮的目光跟着老鼠的腳印往前走,他真的尋到了老鼠的窩,老鼠的窩就在玉米地的下面,吳窮急忙伸出雙手,他有點難過,“對不起啦,我要盜走你們的糧食……”吳窮的手觸到了一堆柔軟的東西,那堆東西發出“嘰嘰嘰”聲,吳窮一愣,這是老鼠的孩子。吳窮猶豫了,他把手從老鼠窩裡收了回來,他不想拿走老鼠一家的食物,這麼冷的天,老鼠一家也很可憐,自己如果把他們的糧食拿走,它們是不是會凍死?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玉米秸稈“嘩啦啦”聲,吳窮一激靈,他“騰”從地上站了起來。擡起頭,看到不遠處的小路上有一隊慢慢移動的黑影,吳窮急忙把身子小心翼翼趴在玉米地的地壟裡,他的眼睛緊緊盯着路口,只見那隊人影往前走了一會兒,突然停了下來,然後迅速鑽進了馬路旁邊的樹叢裡。

他們是什麼人?他們從哪兒來?他們是八路軍游擊隊嗎?不行,必須過去看看,吳窮“騰”站起身體,他準備衝出玉米地,他的腳步剛剛向前邁出半步,突然從他身後伸出的一雙又大又有力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吳窮一愣,他剛要喊,那個人的大手又捂住了他的嘴巴。吳窮的眼睛在眼前的人臉上掃過,“你,你二胡……”

眼前的人使勁點點頭。

吳窮腦袋飛快地轉着,這個二胡老頭是什麼人?

來人正是孔閱先。孔閱先從啤酒廠後門一直跟着吳窮到了這兒,本來孔閱先是盯着英子的,沒想到他看到了英子身後還有兩個人影,後來他發現第一個人影是日本女孩的哥哥,第二個人影竟然是眼前這個男孩子,這個男孩子還問了英子一些問題,幸虧英子沒有說實話,孔閱先覺得這個孩子一定有事找游擊隊,是敵是友他還沒有分清,所以他追蹤了吳窮。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了,對面樹林裡的那一些黑影又從樹林裡鑽了出來,他們的行動詭秘,又有點小心翼翼,他們前進的那個方向是沙嶺子村。

這一些人去沙嶺子村做什麼?孔閱先在腦子裡打着問號。

看着那隊人影走遠了,孔閱先把他的大手從吳窮嘴上拿開了,他看着吳窮說,“你這個孩子還有善心,一隻老鼠都不想傷害,挺好的!”

“你跟蹤了俺,多長時間了?”吳窮的聲音裡帶着氣憤。

“剛剛!”孔閱先擡起手捋捋他下巴上的鬍鬚,“不知你找八路軍游擊隊做什麼?”

“你管俺呢?”吳窮對於眼前的孔閱先不瞭解,他親眼看到過孔閱先盯着撿煤渣的英子看,是不是眼前這個老頭對英子有非分之想?他不清楚!如果真的是那樣,眼前這個老頭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到處找抗日遊擊隊,你知道不知道會給別人帶來什麼後果?如果讓漢奸偷聽了,也許,英子一家要有滅門之災!”孔閱先語氣低沉又嚴肅。

“你真的認識英子?你是英子什麼人?”吳窮皺皺眉頭,他仰起頭凝視着孔閱先,“你對英子不懷好意!”

“你胡說八道!”孔閱先顯然很生氣,“你也跟蹤了我?是嗎?”孔閱先聲音嚴厲。

“怎麼啦,俺看見你在啤酒廠後門馬路牙子上站着,你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英子~那兒有那麼多人呢,你眼睛爲什麼只盯着英子?”吳窮據理力爭,他一點也不害怕孔閱先。

孔閱先突然哈哈哈一笑,“臭小子,那個丫頭善良,除夕那天,俺以爲又是一個孤獨夜,飲着西北風,只有二胡伴着俺守歲,俺,俺怎麼也沒想到,那個女孩給俺送了十個餃子,十個餃子呀!所以,俺想保護她!”孔閱先只與吳窮說了一半心裡話,畢竟他對吳窮還不瞭解。

吳窮點點頭,“奧,是因爲這麼回事呀!她的確很善良,我祖母就非常欣賞她,還經常唸叨她的好。”吳窮看看孔閱先,他語詞裡帶上了敬語,“可是,您今天爲什麼跟蹤俺到了這兒?”

“因爲你拿着砍刀出了城,俺不知道你一個人去做什麼?俺怕你衝動做出什麼傻事,而丟了小命……”孔閱先不知怎麼說,他其實想囑咐一下吳窮不要總找英子打聽抗日遊擊隊的事情,那樣很危險,眼下,他覺得眼前的這個男孩不傻,還有思想,還跟蹤了他,他還沒有察覺。

突然沙嶺子村方向傳來了槍聲,擡頭看過去,火光沖天,狗吠雞跳,還有孩子哭嚎聲,聲聲隨風而來。“不好,剛剛過去的是鬼子,鬼子在殺人放火搶糧食!”孔閱先一邊說着,一邊邁開腿向沙嶺子村方向跑去。吳窮緊緊追趕着孔閱先的腳步。

很快,孔閱先和吳窮摸索着到了村口,他們看到了一隊鬼子兵正從村子裡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有的鬼子手裡牽着一頭牛,牛背上馱着一袋袋的東西,那一定是糧食;還有的鬼子刺刀上挑着一隻只雞,血淋淋的;有的鬼子手裡牽着幾隻羊……孔閱先急忙拉起吳窮躲進了村口的樹林裡,他慢慢蹲下身子,吳窮也蹭到了他身邊,孔閱先扭臉一看,吳窮手裡正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藏起來,把砍刀藏起來!”孔閱先低聲囑咐吳窮,“刀光會招來鬼子!”孔閱先又埋怨他自己,自己怎麼會把吳窮帶來了,這兒多危險呀?

“老頭,您敢不敢殺鬼子?”吳窮看着孔閱先的眼睛問,“敢不敢?”

“敢,可,不是現在,咱們就兩個人,你看看鬼子有多少人?看見了嗎?”孔閱先真怕眼前的孩子一下衝出去,這樣莽撞後果不堪設想,他的大手不由自主再次抓住了吳窮的胳膊,“不要衝動!”

“膽小鬼!”吳窮嘴裡罵罵罵咧咧,他的身體在扭動,他要擺脫孔閱先的大手,孔閱先什麼人?他不僅有一身力氣還有一身膽量,他更與日本鬼子有深仇大恨,此時日本鬼子就在眼前,如果沒有眼前的孩子,他完全可以不顧及自身生命與鬼子拼一個你死我活。

正在這時,耳邊傳來了槍聲,由遠而近,村口三裡的方向出現了一隊黑影,大約有二十幾個人,他們的腳步帶着殺氣騰騰砸在堅硬的路面上,他們嘴裡喊着:“不要放走鬼子!打!”子彈在孔閱先他們眼前“嗖嗖”亂飛,飛向樹林外面的鬼子。

吳窮趁着孔閱先擡頭張望的瞬間,他突然掙脫了孔閱先的大手,他揮舞着手裡的砍刀衝出了樹林,他早盯上了一個一隻手裡牽着牛,一隻手裡抓着長槍的鬼子,這個鬼子貓着腰,伸長脖子,他的眼睛緊張地盯着前面的子彈,突然他扔下手裡的繮繩拉開槍栓……他沒有在意身旁的樹林裡突然躥出一個身影,刀光一閃嚇得鬼子一歪身子,吳窮的砍刀劈了下來,正好劈在鬼子的胳膊上,鬼子疼得“嗷嗷”直叫,他一邊叫,他一邊抱着他血淋淋的胳膊驚慌失措地往回跑,他嘴裡同時招呼其他鬼子,一個鬼子凶神惡煞地竄到了吳窮的身旁,他向吳窮舉起了刺刀,孔閱先一躍而起,他手裡舉着一塊大石頭,“啪”石頭砸在了鬼子的頭,那個鬼子“撲通”倒了下去。

“呼啦”幾個鬼子一下把孔閱先和吳窮圍在中間,說時遲那時快,孔閱先一扭身、一彎腰,他從地上抓起一杆槍,他“蹭”跳開靈巧的身影,“啪啪啪”幾個鬼子倒了下去。就在這時,吳窮完全暴露在鬼子射程之內。孔閱先緊張地喊了一嗓子,“爬下!”

吳窮多機靈,他聽到了孔閱先的聲音,他“撲通”趴下身體,然後他又像兔子一樣使勁往前跳躍着,他“出溜”鑽進了樹林。就在這個時候,村外的那隊人馬也到了村口,他們與鬼子交戰在一起。

有幾個鬼子慌忙之中也跳進了樹叢,吳窮舉起手裡的砍刀,一個鬼子倉惶之中被吳窮的砍刀砍到了脖子,鬼子手裡的手槍掉到了地上,吳窮上前一步剛要給那個鬼子再補上一刀,那個鬼子還挺機靈,他顧不得那支手槍,他捂着血淋淋的脖子“嗷嗷”亂叫着衝出了樹林。

戰鬥很快結束了,大家衝進了村子,只見村口裡裡外外都是血,還有幾個幼兒拽着他們母親的衣襟躺在血泊裡。孔閱先看到眼前這種情景,他想起他的家人,他一個五十多歲的大男人竟然蹲下身子抱頭痛哭,“是,是俺耽誤事了,剛剛俺以爲他們只是路過,沒想到他們是出來殺人放火的……”

一個穿着軍裝的男人走到孔閱先身旁,“……您怎麼在這兒?”

“這?”孔閱先擡起淚眼,眼前站着崔英昌,他不知怎麼回答崔英昌的話。

“你是英子二哥?”吳窮不知從哪兒竄到了崔英昌身邊。

崔英昌皺皺眉頭,他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吳窮,似乎沒幾天的事情,“奧,你,你是柳巷子的吳窮?!”

崔英昌一邊跟吳窮打着招呼,他一邊對他身後一個戰士說,“你們去幫助老鄉收拾一下,幫助他們掩埋被鬼子殺害的鄉親,然後帶着老鄉轉移……”崔英昌喉嚨哽咽,他向吳窮擺擺手,“俺還有事,你,您們回家吧!”

崔英昌眼裡好像沒有孔閱先,他是爲了保護孔閱先。

“咱們哨兵得到消息整整晚了半個小時,知道不知道這半個小時能發生什麼?看看看看,你們不心疼嗎?都是咱們中國老百姓,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呀!……這一些畜牲,連吃奶的孩子都不放過!”崔英昌向一個警衛兵怒吼,他心疼呀,他心疼那一些無緣無故被鬼子殺害的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他們聲東擊西!”警衛兵喃喃着。

崔英昌沉默了,他們的的確確剛剛阻擊了尚河村的鬼子,沒想到狡猾的日本鬼子兵分兩路人馬,同時襲擊了兩個村子。

“俺想留下來!”吳窮緊緊追着崔英昌的腳步,他今兒好不容易再次遇到崔英昌,他決定跟着崔英昌他們不走了。

“回家吧,以後俺派人去找你!”崔英昌站住腳步,他扭臉盯着吳窮的臉,他語氣裡帶着同情,“你家裡還有事不是嗎?”

“我家沒事!”吳窮梗着他細長的脖子,使勁嘟囔着。

“過了正月十五再說吧!”崔英昌一邊往前走,一邊對吳窮說,“你跟着那個老頭回去吧!”

“你知道我家的事情?”吳窮一愣,“你怎麼知道我妹妹正月十五要出嫁?”

崔英昌沒有回答吳窮的話。

“你真的不想要俺?”吳窮低着頭撓着他的後腦勺,“你看不起俺?”

“不,你是一個好孩子,俺喜歡你,你勇敢,你正直,分的清好壞,今兒我們還有事,還要帶着老鄉轉移,不能在這兒停留時間太久,咱們互相保重!”崔英昌回頭看了一眼孔閱先,他嘴裡的話似乎也是對孔閱先說的,“以後俺會派人去找你,今天見到俺的事情不要告訴俺妹妹英子!”

吳窮點點頭,“過了正月十五,您一定派人找俺,俺等您!”

“好,放心吧!”崔英昌轉身向前走去。

吳窮無精打采地回到了孔閱先身邊。

孔閱先慢慢直起腰,“走吧!唉,如果有一支槍就好了!”

“俺知道哪兒有槍!”吳窮突然想起了村口的樹林,他的臉上飄過一絲得意。

那個被吳窮砍了脖子的鬼子的槍掉在草叢裡,當時吳窮還故意把那支槍用腳丫子踢到了一棵樹下。

“真的嗎?草叢裡有槍!?”孔閱先的話音很高,他是故意說給他身旁游擊隊員聽的。

其實吳窮的所有小心思與動作都沒有逃過孔閱先一雙銳利的眼睛。

吳窮帶着孔閱先走出了村子,他們來到了樹林裡,吳窮很快找到了那棵樹,他一彎腰把一支手槍抓在了手裡,他美滋滋地掂量着手裡這支手槍,他滿臉滿心的喜愛。

幾個游擊隊員突然竄到了吳窮身邊,他們二話沒說就從吳窮手裡抓走了那支手槍,吳窮急了,這支手槍他還沒有來得及稀罕稀罕就被搶走了,他滿臉的憤怒,他狠狠瞪着眼前的游擊隊員,“你們,你們,這是俺的!”

“你帶着槍不能去任何地方!爲了保護你,只能沒收!”一個游擊隊員微笑着看着吳窮,“再說,裡面沒有多少子彈,很快就會打完了!”

“俺不管,至少打死幾個鬼子沒問題吧?”吳窮怒氣沖天。

“不會的,你還沒打死一個鬼子,你就會被鬼子打死!”一個游擊隊員撇撇嘴角說。

“你瞧不起俺?”吳窮真想舉起他手裡的砍刀砍過去,他遲疑了,畢竟眼前的人不是鬼子,而是抗日遊擊隊員。

“這把槍以後再還給你!這是俺隊長說的!”另一個游擊隊員溫和地看着滿臉憤怒的吳窮,笑了笑,“老鄉,天快全亮了,趕緊走吧,路上注意安全!以後我們會把青島從鬼子手裡奪回來!”

孔閱先抓起吳窮的胳膊,“走吧!以後他們會找你的,過了正月十五再說吧!再說你拿着槍進不了青島,如果遇到巡邏的鬼子搜身就麻煩了!”

“不會是打跑了鬼子你們纔要俺吧?那還有什麼意思?”吳窮有點生氣,他嘴裡嘟囔着。

“你還小!”一個游擊隊員說。

聽到這三個字,吳窮更不高興了,“你說俺還小?你們多大呀?”藉着月光,吳窮擡起眼角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幾個游擊隊員,他們的歲數和他差不多大呀,爲什麼他們可以參加八路軍打鬼子,他不可以呢?

“隊長說,過了正月十五就去找你,他說話都是板上釘釘子,沒跑!放心吧!再見!”幾個游擊隊員轉身向村子裡跑去。

吳窮傻傻地站在原地。

“走吧!天快亮了!”孔閱先拉起吳窮的胳膊,“再不走,鬼子大部隊就要來了!”

吳窮很失望地跟着孔閱先離開了沙嶺子村,一路上他沒有一句話。他們沿着水清溝往南走了十幾里路,然後爬過橋洞子,進了城。

這個時候天還沒完全亮,街道上的人似乎多了,人力車伕嘴裡一邊嚼着東西,一邊往前跑着,一邊瞪着大眼睛環視着路邊的行人,他們在尋找主顧;路口的燈亮着,反射着積雪的光,雪堆上還有幾串腳印,深深的,裡面藏着一堆雜草和煤灰;路旁的幾處房子裡也亮起了燈,燈光裡閃過竄動的人影;嫋嫋的煤煙從巷子口躥出來,嗆死人的味道,沒有乾燥的煤塊引不起不冒煙的煤爐;擡起頭,啤酒廠上空,高高的煙筒裡冒出長長的、黑黑的煙,爲什麼它不知歇息,一天到晚,一晚到天亮,就那麼冒着,冒着……啤酒廠的工人卻拿不到工錢,偶爾分點變味了的酒糟,用酒糟煮出來的湯真是喝夠了,不喝就會捱餓,喝了就會暈頭轉向,還會嘔吐,這種日子折磨吳窮七八年了,他懷疑他祖母就是天天吃酒糟而死的,母親的仇、父親的仇、祖母的仇吳窮都記在了心裡,他想,有一天他一定狠狠打鬼子,他要報仇雪恨!

英子和靈子走在去捲菸廠的路上,靈子臉上有了笑模樣。

“你哥哥昨天回來了?”英子輕輕問。

“嗯!”靈子笑着應答英子的話。

“你爲什麼沒有告訴我?”英子故意問,“俺替你高興!”

“我母親告訴我,昨天下午哥哥纔回來,昨天晚上俺才見到他,英子,你知道嗎,其實,來青島後,我這是第一次見到我的哥哥。我的哥哥是從部隊逃回來的,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吆!”靈子突然放低聲音,她悄悄靠近英子,“這是我家的秘密!”

英子一愣,“你哥哥當兵了,在你們日本軍隊?”

“嗯”靈子抿抿嘴脣,“哥哥上學時坐過牢,然後又稀裡糊塗被迫當了兵,他跟着部隊來到了山東,他們在山東日照被俘虜啦!”

“什麼意思?”英子瞪着疑惑的眼神。

“被八路軍俘虜了,又放了,哥哥在來青島的路上又被抓回了我們日本憲兵隊,哥哥在跟着憲兵隊去嶗山的路上逃了出來……”靈子的話英子只聽明白一半。

英子沉默,她心裡只有一個問題,就是自己對自己提醒的問題:小心靈子的哥哥,他不一定是好人!這個消息是不是應該告訴宋先生?

英子和靈子的腳步離着捲菸廠越來越近,突然英子她們身後傳來了呼喊聲,“英子姐!英子姐姐!”

“新麗!?”英子胸口窩一顫,新麗怎麼追到了這兒?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兒?

英子和靈子同時停下了腳步,她們呆呆地看着氣喘吁吁的新麗由遠而近。

“怎麼了?新麗!”英子着急地問。

“祖母,祖母,你快回家看看吧,祖母不太好……”新麗滿眼淚水。

“祖母怎麼啦!”英子一邊着急地問新麗,她一邊扭臉看着靈子,“俺要回家!靈子,靈子,你幫幫我,你去與監工說說……”英子聲音都在顫抖,她從新麗滿是淚的臉上預感到了葉祖母出大事了。

靈子使勁點頭。

英子拉起新麗,“走,快走!”

葉家祖母躺在牀上,清晨的陽光穿過窗戶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她張着口,她嘴裡喊着,“英子,英子……”

“俺在這兒!”英子“撲通”跪在老人牀前,她雙手抱住老人骨瘦如柴的手,“祖母,俺在這兒……”

“英子,俺,俺可能等不來那個人啦,也等不來宋先生啦,你去找個人來,找開水鋪子的朱家,找朱家老頭來……讓他去棺材鋪子……”葉家祖母斷斷續續地說。

英子聽了老人的話開始大哭,她嘴裡喃喃着,“不要,不要啊,祖母,您不要丟下我們……”

新麗新菊新新跪在英子身後也跟着哭。

“祖母,您不要着急,俺去找宋先生來!”英子一邊哭着一邊站起身來。

“他不在青島,你快去找朱家!”葉祖母擡擡脖子,她突然又咳嗽了幾聲。

英子急匆匆跑下樓,她急匆匆跑出葉家小院,她知道開水鋪子朱家,朱家在吳蓮家的那條巷子口上。平日裡都是新麗新菊來打開水,英子白天上班,根本沒時間來,所以,她對朱家人不太瞭解。朱家除了那個朱老頭,其他任何人英子都不認識,更沒見過,更沒有打過交道。今天葉祖母心裡只想見見朱老伯,她必須滿足老人的心願。

這個時候朱家已經敞開了鋪子的門,鋪子門框上的煙筒裡“突突”往外冒着一股股水蒸氣和煤煙。

英子顧不上多想,她急急忙忙竄進了那扇小門,她嘴裡喊着:“朱老伯_”

朱家開水鋪子裡有一個駝背的老頭正在捅咕煤爐,他就是葉家祖母嘴裡的朱老頭。

朱老頭從爐竈旁邊擡起頭,他眯着眼睛看看英子,“你是葉家的大丫頭英子嗎?”

“是,朱老伯,俺祖母,祖母可能不行了!”英子的眼淚嘩嘩而下。

朱家老頭聽了英子的話,他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他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你祖母不行了,到我家來做什麼?”內屋走出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他一邊打着哈欠,他一邊繫着上衣釦子,他一雙俊秀的眼睛在英子身上斜了斜。

英子一時無語。

朱家老頭狠狠瞥了那個男人一眼,“混賬東西,你嘴裡怎麼沒有一句人話?滾回屋裡!快滾!”

那個男人撇了撇他的嘴巴,他一扭身又鑽進屋裡去了。

“英子,你祖母是不是說讓俺幫她買口棺材?年前她給俺說過這件事,她不想被草蓆子捲了……”朱老頭的眼睛盯着英子的臉問。

英子搖搖頭,她不知道葉祖母以前與朱家說過什麼?而今天葉祖母讓她來找朱家,在這之前老人一定與朱家交待過什麼。

“你回去告訴你祖母,俺會那樣做的!讓她放心,俺先去一趟棺材鋪子,待會再去你們葉家,你最好先去給你祖母找個大夫……”朱老頭一邊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一邊長長嘆了口氣,“唉,這世道這是怎麼啦,葉家以後怎麼辦呀?……”

“朱老伯,謝謝您!”朱老頭的話提醒了英子,的的確確應該先給葉祖母找個大夫看看。

英子知道利津路的董家裁縫鋪子旁邊有一個小診所。

英子的一雙小腳似乎被安上了車輪子,她矮小的身影穿過了登州路,穿過了啤酒廠,她直奔利津路。

“大夫,求求您!”英子一頭扎進了利津路的診所。她把葉祖母的情況簡單地告訴了屋裡坐着的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聽了英子哭哭啼啼的話,那個男人依然坐着一動也不動,他依舊低着頭,他右手在寫着什麼?他偶爾擡起他的眼角撩一下跪在他桌前的英子一眼,他從他懷裡慢慢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他用他白嫩嫩的手指抓住那塊手帕輕輕擦拭着他的嘴角。

英子擡起淚眼,她看到眼前的大夫無動於衷,她跪着又往前走了一步,她苦苦哀求着,“大夫,求求您,幫幫忙忙吧,救救我們的祖母,我們不能沒有她呀!”

“人都要死的,從你嘴裡我已經知道你祖母的情況了,你回去讓你家大人準備後事吧!”大夫口氣裡充滿了厭惡,他一邊說,一邊向英子擺擺手,“不要往前蹭,離着我遠點,死人身上有病毒,你不知道嗎?”

“不,俺祖母沒有死,她還與俺說話呢,您去一趟吧!大夫,求求您!求求您!”英子擡起哀求的眼神,“俺祖母只是病了,感冒了,不會死!”英子的眼淚已經打溼了她的棉襖。

“出診費!”大夫又擡了一下他的眼角,嘴裡不耐煩地吼着。

“出診費?”英子愣了一下,她嘴裡重複着這三個字。

“錢,有嗎?”大夫伸出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

英子一愣,她身上沒有一分錢,她的工錢都交給了葉祖母,葉祖母要照顧一家人的生活,那一點工錢都不夠他們五個人的一個星期的飯錢。

英子突然從地上站起來,她看着依舊低垂着眼睛的大夫說,“以後,以後俺給你做衣服釦子,貴太太身上穿的旗袍釦子俺都會做,鳳凰扣,俺給您做不要錢!”

“你這個孩子滿嘴糊話,聽不懂!你的錢還是留着給你家老人買棺材吧!”

“不,求求您,如果您去救俺祖母,俺以後掙了錢都給您!”英子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在說什麼。

“你不要胡說八道,滾!”大夫擡起他憤怒的眼角瞄了一眼英子,他不耐煩地向英子擺手,“滾!”

無論英子怎麼哀求,那個大夫還是把英子攆出了他的診所。

走出了診所,英子痛苦地大哭,她不知這個時候應該去求誰?找誰?

診所旁邊的董家裁縫鋪子開着門,英子心裡有點高興,她擡起衣袖使勁擦去眼淚,她衝進了董家裁縫鋪子。

鋪子裡,那個董老闆正在給一個女人量衣服,他滿臉小心翼翼;還有幾個小學徒,他們身體正臥在縫紉機上,腳下“噔噔噔”踩着縫紉機的踏板。

“董師傅……”英子一張口又滿臉淚。

董老闆聽到英子的聲音,他急忙轉過身,他看到店門口站着怯弱的英子,“英子,怎麼了?”董老闆手裡拿着尺子走到了英子身邊,他低頭看着英子,“你今兒是來送鳳凰釦子嗎?”

英子搖搖頭,“董老闆,俺祖母病了,需要,需要錢!”

“這?”董老闆猶豫着,他又可憐英子,他又做不了主,畢竟家裡是他老婆管賬。

董老闆是山東掖縣土山人,今年四十多歲,他本不姓董,他年輕時來青島董家裁縫鋪子做學徒,他爲人忠厚老實,老掌櫃見他學習用功,技術精細,又有眼力勁,老掌櫃的收他爲養子,改名董卓祥,因爲董師傅原名姓卓,在“卓”的前面只加了個“董”字。老掌櫃臨死把他外甥女杜氏嫁給了董卓祥,杜氏可不是善茬,她說話一套一套,不辦人事,說話辦事裡一樣,外一樣,嘴上又強勢,由於她有隻眼睛生過針眼留下了一個大疤,這個大疤遮住了她的一隻眼,外人背地裡都稱呼她杜疤,其實這個女人有名字,杜堾。

“求求您,以後俺給您做活不要錢!”英子的眼淚再次奔流而下。

“好,俺去問問,你彆着急!”董老闆一邊說,他一邊轉身走進了內屋。

一會兒,董老闆從他家內屋出來了,他神情沮喪,他一邊走一邊向英子搖頭。

英子急忙又往前走了一步,“董老闆,您幫幫忙吧!求求您!”

董老闆滿臉內疚,他長長嘆了口氣,咂咂嘴巴,“英子,對不起,那個,那個,家裡沒有錢……”

英子傷心地大哭,她再次“撲通”跪下去,“董老闆,幫幫忙吧,求求您,以後俺給您做鳳凰扣不要錢,也不要玉米麪!”

正在這時,內屋裡傳來一個女人的吼叫,“嚎什麼嚎?晦氣!”

嚇得英子一激靈,她急忙站起身慌里慌張退出了董家裁縫鋪子。

英子心裡打顫,她不知道人心怎麼這樣……她要回家,必須回家,她怕葉祖母長時間等不見她回去該多麼着急呀?

英子剛剛跑回葉家院門口,她看到新麗站在院子裡,她急忙問,“新麗,祖母怎麼樣啦?祖母好點了嗎?她起牀了嗎?”

“祖母睡了,那個,那個,剛剛來了一個醫生,上次那個肖醫生,他走了,他說中午再回來,他還給祖母打了一針,祖母說好受多了!”新麗的語氣裡帶着高興。

聽了新麗的話,英子心裡安穩了許多,只要肖醫生在,葉祖母一定會沒事的。

“新菊呢?”英子擡起頭看着樓上。

“她帶着新新在書房裡,那個肖醫生說不讓我們打擾祖母,讓我們安靜!”

“你們早飯吃了嗎?”英子一邊問新麗,她一邊回頭看看躲在角落裡的黃丫頭,黃丫頭垂着頭,似乎它心事重重。

“沒有!”新麗搖搖頭,她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她又擡起頭看着英子的眼睛說,“朱老伯來過了,他給祖母說都弄好了,讓祖母放心,祖母就點點頭!不知道朱老伯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好,俺去做飯,你們要吃飯,吃了飯有精神,祖母需要人照顧,俺怕俺一個人忙不過來。”英子一下長大了,她知道此時此刻的葉家她最大,她應該扛起照顧葉祖母的這份重擔。

牆角的黃丫頭突然擡起頭,它狠狠瞪着院門外,英子一回頭,只見,那個拉二胡的老頭正站在葉家院門外。

見到孔閱先英子像見到了親人,她心裡一酸,眼淚“嘩嘩譁”而落,“大伯,俺祖母她……”

“英子,老伯能進去嗎?”孔閱先用慈愛的眼神看着英子問。

“嗯!”英子急忙上前打開了院門。

孔閱先一邊擡腳邁進葉家院子,他一邊說,“俺謝謝你們祖母曾給的餃子,所以,今兒你們葉家有事俺來幫忙!”

“老伯,謝謝您!”英子“撲通”給孔閱先跪了下去。

英子一上午都在給人家下跪,就是她下跪,那一些人也無動於衷,而,孔閱先的突然到來,讓她似乎有了依靠。

“英子,快起來,不要哭,不哭……老伯都看見了,看見了你去了利津路,老伯剛剛去湊了點錢,不知夠不夠?”孔閱先一邊說,他一邊彎腰準備拉起英子。

“老伯,新麗說,說那個肖醫生來過了,肖醫生說他中午還來!”英子一邊哭啼一邊說。

“俺知道,俺知道!吳窮看到你去了朱家,他偷聽了你與朱老頭的話,他去找了俺,俺讓他去請的那個肖醫生……俺再去找你,看到你也進了診所……”孔閱先心裡爲英子難過,他看到了英子給那個大夫下跪,他也看到了英子給裁縫鋪子的董卓祥下跪,“英子,快起來,老伯今天就住在葉家,替你們照顧你們的祖母,有老伯在,你們都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放心吧!英子,去做飯吧,老伯幫忙做事只要口飯吃!行不行啊?”

“行,行,行!”英子一連說了三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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