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邊城
陰天。
天空變成了一幅山水畫，蒼穹被塗上了沉重的灰色。
4S罵罵咧咧的走下破爛的中巴車，擡頭瞧了瞧就快壓到頭頂的漫天烏雲，忍不住罵道：“這什麼鬼天氣呀，說變就變，還是先找個地方避雨吧！奶奶的，我真他媽黴！”
這是一條破敗的街道，位於正陽縣的遠郊古鎮，斷斷續續的青石板路歪歪斜斜的指向天際的盡頭。
從C城到這個地方本來只要七個小時車程，但4S偏偏在路途遭遇了山洞塌方，無奈之下，他只有與大都乘客一樣下車步行，好在這裡距離正陽縣也不遠了，到了縣城裡，他再花六個小時走上一大段崎嶇的山路就可到達封山鎮。
“要見到風哥起碼也是明天的事了，今晚還是先找個地方落腳吧！媽的！”4S瞧着越來越惡劣的天象無不擔憂的自言自語着，隨即邁開了腳步。
街道顯得很清冷，也許是即將到來的傍晚，也許是頃刻即至的暴雨，人們都已躲進了自己的家。
4S沒有家，所以他只有流浪。
長街上，他的身影顯得寂寞而悽清，但他的內心卻是火熱的，因爲他又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一種可以喚起他身體激情的聲音。
“啊！好槍！”
“呃，賊他媽經典，牛比烘烘的！”
“哇，一把B31殺了一串腦袋！”
“快看吶，這個B46更兇！”
……
聽到這些聲音，4S簡直又好笑又好氣，道：“媽的，窮地方就是窮地方，B31，B46，還兇還殺腦袋呢？哈哈！”
他笑着扭頭鑽進了旁邊一家名字叫“乖乖”的網吧裡。
這是家破舊不堪的網吧，網吧的面積很小，而且烏煙瘴氣的，到處都是叼着香菸的混混青年，裡面只有二三十臺機器，而且配置奇差無比，僅憑每臺電腦前那“雙飛燕”的機械鼠標配置就可見一斑。
“媽呀，這網吧名字居然叫乖乖？這配置還能玩CS？”4S忍不住**着。
他走了進去，網吧裡空居然還掛了條標語橫幅：乖乖網吧乖乖杯CS決賽。
“我操！”4S差點笑岔了氣，他實在想象不出，像正陽郊外小鎮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居然還有這樣一個網吧，更難得的是還要舉行CS比賽，而且網吧裡的氣氛好象還很安靜，準確的說是很緊張，一大堆人圍着兩排電腦聚精會神的盯着，盯得目不轉睛津津有味，看樣子網吧裡好象正在進行一場吸引人的CS比賽。
4S忍不住湊了上去，果然，兩排電腦上顯示的畫面正是CS，電腦前分別坐着十個年輕人，一看他們專注的眼神就知道是在緊張的對抗之中。
“兄弟，他們這是在比賽麼？”4S拍了拍圍觀人羣裡一個叼着香菸青年的肩膀。
香菸青年不耐煩的轉過頭，斜着眼打量了一下全身穿得土裡土氣的4S，輕蔑道：“喂，你哪來的，怎麼這麼眼生吶？我操你媽的，這都不知道，比賽呀，決賽啊，贏了的有2000塊錢！”
“決賽？2000？”4S吃驚道，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居然還可以舉辦2000元獎金的比賽？不過轉眼一想，他又覺得很合理，現在CS都已是中國的新生經濟產業了，對CS來說，2000人民幣算個屁呀。
香菸瞪了4S一眼：“靠你爺爺的，真是個農民，一定是封山那邊來的鄉巴佬！”
4S頓時臉色有些難看，但他很快忍住。
“如果不是老子有事在身，老子先廢了你這張臭嘴，媽的！”4S暗罵道。
怒氣歸怒氣，興趣歸興趣，4S雖然惱怒，但視線很快被比賽所吸引。
兩隊人比賽的地圖是沙漠二，隊標分別是：YY與MDK。
“MDK？”4S又想發怒了，但終究是沒有發出來，“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啊，想不到這裡也有支冒牌隊！要怪就怪咱們太有名了！”
4S再瞧了瞧比賽畫面，他又忍不住笑了。
因爲這兩支隊伍的水平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他沒有見過這麼菜的隊伍，菜到每個人在凍結時間裡買了槍竟都不知道怎麼買防彈衣！
而那支YY竟被這MDK虐得可憐，比分都已經是13比0了。
再看MDK的隊員ID，一個個奇異得不得了：MDK | Xiong（兇），MDK | Meng（猛），MDK | Qiang(強)，MDK | Niu（牛）。
4S簡直想仰天狂笑：“媽的，兇？你們兇個毛呀，就你們這水平，老子一個人能踩平你們全隊。”
但是，他的笑容很快凝結在臉上，變爲一臉的驚異與猜疑，因爲，他看見了MDK最後一個隊員的ID：MDK | Kim，本來這並不奇怪，但奇就奇在他的Farg數：34：0。
雖說這些隊水平很菜，但這種Farg比分也不是輕易就可以打出來的。
不光是4S，全場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落在這個MDK | kim的屏幕上，這個kim一杆AWP就像一門無堅不摧的大炮，轟得YY的人無所遁形，用句通俗的話來形容：YY五個人已被他一個人打成白癡了。
這個人的水平已不僅僅是一個業餘玩家的水平了。
儘管他此刻如此神勇，但4S仍看出他並未使出全力，很多地方他都在手下留情，但偏偏那YY的隊員們菜得可憐，5把M4還打不倒人家一把USP。
想不到這地方居然有如此高手，他究竟是人還是神？
4S忍不住瞧了瞧那個叫MDK | Kim的隊員：一張堅毅而不失英俊的臉，劍一般筆直的眉毛，高挺的鼻樑，修長而遮住了左眼的頭髮，整個面容看上去有些憂鬱，有些蒼白，他就像有什麼沉重心事一樣，表情雖專注，但卻掩蓋不了他眉宇間的滄桑與憂愁。
看到這張臉，4S差點吼了出來：“King！”
King!
他確實是King！
因爲這個MDK | Kim並不是假冒的Kim，他正是MDK曾經的王牌狙擊手金揚，綽號King！
他纔是真正的MDK | Kim。
4S的肩膀顫抖着，他怎麼也沒想到了曾經浴血奮戰同生共死的隊友就在他的眼前，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他們兄弟就可重逢，就可細說別離後的思念與苦楚。
但他並沒有這麼做，他強忍着心裡那份激動靜靜的看着比賽，因爲他知道，這種時候金揚絕不能受干擾，因爲他還在戰鬥中。
“媽的，爲什麼你去年一聲不吭就不辭而別了，這一年你到底去哪了？大家都在找你，爲什麼你現在窩在這種地方玩CS？爲什麼還加入這種冒牌戰隊？爲什麼……”太多的爲什麼在4S心裡蔓延着，思索着，追問着，他太想知道，但他此刻卻不能開口。
他只盼着這該死的比賽快點結束。
比賽果然很快結束，MDK16：0血洗YY。
網吧裡響起一片掌聲與讚歎聲。
網吧老闆——一個矮胖的中年人大聲道：“恭喜MDK獲得我們乖乖網吧的CS冠軍，這是2000元獎金。”
MDK爲首一個滿頭黃毛的青年瀟灑的走上前接過一疊人民幣，轉身道：“謝謝，謝謝老闆，謝謝大家的捧場，我們MDK這次……”
黃毛在講演些什麼4S全沒聽進去。
這時他已經被紛紛散去的人羣擋住，他拼命擠上前試圖找到金揚。
但金揚面無表情站起身，與MDK的一行人一起向網吧外的長街走去。
長街蕭索，冷雨絲絲點點飄下，無情的飄在4S的臉上。
他悄悄跟在這行人身後不遠處，他決心看個究竟。
這羣人七拐八繞很快來到一條小巷裡，衆人點燃香菸圍成一圈，爲首的黃毛從褲袋裡掏出那疊獎金，臉上帶着猙獰的笑意，道：“來來來，分錢了，分錢了。”
衆人一轟而上。
惟獨金揚呆在原地沒有動。
“來，二狗三百元！”
“三麻子四百元！”
“老五三百元！”
“流氓五百元！”
“我嘛！”黃毛張大了嗓門頓了頓，嘿嘿一笑，道：“我沒什麼功勞，就五百好了。”
兩千元的獎金明明就只剩下五百元了，他居然還“就五百好了”。
“老大謙虛了喲！”
“就是就是！”
……
這羣人一個個叼着煙，喜滋滋的捏着鈔票，滿臉匪氣的笑着，不知廉恥的恭維着，4S默然無聲的注視着這一切，他要看看金揚怎麼面對這個情景。
終於，一直沉默着的金揚開了口：“黃哥，你們把錢都分完了，我的那份呢？”
黃毛走上前，訕笑着：“哎呀，我怎麼忘記K哥了，要知道K哥可是奪冠主力哈，我這記性呀！”
金揚注視着黃毛沒有出聲，他的眼神很凝重。
黃毛親熱的摟過金揚的肩膀，語重心長道：“K哥，咳，咳，其實呢，這次乖乖網吧的比賽名次老闆早就定好了的，就算咱們輸了的話，老闆一樣會把錢發給我們的。”
金揚默默道：“如果沒有我，你們連線都出不了。”
黃毛道：“哎，就是呀，再怎麼說你也是主力，我們大夥兒都很感激你的，如果不是你來幫我們，我們哪能奪冠呢？”說到這裡，他扭過頭，衝着其他人道：“你們說是不是？”
其他人立即附和道：“是是是。”
“K哥阻擊無敵！”
“K哥厲害！”
“K哥英明！”
躲在牆角後的4S一聽這些人居然把“狙擊”念成了“阻擊”，頓感好笑。
但金揚卻冷冷道：“黃哥，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知道你現在必須馬上把我的那份錢給我！”
黃毛笑道：“必須？我爲什麼必須給你？”
金揚道：“因爲你當初答應，只要我來幫你，你就會分五百元給我！”
聽到這句話，4S才明白過來：原來King只是幫他們做槍手！
黃毛笑道：“K哥，其實不是我說你，你本來不是這個地方的人，我曉得，你是封山那邊的人。”
金揚道：“那又怎麼樣？”
黃毛道：“老闆舉行比賽之前就關照過我們幾兄弟，說我們幾兄弟是網吧裡的常客，又是這裡的高手，所以把獎金髮給我們是希望我們能擴大乖乖的影響！”
金揚冷哼道：“高手？你們也配叫高手？”
黃毛笑道：“我們當然不是高手，在你K哥面前，我們簡直是菜王之王！”
金揚瞪着他道：“知道就好，黃毛，你少廢話，把錢拿來。”
黃毛道：“K哥，因爲你是外地人，而你又是個收荒揀垃圾的，又不經常來網吧照顧老闆，你拿這錢去也沒用啊，能擴大影響嗎？嘿嘿！”
金揚的臉色終於變了：“你玩我是不是？不把錢拿給我？”
黃毛冷笑道：“不拿給你你又怎樣？”
4S的臉色也變了，他心裡從沒有比現在覺得更驚悟，更難受，更痛苦過。
這簡短的一番話已經把金揚現在的情況告訴了他，原來這一年裡，他躲在這裡收荒揀垃圾爲生，偶爾纔去幫別人做槍手找些錢。
這種日子與經歷，他4S也有過，這個中滋味與冷暖，他4S也嘗過。
沒有自由，沒有夢想，沒有未來，躲在一個無人的角落，這是那些安坐在高級辦公樓裡穿戴着名牌享受着各種物質的白領們永遠都無法理解無法體會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人性醜惡，齷齪，恥辱的一面真實的展現着，表演着，永不停止，永無盡頭。
這裡是人類的世界，它是天上的仙境，同時也是地下的煉獄。
就像現在，也許很多人會說：我靠，不就500元錢嗎？至於嗎？
但就是區區的500元錢，已足夠讓很多人出賣自己，哪怕是共同戰鬥過的隊友！甚至連他們的信仰！因爲區區的500元錢已足夠讓那些終日在生存線上掙扎着的人們過得很好了。
但是4S知道，他知道這500元錢已不只是500元錢那麼簡單了，它代表着金揚的希望，代表了人類的尊嚴，只要是爲了維護人類的尊嚴與希望，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4S的拳頭已握緊，手上的青筋已開始爆起。
黃毛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怎麼，不給你又怎麼，就是不給你這個外來的鄉巴佬！”
金揚早已忍受不住，撲了上去：“老子廢了你這個卑鄙小人。”
“打！”黃毛喝了一聲。
其他人也紛紛撲了上來。
無數的拳頭招呼在了他全身各處，金揚很快倒在了地上。
他不是蓋世英雄，也沒有身懷絕技，所以只能雙手抱頭，任人欺辱。
淒冷的長街立即變成了喧囂的舞臺，人類尊嚴與廉恥的水火不容在這裡開始**裸的上演，像一場永不會謝幕的戲，戲裡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哭，有人在開心，也有人在痛心……
鮮血，很快從金揚的額頭滲出，殷紅而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