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碎石、銃彈……
戰友們衝鋒時絕望的吶喊……
向前、向前……
傷者痛苦的呻吟、戰馬的嘶鳴……
所有的聲都傳到楊成威的耳中,身上已經捱了一銃的他,死死的盯着前方,盯着從玉米田中走出來的,排着橫隊的建奴,手拿轉輪銃的他毫不猶豫的衝鋒着。一直就朝他們衝過去。這個時候她甚至忘記了身上的傷痛,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向前,殺敵。
手中的轉輪銃不斷的噴吐着銃彈,那些建奴不斷的倒下,但是在他的身邊,更多的弟兄已經倒下了。
“殺……”
銃彈打空後,他抽出騎刀,衝着敵人衝鋒着,敵人離他越來越近,甚至已經可以看到敵人的長相,騎在戰馬上的他吶喊着,向着敵人發起了最後的衝鋒。
也許這就是最後的衝鋒了。
排成排的建奴,同樣注意到了他,將銃口對着他,隨時準備放銃。
“我也是大明官軍,絕對不會讓你們活抓的!”
在揮刀衝鋒時,楊成威的心裡這麼想着,他的神情決然。
儘管相比於漢人,他的身材談不上高大,甚至有些瘦小,但他仍然是個驍勇的官兵。高舉着馬刀的他騎着馬,徑直向着建奴衝去,沒有絲毫的畏懼,此時的他只剩下一個念頭,寧可陣亡,也要保全榮譽。
這場衝鋒是絕望的,在石雨中倖存的少數騎隊,甚至都沒有機會重整隊伍,在清軍的銃口下,他們再一次遭受重創,過去曾無數次擊潰敵騎的轉輪銃,也沒能發揮出它的威力,許多人倒在了銃口下。
只有極少數的幾個戰士縱馬衝到敵人的線陣前,可卻仍然倒在了銃口下,在楊成威離建奴還有一個馬身的時候,面前有敵人都在向他開火,密集的銃彈全打在馬身上。
高大的戰馬猛地一下摔到地上,壓住了楊成威的一條腳。
“破敵……”
被摔倒在地上的楊成威,還想站起身來,可是剛等他把腿從戰馬下面抽出來,兩個建奴就已經衝了過來,他剛提刀砍向其中的一個人,可又有幾個建奴馬上撲了過來,他們顯然是想活抓這個明軍的將領,壓根就沒有用刺刀,而是用銃託攻擊他,在撕殺中,腦袋被一託擊中後,楊成威視線模糊了,頭腦也是昏沉沉的,他的身體搖晃起來。
“抓活的!”
隨着這個喊聲,從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銃託的銅板由遠而近,猛的一下砸在他的面門,人就倒了下去。
意識模糊中,他感覺到建奴抓住他,把他的雙臂綁到背後,把他捆好之後,又把他身上的東西全部搜走了,銀元,懷錶全都拿走了。
躺在地上的楊成威,看到他心愛的戰馬,它一直側躺着在那裡,只有腿還在不時的抽搐着,它的身體有幾個洞,陽光下一股股殷紅從洞中涌出來,染紅了周圍的土地。
在意識到自己成爲敵人的俘虜時,他的腦海中生出了一個念頭。他甚至想要大聲喊出來。
“殺了我、殺了我……”
楊成威的想法並沒有變成現實,在這個時候,顯然沒有任何人會去遵從他的想法。幫助他實現這個願望。被捆着的他,被人擡到了馬背上。
在馬背上,他隱隱約約的可以看到周圍的建奴,還有從帽子下面露出來發青的剃光的腦袋。
意識模糊中,他聽到了女人的哭喊,似乎是阿依莎。她還活着。但是很多人都死去了,哭聲很近,似乎就在他的身邊。
又過了一會,他聽到阿依莎在他身邊說道。
“沒事了,沒事了,他們不會殺你的,你是個大官……”
可我想死啊……
意識模糊中,儘管楊成威的內心極爲痛苦,可是作爲俘虜的他,卻已經沒有了選擇,現在他成爲了敵人的俘虜。
這是多麼可恥的事情啊。
已經失去自由的楊成威只是躺在馬背上,隨着馬往前走着,一路上,偶爾的能夠聽到那些人的歡笑,似乎他們在爲俘虜一個大明的都司而歡呼着。
有多少人活了下來?
楊成威並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還有其它的弟兄活了下來,他似乎聽到了弟兄們的聲音。
他想睜開眼打量周圍的環境,想要弄清楚有多少弟兄活了下來,但是他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力氣睜開眼睛。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當天色完全暗下的時候,他們聽到一陣犬吠。顯然他們回到了清軍的營寨。
進入營寨後,周圍的靜寂變得熱鬧起來,一羣人跑了過來,圍在楊成威等人的身邊,他們歡笑着,驚奇着。
“快看,是漢人!”
“你們也是漢人!”
這時有人過來罵了一聲。
“你們這些個小混球,別忘記你們自己也是漢人!”
然後他又吩咐人把楊成威從馬背上弄下來,隨後他們給他鬆了綁。
“都司、都司……”
周圍響起了弟兄們的聲音,同時立即有人,衝到他的身邊。扶住了他。在弟兄們扶着他的時候,他們又被趕進了一間房子。
木棚裡臭味很重。不過對於意識模糊的楊成威來說,已經感覺不到這些了,躺在草上的他,很快就睡着了。
與其說是睡着了,倒不如說昏迷了。
當再一次醒來的時候,透過從木欄上照進來的光線,他看見屋子裡躺睡着百十個弟兄。他們無一例外的衣裳破爛,渾身帶着傷。
八百個弟兄,就只剩下這麼一點人了嗎?
只剩下這些弟兄了。其他弟兄都已經死去了,他們都是因爲自己對軍功的渴望,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能夠再小心謹慎一些,又怎麼可能會這樣,一想到忙多弟兄,因爲自己的冒進,失去了生命,楊成威的心裡就是一陣絞痛。
這時他想到了一直在勸說自己小心一些的參謀長。他還活着嗎?於是他便大聲的喊道。
“克難、克難……”
楊成威的喊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弟兄,王樂東聽着都司的喊聲,連忙爬過去說道。
“都司,參謀長他,他、他陣亡了……”
克難陣亡了!
都怪自己當時沒有聽他的勸啊!但是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是自己把他害死了。害死的又何止他一個人。還有弟兄也都是自己害死的。
因爲傷口流血的關係,所以楊成威非常口渴,嗓子乾的想要冒出火。
爲什麼不殺了我呢?
爲什麼還要讓我活着?
想到自己現在恥辱地成爲了敵人的俘虜。他的心裡又一次想到了死。作爲大明官軍的,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被敵人俘虜。
就在這時,楊成威聽到開門鎖的聲音。然後一個建奴進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另一個建奴,他們穿着打扮與漢人不同,他們穿着馬褂,腦袋上的頭髮剃光,只有一小根辮子在腦勺的後面。
“狗、日、的,告訴你們,爺們是堂堂大明官軍,這求饒肯定是不會的,要殺要刮隨便!”
見建奴進了屋,王樂東立即大聲說道。一旁的弟兄們也跟着嚷嚷起來。他們無不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身上顯露出來的氣勢,壓根兒就不曾以爲自己是俘虜,至少他們並沒有因爲自己身處的處境而變得卑微。更沒有因爲自己俘虜的身份屈膝投降。
“就是,大爺要是眨一下眼,就是你孫子!”
或許是因爲他們這麼說,那個建奴愣了愣,然後扭頭對門外喊道。
“給他們拿些水來。”
提着水桶的是個小姑娘,身材瘦瘦的,十三四歲的模樣,不過相貌有些像當地的土人,但又有些像漢人,看得出這是一個建奴和土人生的女兒。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明亮的,有着一張漂亮的臉蛋。她穿一件建奴式樣的衣裙。
“你們先喝些水,要是需要什麼,只管說一聲。”
石文炳看着眼前的這些俘虜說道。
“不過,你們知道的,因爲我們這裡不產藥材,所有的藥材都要通過商人從明國販運過來,所以沒有什麼藥,要是你們需要的話,可以給你們一罈烈酒洗傷口。”
建奴的客氣出乎他們的意料,不過即便是如此,王樂東仍然說道。
“你這建奴,不論你如何惺惺作態,我們都不會投降的!”
即便是已經身爲俘虜,他們仍然有自己的堅持,他們是因爲受傷被俘,不是主動投降的,之前在戰場不會,現在也不會。同樣也不可能因爲敵人給與的一些小恩小惠。忘記自己的職責。
“當然,當然,諸位都是天朝大軍,怎麼可能會投降呢?”
石文炳笑着說道,然後看着一直沉默不語的楊成威說道。
“這位都司大人,不知傷勢如何,可否與在下到隔壁坐上一會?”
“我們都司不會和你們去的!”
弟兄們在說話的時候,都紛紛涌到了他的身前,想要保護自己的指揮官。
“沒事!”
強忍着身體的痛苦,楊成威站起來,朝着那個建奴走過去。
“都司請!”
石文炳依然顯得很是客氣。
來到了院子裡,楊成威看到院子裡除了建奴之外,還有很多婦人和孩子,那些婦人大都是當地的土人,不過她們穿着的衣裳都是建奴的旗袍。面上也沒有蒙面巾。
“果兒,給都司倒茶。”
進了屋,石文炳便對女孩吩咐道。
很快,女孩跑出去又很快回來了,拿來茶壺。她遞完水,自己就去一旁站着,她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楊成威怎麼喝茶,似乎對於這個漢人很是好奇。
“果兒,你這麼盯着人看,可是無禮的很。”
女兒的模樣,讓石文炳笑起來。
“都司見諒,她們過去都沒有見過明人。”
“哦,是女兒無禮了。”
石果嘴上這麼說,可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楊成威。
“聽都司口音,似乎是西南人士?”
石文炳客套的問道。
“遵義軍民府,鄙姓楊,名成威。”
楊成威也沒有隱瞞。
“哎,遵義楊家,這麼說,都司不是漢人?”
石文炳的話讓楊成威厲聲訓斥道。
“你這建奴當真是無知至極,我楊家雖是山苗,受漢化八百年,與漢人何異?況且我大明有旨“苗民亦是漢民,在山爲苗,出山爲漢。”,爾等建奴休要挑撥離奸!”
被楊成威這麼一嗆,石文炳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倒一旁的石果卻笑道。
“楊都司,我們石家也是漢人。”
“你們是漢奸!”
冷冷一笑,楊成威看着面前的女孩說道。
“若不是漢奸,又豈會認賊作父,又豈會甘爲建奴驅,爲其之包衣奴隸,剃髮易服,認賊作父的東西,居然還有臉稱自己的漢人!”
儘管對方只是一個小女孩兒,但是在大義的面前卻沒有任何妥協的餘地,漢奸就是漢奸。
“你,你……”
石果怒視着這個明軍官佐,怒極的她最後只得說道。
“不和你這苗蠻一般見識。”
“即便是苗蠻,也知忠義,也知報效大明朝廷,你們以漢人自許,卻甘願助紂爲虐,又焉有顏面稱自己是漢人?”
一番冷嘲熱諷之後,楊成威盯着石文炳說道。
“爾等雖然以漢人自語,可實則不過只是不知忠義爲何的漢奸而已,楊某身爲大明官軍,自然有以身報效陛下、報效朝廷的自知,要殺要刮,隨意,可無論如何,楊某絕不是像爾等一樣,不知忠義,認賊作父的!”
楊成威的回答讓石文炳的臉色變得很是難堪,不過他並沒有爲自己辯解,從父親投降滿清的那天起,就註定了今天的這一切。就在女兒剛想開口時,石文炳就厲聲說道。
“果兒,大人說話,休要插嘴!”
被父親訓斥的石果,連忙止住聲,不敢再說話了。
“楊將軍所言甚是,其實家祖當年亦爲廣寧守將,後來投降了清人,這其中曲折,在下亦不多說,畢竟做過就是做過的了,只是……”
石文炳盯着楊成威說道。
“家祖背叛朝廷,實屬有罪之人,在下當年隨父西撤亦是有罪,可是果兒他們這些人,卻從未曾踏足明土,亦不曾傷害明人,朝廷應該給他們一條生路!”
石文炳的話讓楊成威滿腹的不解。
“所以,在下想請將軍,給我等一條生路?”
他,他是想幹什麼?
給他們一條生路?
現在他可是眼前這人的手下敗將。現在他們可是清軍的俘虜。這個人想要幹什麼?
“你這是何意?”
“若是我想率軍歸順朝廷,不知將軍以爲如何?”
什麼?
詫異的看着眼前這人,楊成威的目中盡是不信。
“你,你既然要,要歸順,爲何還要伏擊官軍!”
突然,楊成威知道了,眼前這人是想挾勝而降,在過去西南土司時常會幹這種事情,無非就是想借勝利談些條件,可是現在大明是不會接受的,面對失敗大明會調重兵進攻,絕不會因爲一場失敗,給予土司更爲寬容的條件。相反,朝廷會千方百計地擊敗對方,不給他們一丁點回旋的餘地。
有時候鐵腕是不可避免的。但卻也是行之有效的辦法,乘勝而降看似幫朝廷解決了麻煩,但卻又埋下了隱患。買下了將來叛亂的隱患,畢竟那些人會僥倖的以爲將來仍然可以通過擊敗官軍,賺取更多的利益。所以,現在冠軍絕不可能讓那些人生出這樣的僥倖心理。
“你想挾勝而降,我告訴你,我大明現在是絕不會接受這種訛詐的!”
盯着眼前的這個人,他又補充道。
“非但不會接受你們的訛詐,而且我們很快就會調動大軍,把你們徹底消滅了。”
他相信當這場失利的戰鬥傳回去之後,很快會有大量弟兄來到這裡,他們會爲去的弟兄報仇的,絕不可能放過眼前的這個人以及他手下的那些清軍。
“將軍誤會了,在下真沒有這麼想過,在下之所以會伏擊將軍,不過只是想求一條生路而已。”
求一條生命?
石文炳的話讓楊成威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生路?”
他的疑惑讓一旁的石果說道。
“不就是生路,要是你們打過來了,又怎麼可以放我們生路?”
她的話讓楊成威陷入沉默,確實,正像她所說的那樣,如果攻進這個山寨,他一定會痛下殺手的,這次西征,並不僅僅只是簡單的西征,所有人都希望能夠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
可怎麼樣,才能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呢?
答案再簡單不過,儘管沒有明確的軍令,但是軍命早就已經通過口頭下達了,大家也都心神領會,知道應該如何處置一些事情。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說的。只需要大家去做就可以了。
現在被這個女孩這麼一嗆,楊成威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無論石文炳是否投降,結果都是一樣的。
“將軍以爲在下是挾勝而降,想要談什麼條件,是,同樣也不是,在下所圖不過只是一條生路!所以,不得不如此,還請將軍見諒。”
回頭看着女兒,石文炳在回過頭來後,盯着楊成威說道。
“要是將軍答應在下,在下另有大禮送給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