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隨風飄蕩着,這幾天,大雪、小雪時下時停,天地間早就被厚厚的積雪給覆蓋了。大雪遮擋了天地間的一切,也讓所有地標都失去了意義,似乎在這個時候,人們只能茫然的在雪地中無目的的行走着。
在白雪中一支灰綠色的部隊在厚厚的積雪裡艱難前進着,積雪拖曳着每個人的腳步,讓他們的速度變得更慢了。
黑夜中,遠方的爆炸閃光很是顯眼,此起彼伏的就如同夏日的雷電一般,爆炸的閃光在黑夜中閃現,將地平線以及天空是映亮,然後瞬間消失。隱約的,似乎還有爆炸聲傳來,那聲音甚至比夏日的驚雷更爲洪亮。
儘管半方炮聲轟鳴,但是這隻隊形散亂的隊伍卻沒停下來,反而加快了速度,他們要趕過去增援前方的衛城,否則,那裡很有可能陷入敵手。
雪花紛紛灑灑的落在肩膀上,將身上灰綠色的號衣染成了白色,甚至就連同眉毛上也粘滿了雪花,即便是天寒地凍的時,在海納的頭上仍然冒着汗水,汗水將雪花融化,然後和在一起順着下巴滴下。一隻火銃斜背在他的身後,不時撞着銅水壺,他的水壺已經空了。
聽到路邊傳來的流水聲,他順着水聲跑出了隊伍。儘管天寒地凍的,可萬幸的是,河水並沒有結冰,要不然,就只能把雪往水壺裡裝了,對於這條小河,京營出身的他,並不陌生,過去,他們經常會在行軍的時候,來到河裡灌水,至少這是流水,而且水也很乾淨,摘下水壺就泡在河裡裡灌着水,等灌滿後,他又用這冰冷的河水在臉上撲洗了幾把。這纔算是又精神了幾分。
站在河邊做了個深呼吸,挺胸回望着大路,路上大批的隊伍向着前方行進着,在夜幕的中,只能隱約看到他們的身影,相比於身影,他們的腳步聲音更爲清楚。突然在隊伍裡,他發現了一個身影,瘦弱,矮小的身影很特別,立即吸引了海納的注意。他快步走回到路上,走到那個瘦小身影前。
“站住!”
那個瘦小的身影,被他的喊聲嚇得一個踉蹌,還不等海納看清這人的模樣,這小子就衝着他咧嘴露笑了起來。
“海三叔。”
一聽聲音,海納就聽了出來,這是林義那小子的兒子,才十四,林義那小子死了,所以他就充了丁。這次出征,他告訴這小子,不要跟過來,畢竟,誰都知道,這一仗肯定是九死一生的。
可是那知道這小子卻一路跟着來了。
面對着這渾小子的傻笑,海納怒視着他,也沒有說話,而是直接一腳把這傻小子踢倒在地。
“給爺爺滾!”
林懷鄉有點懵了,海三叔怎麼這副模樣?這是咋了?坐在雪地裡的他沒動,只是眼巴巴的盯瘦海三叔。
“趕緊滾!”
海納再次罵道。
“我不當逃兵,我要殺明軍。”
這一句話讓海納一愣,盯着他罵道。
“你他麼的毛都沒扎齊,還他麼要去殺明軍,那明軍又是好殺的?平時帶着你,不過是混日子,現在這是去送死,去送死。你懂不?”
“你們能去,憑啥我就不能?就算回去了,早晚還是死路一條……”
看着眼前的這渾小子,海納的心裡一陣五味雜陳,他心情複雜到極點。
兩人就這麼對視良久……
好一會,海納才說道。
“你他麼的,活膩了,他麼的,不當逃兵,非他麼充好漢,這好漢有啥充的……”
然後他伸手拉起林懷鄉說道。
“充、充他麼的什麼好漢,你他麼是漢人,非,非他麼爲大清國送這個命幹啥?我瞧你小子,當真是個糊塗蛋……”
真是個糊塗蛋!
可不就是一個糊塗蛋,他明明是個漢人,結果非要爲大清國在這裡要死要活的。真不知道爹的是怎麼教訓這小子的?怎麼就把這小子教育成這副模樣?
難道他就不知道相比於其他人。如果說他想要逃命的話。他會有更多的機會嗎?
這小子現在卻偏偏自己個兒把命。往死路上送。
不是糊塗蛋,什麼是糊塗蛋?
根本就是個傻子!
儘管他罵着,可是最後卻又嘆了口氣道。
“你這渾小子,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想死,他麼的誰也攔不了你,想送死,那就去吧……”
一聽海三叔不在攔自己了,他立即咧開嘴笑道。
“就知道海三叔肯定會答應我的,三叔對我最好了。”
好。
好,你孃的個頭。
海納在心裡罵罵咧咧的。他甚至不願意去看身邊的這個半大的小子。這混小子腦袋瓜子到底是怎麼長的?怎麼就這麼不明白事理?
怎麼就不知道在這年頭,最重要的是活下去,而不是現在這樣白白的拿自己的性命去送死。
最後海納長嘆了口氣。他伸出手,一把拉起坐在雪地裡的混小子。將他拉起來的時候,盯着他認真的說道。
“我說你這傻小子,到時候你就跟着我,我說怎麼樣你就要怎麼樣,知道嗎?”
“我知道。我知道。”
看傻小子在那裡點着頭。海納又說道。
“那我要是讓你逃呢?你會逃嗎?”
傻小子看着海三叔,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着他反問道。
“到時候海三叔會走嗎?”
“滾蛋!”
海納罵罵咧咧的說道。
“跟着我別走丟了。”
他又繼續往前走了。往前方走的時候,聽着在寂靜的黑夜中傳來的隆隆炮聲,他的心裡冒出了一個念頭。
他自己未曾不是一個傻子。
這些人一個個的,又有幾個聰明人,要是聰明人的話,這會兒恐怕早都逃了。
不知道逃到什麼地方去了。
可是這個世間又有多少聰明人呢?
有的人在往前去,同樣也有人在往後逃。
當這些清軍頂着風雪往前方趕去的時候,在前方混亂的戰場上,同樣也有人在往後逃。風雪掩護着他們身影,讓他們能夠躲避已方的督戰隊以及明軍的遊騎。有傻子也就有聰明人,這是人世間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雪花漫天飛舞,天地間白皚皚的,看起來有點單調淒涼。
突的,一聲馬嘶打破了這風雪中的靜寂,卻見大雪紛飛,滿是積雪的冰原上,一行十幾人正在那裡趕着路,因路上積雪有些深,所以他們只是在沒膝深的積雪中努力前行着。
儘管他們們的面上掛滿雪花,但卻仍能看出他們年齡相貌各異,長者不過四十餘歲,年輕的也是正值壯年,若是說他們有什麼相似的地方,恐怕也就是那臉上的惶惶之色了。
他們每走上數步,不是回頭張望,便是往左右看去,他們似乎正在躲避着什麼。似乎因爲這趕着路的關係,使得他們變得極爲膽小,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讓他們精神緊繃,或是握銃相向,或是加快腳步,可在這沒膝深的積雪中,又怎麼可能走快。
“該、該不會追來吧!”
多克明有些緊張的看着後面。
“追?他麼的,誰會來追咱們?咱們就是他麼的一羣小蝦米,誰會注意到咱們!”
慶阿的話聲剛落,一旁就有人說道。
“話不能這麼說,咱們這一路上可真不容易,二十六個弟兄,你看看,活着的還有幾個?七個人把性命都丟了。”
“可不是,真他麼的不是玩意,連條生路也不想給咱們……”
“哎呀,我他麼的就說,早,早他麼就該走,走,可非拖到現在,他麼,他麼差一點就把命給丟了……”
多克明一邊嚷嚷,一邊說道。
原本的他有着自己的計劃。按他的想法,應該是在半路上逃走的。可哪曾想計劃卻趕不上變化,因爲有人提前逃跑被發現了,被砍了腦袋,如此一來,他們也就沒有機會再逃出去了,直到昨天才總算尋着機會。趁着明軍打過來的時候,乘亂逃了出來。
“你可別這麼說,要是逃走了,咱們指不定就被當成逃兵給砍了腦袋。”
“可不是,你們沒瞧見前幾天剛砍掉的那些腦袋嗎?不趁亂逃跑,肯定會被抓住的。要是被抓住了。咱們一個個可都是小命難保。”
“雖然是這麼說,可你們也瞧見了咱們這一路上。可也沒少碰着麻煩。咱們是不被當成逃兵給砍腦袋了,可是明軍卻沒有對咱們手軟過啊。”
多克明在那裡大聲抱怨着,他們逃出來是逃出來了,可是在路上卻不斷的遭遇到明軍的攻擊,這一路上可有不少弟兄都賠了性命。
這算是怎麼回事兒?
當個逃兵也不容易。
讓大清國給抓住了,大清國這邊不會饒了他們。
就是讓明軍碰到了明軍也不會,因爲他們是逃兵,對他們高擡貴手。
換句話來說,無論是哪邊碰到他們。等待他們的都是死路一條。
“哎,這件事也不能怪着人家,要怪就怪咱們不識相,非要和他們拼到底,你說這麼拼下去有個什麼意思啊?”
有人在一旁抱怨了起來。
“一個個非要和人家往死裡拼,到最後把自己的性命也都給賠上了,你他們賠他們的,還拖累咱們。”
“可不就是這個道理。那些混蛋自己往絕路上走,還拖累咱們。真他麼一個個該死。”
“行啦行啦,瞧瞧你們這副模樣。人家再怎麼說那也是像個爺們兒似的和明軍殺了個痛快,瞧瞧咱們一個個的就這麼逃了,咋能還有臉去說人家。”
“話是這麼說,可以得分時候呀,現如今這樣乾和送死有什麼區別?”
“不是,過去人家沒給咱們留一條活路,咱們要是逃了,那是當孫子,現在人家給咱們留了活路,結果一個個的反倒得瑟起來了。我看吶,這有些人腦袋不砍到頭上是不知道自己姓啥。”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在那裡說道着。幾乎沒有人會以自己是逃兵爲恥,反倒是在那裡,到院子前方那些拼死抵抗的弟兄們。
他們甚至覺得之所以落到現在的地步,正是因爲那些人不知死活。在他們看來,只要大家夥兒不頑抗到底。直接投了降,他們也不至於淪落到現在這步田地。
“哎,人的命天註定。這大清國的氣數是盡了,咱爺們兒可不能陪着大清國一起亡了。”
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選擇。當多克明做出他們的選擇時。在炮聲隆隆的前方,已經被轟成斷壁殘垣的城池裡。
海納躲在一到段牆的跟前,他有時會露出半個腦袋,觀察着前方。然後再說回自己的腦袋,就那樣靠着牆頭。大口的喘着粗氣。
“怎麼樣?我說你小子現在後悔了吧?”
扭頭看着林懷鄉,看到這半大的小子。海納說到。
“小子,我告訴你現在想走的話還有機會走,要是在晚上兩天,到時候可真的就逃不了了。”
“三叔,你走不?”
林懷鄉看着海納巴巴的問道。
“我說你這混小子就是一個榆木腦袋。你小子就不想活了。”
看着眼前的這傻小子,海納的語氣裡盡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你知道不只要他們衝了過來。”
一把抓住林懷鄉的衣領,海納指着前方雪地中的兩具屍體,屍體上穿着的是紅色的軍裝。
那是明軍的屍體。
在之前的戰鬥中被擊斃的明軍,紅色的軍裝,紅色的鮮血。在雪地中再醒目不過,遠遠的看過去,甚至有些刺眼。
“到時候他們肯定會一個不留的把咱們全部殺死,一個不留,你知道嗎?”
海納大聲說道。
“你這傻小子怎麼就這麼蠢,你不是其人,你是漢人,你是漢人,爲什麼要爲大清國把自己的命給賠上。你這混小子,不知道大清國瞧着就要完了?”
就在海納抓着林懷鄉的衣領,想要把他個榆木腦袋給點醒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在遠方一個明軍已經瞄準了他。
突然一陣輕微的呼嘯聲由遠而近,甚至都不等,很那回過神來,他只覺得有什麼東西鑽進了腦子裡,然後整個人就猛的一下倒了下去。
“三叔,三叔……”
林懷鄉看着摔倒在地的海納,看着雪地中那片猩紅。整個人都變傻了。只是傻傻的看着已經倒下去的海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