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先走了,與初來時的趾高氣昂不同,走的時候堪稱淒涼。唯有華龍、徐宸等幾個伴當陪着,再無任何人相送。
掌聲和歡呼都是屬於勝利者的專利,失敗者無人去關注。即便如他這般身世,在剝去了那層光環之後也只能淪爲凡人。
這一點上,蘇默覺得古大明的人還是比後世人要可愛許多的。
站在臺上,笑呵呵的揮手接受衆人的讚美。待到聲音漸漸平息,蘇默表示原本定於此次文會上的才藝展示,將在每天文會結束前最後一個環節進行。並預祝各位士子能在此次文會大展身手,以及在不久後的鄉試中,取得好成績。
衆士子歡聲雷動,一片聲的褒讚,蘇默滿面謙虛,拱手下臺。何瑩女俠很是不屑,“虛僞!僞君子!”這是她給出的評語。
蘇默懶得理她,這個拉拉怎會懂得他的風度?夏蟲不可語冰,蘇默只是淡然的扔下這麼一句,轉身和張悅等人去說話。
何瑩氣的要發瘋,無視什麼的最討厭了,哪怕是打上一架啊,都會讓人很愉快嘛。
王泌趕忙攔着,低聲安慰住。輕移蓮步走近蘇默,微笑恭賀道:“蘇少兄驚才絕豔,便單音律一道,堪稱大家,奴佩服。”
蘇默一臉得意,嚴重贊同:“泌兒妹妹果然聰慧無雙。”
王泌就是一悶,這是讚美我還是讚美他自己啊?再次確定這廝絕不是個君子。君子溫潤如玉、謙遜自廉,哪有這般標榜自己的?
何瑩在旁連連呸呸幾口,做嘔吐狀。
蘇默大怒,覺得有必要給這拉拉說一下正確的世界觀。方待要走,旁邊張悅伸手一拉他,努努嘴示意一下。
蘇默順着看去,謝鐸正緩步走來。顧不上再跟何瑩鬥嘴,連忙上前迎住,躬身見禮。
謝鐸伸手扶起,上下打量幾眼,點點頭,滿臉欣慰之色。又拍拍他肩膀,提醒道:“需要呈送陛下的東西要趕緊弄好,不要拖。”
蘇默一怔,隨即明白,重重點頭:“先生放心,學生省的。”
謝鐸就點點頭不再多言,只說日後有暇,可去找他盤桓一二,隨即飄然而去。
老頭也很囉嗦,跟趙教諭有的一比。但是相同的是,都對蘇默關愛有加。
蘇默對此很感動,也很沾沾自喜。這說明自己有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潛質啊。
一高興,宣佈今晚將親自下廚,整治大餐以餚衆高朋。王泌等女聽的發愣,徐鵬舉卻是大聲歡呼。於是在各種驚愕歡喜的混亂中,往蘇府而回。
與此同時,武清兵馬司衙門裡,牟斌面色凝重,低頭看着案上攤開的篇幅,一遍又一遍。半響後,淡然道:“查清楚沒,究竟誰送來的?此文屬實否?”
魏敞道:“來人送下東西就走,等咱們的人出去後已經找不到了。不過屬下估摸着,多半和那位大學士之子有關。”
牟斌挑挑眉毛沒說話,魏敞又道:“文沒錯,確實是蘇默剛剛於臺上當衆所作。只不過……”他說到這裡頓住,微蹙着眉頭若有所思。
牟斌嗯了一聲,轉頭看他:“怎的,可是還有什麼內情?”
魏敞搖搖頭,遲疑道:“那蘇訥言作此文前,曾有言是以此文爲陛下頌。不過古怪的是,無論是原卷還是此捲上,均無半字提及。若說是他年少無知還情有可原,但是毛維之不可能不懂啊。更不要說還有謝方石和孔以敬兩個老狐狸,就算是那位蒙化府的胡光建也該明白其中的問題。可如今仍是如此,難道是這些人都跟那蘇默有仇?否則何以無人提醒他?屬下覺得,其中必有古怪。”
牟斌眼中閃過一抹讚賞,目光重又落在那闋《沁園春雪》上,默唸幾遍後,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諷。
“這是個坑啊。”他輕聲說道。頓了頓又道:“就是不知最終是誰坑誰了,有趣,倒是有趣。”
魏敞有些不明所以,略一思索,猛地一省,失聲道:“大人,你是說他們……當真好大膽子!”
牟斌哼了一聲,看看他搖搖頭:“他們?嘿,好大膽子不是他們,而是另有其人啊。”
魏敞一呆,隨即省悟過來,他以爲牟斌說的是李兆先。李兆先讓人送過來這闋詞,不就是想着藉此對付蘇默嗎?這裡面利用的不單單是他們錦衣衛,更是還想利用天子,這如何不是大膽?
想到這兒,不由恨聲低罵了幾句。
牟斌斜眼睇了他一眼,也不糾正,由得他去罵。心中卻對蘇默的興趣越發大了起來。
他浸淫官場這麼多年,身居高位,什麼鬼蜮伎倆沒見過?方纔只不過片刻間便明白過來,這其中必然是蘇默故意爲之的。唯有當事人自己,才能決定這篇幅上究竟留不留題跋。而毛紀、謝鐸等人最多隻能提醒,卻是無法越俎代庖的。
而蘇默也必然不是真不肯在上題跋,而是特意打了個時間差,引誘李兆先弄出這麼一副看似大逆不道的東西呈上,而他只要在原稿呈送京師之前再把題跋寫上就行了。如此一來,到時候天子御前兩幅字一比較,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這是有人要構陷蘇默了。小傢伙一言不發,不聲不響的就給李兆先挖了個大坑,端的是夠陰險的。
牟斌心下讚歎着,卻又不由的暗暗搖頭。計是好計,只可惜還是稚嫩了點。他哪裡會明白,這個世上許多事,關鍵都在“事在人爲”四個字上呢?
只要這幅沒有題跋的字先送至天子案頭,再有李東陽在旁略加挑撥幾句,哪裡還有他蘇默辯解的機會?怕是到時候就算看到了填上題跋的原卷也沒用了。
他作爲天子家奴,伺候天子這麼些年來,最是瞭解這位弘治天子的脾性。
天子外表上看似敦厚寬仁,實則卻是心機深沉,端的是極厲害的城府。若非如此,又怎麼可能一舉壓下萬貴妃一黨,順利登基?又怎麼能一手掃平外戚、內宦、妖僧內外勾結的奸黨?
弘治中興四個字說起來不過簡簡單單四個字,但其中的腥風血雨、詭譎暗鬥又有誰真個能知?
天子或許能稱上寬仁二字,但若誰真個認爲天子敦厚,那可就離倒黴不遠了。
他心中轉着念頭,旁邊魏敞見他不說話,不由試探道:“大人,既如此,那這個字卷還要不要呈送陛下?”
牟斌被他打斷思路,轉頭看看他,冷笑道:“當然要送,爲什麼不送?咱們錦衣衛的職責所在,不送豈不是授人以柄?”
魏敞皺眉:“可是,這樣豈不是被那小兒利用?而且顯然其中另有隱情不明,一旦陛下知曉,怕是……”
牟斌嘿了一聲打斷他,自顧轉回案子後面坐下,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冷聲道:“怕是什麼,天子早有諭旨,廠衛只有查察之權,不可擅自參與審議其中。如今即有人投送罪證,你我焉敢擅自隱匿不報?報上去,查或不查,又如何查,自有陛下定奪;若不報,卻是你我之罪了。”
魏敞默然,心中仍覺不妥,卻不好再說。卻聽牟斌又道:“至於說利用,嘿嘿,世上事繁雜玄妙,誰人能知究竟是誰被誰利用?去吧,立刻派人快馬呈送陛下。”
魏敞若有所悟,連忙躬身應了,轉身下去安排不提。牟斌獨坐堂上,手中端着茶盞,目光落在案子上的字卷,但見有風吹來,那字卷微微飄動,紙上字跡便似活轉來一般,透出一股躁動,不由眸子一縮,喃喃低語道:“起風了,要起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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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客廳中一張大大的八仙桌上,七八個碗盞擺了一桌。張悅、徐光祚、徐鵬舉還有何瑩、王泌圍着坐了,便是鹿亭,也在蘇默的強制命令下,扭捏不安的在王泌身旁加了個座兒。
對於蘇默這種不分尊卑的行爲,張悅幾人早司空見慣了。在蘇府住了這些日子,不但韓杏兒和衛兒都是和大家在一個桌上用餐,便是楚玉山、福伯、石悅等人,也經常如此。
可是對於王泌三女來說,卻是滿臉的不可思議。鹿亭小丫頭更是隻敢在椅子上搭個邊兒,怎麼也不敢坐實落了。就算如此,也是一臉的驚慌不安,烏溜溜的大眼睛總是不由自主的往自家小姐身後瞄着,那裡纔是她熟悉的位置。
蘇默卻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不安,時不時的親自給她佈菜,笑眯眯的讓她吃這吃那,還一個勁兒的說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不敢缺了營養。
營養是什麼鹿亭有些不懂,不過蘇哥哥給夾的這些菜可真好吃。不但好吃,就是樣子都和平日裡所見大有不同。王家也算是京裡數得着的大戶了,卻也從所未見今日桌上這般菜式。這讓包括王泌在內的三個女人,都是驚奇無比。
也正因如此,王泌也沒心思計較什麼尊卑禮數了。只隨口勸慰了幾句小丫頭聽蘇公子的,便將注意力都放在那些稀奇可口的菜餚上了。
何大女俠就更不用說了,開始還時不時的挑釁幾句,及到最後卻是下箸如飛,哪還有工夫去理會什麼蘇默徽墨的,手中竹筷舞的跟寶劍似的,那叫一個兇猛啊。
相比這隻神經粗大的拉拉,整桌上便只有徐鵬舉徐小公爺有的一拼。一邊可勁兒的往嘴裡扒拉,一邊還要時不時的大呼小叫的跟何瑩爭搶。
等到蘇默再次舉筷,準備去夾一塊糖醋里脊時,卻見盤子裡除了一些湯汁外,別說肉了,連塊蒜瓣兒都不帶剩的。
轉頭看看,除了自個兒眼前小碟中乾乾淨淨的,其他幾人的碟中都有好幾塊,連王泌都不例外。
鬱悶個天的!這還有天理嗎?幹活的沒得吃,不幹活的卻要多佔。瞅瞅徐鵬舉和何瑩兩個,每人眼前的碟中都是冒尖一大堆,頓時這個怒啊。
“公主殿下,雖然你有着一顆男兒心,但是這幅皮囊終歸還是女兒身。女人吃太多,是會變成豬的。”語重心長的勸慰着,筷子往何女俠盤中伸過去。
按關係遠近論,蘇默決定暫時放過那個無恥的小弟,將第一目標鎖定何拉拉女俠。
啪!
何女俠眼疾手快,手中筷子運轉如劍,精準的將蘇默的筷子撥飛出去,呲牙道:“眯眯眼,你想打架嗎?”
怒了!這還無法無天了!
“喂!八婆,這是我家!這是我做的菜!”蘇默瞪眼宣示主權。
何瑩不屑的撇撇嘴:“我是來保護泌兒姐姐的,入嘴的東西當然也要先嚐,免的有些下流的小賊耍手段,幹出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個暴脾氣的,你什麼意思?別以爲是拉拉我就不敢動手,惹急了老子照打不誤!”
“哦吼吼吼,好極了,來啊來啊,且劃下道來。”拉拉很囂張,氣焰滔天。
不能忍啊!蘇默拍案而起,開始擼袖子。
門外楚玉山探進半個身子,隱晦的打出個手勢。蘇默一窒,哼了一聲,放下袖子往外走:“等着,老子尿急,回來收拾你。”揹着手溜溜達達出了門。
身後,徐鵬舉噓聲大作,何瑩得意洋洋,王泌紅暈滿頰,輕啐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