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陰謀與孤獨的老人
三月陽春,秦國大大地熱鬧了起來。
白雪侯嬴已經在二月回到櫟陽,同來的還有“墨家四賢”之一的相里勤。他們帶回了秦孝公的書信,相里勤還在櫟陽南市向秦人宣佈了墨家與秦國誤會澄清,重新修好的文告。消息傳開,城鄉一片欣然。老秦人們便早早開始謀劃自家的日子了。啓耕大典之前,秦國城鄉已經忙碌起來。驚蟄一過,鄉野農家紛紛走出家門來到自己的地頭,整田春耕悄悄地開始了。待到太子代行啓耕大典後,縣吏們下鄉督耕,田疇裡早已經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熱鬧非凡。城裡的工匠商人們也不顧冰雪剛剛消融的泥濘,趕着牛車將農具鹽布諸種雜貨送到一個一個的新村叫賣。這在昔日,商人們想做也做不到。農家都分散住在溝渠阻擋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天也走不了幾家,如何做得買賣?而今農家遷出井田,聚居成裡,牛車趕到村頭吆喝一陣,留在家中的女人便紛紛出來或買或換,往往是一個時辰便做了往昔一個月的買賣。商人工匠們高興,農家高興,皆大歡喜,對新法令交口稱讚。
不再是奴隸的昔日隸農們最是興奮,在他們聚居的新村落,除了忙忙碌碌的春耕,還增添了一個新內容,便是紛紛將家中青壯送到縣府從軍。樸實憨厚的新自由民們覺得自己成了“國人”,理當有“國人”的尊嚴與榮譽。那時,國人自由民的最大榮譽,是家中有一個征戰沙場的騎士。往昔的奴隸從軍,只能做步卒,不能做騎士,更沒有升爲將領的可能。奴隸士兵的最好結局,是老卒還鄉。如今,不再是奴隸的農人們舉村行動,由里正們率領,將青壯男子一隊一隊地送到縣令面前。秦國曆來多戰事,誰都知道,官府永遠需要騎士。一個春天,入軍風潮瀰漫開來,幾乎每個縣府門前每天都有青年在晚上被火把簇擁而來。
各縣將消息飛馬報到櫟陽,衛鞅心中一動,當即與景監車英商議,準備提前實現新軍訓練計劃。方略議定,衛鞅下令:車英爲新軍主將,精心遴選一萬名青壯年從軍,同時將原先的五萬騎兵精簡爲兩萬,新老騎士混編,練成三萬真正能夠和六國抗衡的精銳鐵騎;原先的五萬步兵,精簡爲兩萬;裁減的病員老弱一律還鄉務農,騎兵的老馬和輜重兵的老牛,一律分配給有青壯年入伍的裡充做耕畜。
進入四月初,衛鞅將新軍訓練事宜已經安排妥當,就要專程拜會嬴虔,想商議一個對貴族封地法令的變更方法。不想尚未成行,嬴虔已經上門來訪。
“左庶長,你可是門庭若市了。我等了三天才瞅準了今日。”一落座,嬴虔便感慨連連。
“左傅不知,我正欲前往拜會,不期自來,鞅實堪欣慰。”
“要找我?真話——有事麼?”嬴虔半信半疑地大笑着。
衛鞅一笑:“我有難題,請左傅助一臂之力,豈敢有假?”
“好!說,國事私事,嬴虔全幫。”
“自是國事了。”衛鞅打開一卷竹簡道,“這是廢除貴族封地的法令。我想對此法令略做修正,將取締一切封地,改爲取締除太子之外的世襲封地;同時,對以後的立功之士允許封地;然則,封地無治權,封地賦稅也只保留三成。如此一來,國君激賞臣下立功便有了名目,公室貴族亦可稍安。左傅以爲如何?”
“好!”嬴虔拍案大笑,“改得好!左庶長不愧思慮深遠。櫟陽這些鳥貴族,無非就是咬住取締太子封地,做自己的文章。如此一改,叫他們啞子吃黃連,妙!無功無封,有功大封,給國君留下封賞餘地,實則治權在國,賦稅權也大部在國。好!嬴虔早想說,就怕那些鳥貴族借我鼓譟。左庶長自改,釜底抽薪!”
衛鞅搖搖頭:“左傅啊,法令貴在穩定。要修正,須得一個名頭。我豈能自改?”
“啊,你怕壞了自家信譽?好,你說,如何改,我來出頭。”嬴虔大笑。
“敢請左傅上書國君,由君上直接下書修正。如此,則通達無阻。”
嬴虔揶揄地微笑:“左庶長平白將一個功勞讓給我,何苦來哉?”
衛鞅大笑:“我領政,要的是言出必行之信。失信於民,無異山崩也。”
“好!各有所得。此話撂過,我也有一事。”
“國事私事?”衛鞅笑着如法回敬。
“今日嬴虔有何國事?私事。喜事。”嬴虔頗爲神秘地一笑。
衛鞅一怔:“何事之私,勞動左傅?”
嬴虔不禁開心大笑:“實言相告,太后相中你這
個女婿了。熒玉公主也很是敬佩你。太后派我來向你提親,你孤身在秦,豈非天緣?”
衛鞅大爲驚訝,忙擺手道:“左傅差矣。我雖孤身,實已定親,不敢欺瞞太后。”
嬴虔笑道:“你呀,莫要搪塞於我。你父母皆亡,列國漂泊,誰個做主爲你定親?縱然識得幾個安邑女子,也是名士風流,何能當真?”
“不。左傅,衛鞅真情實言,絕非搪塞之辭。”
嬴虔沉吟有頃道:“好了,這件事現下不說,容你思慮幾日。左庶長,熒玉可是秦國公主,你可要三思而行嘍……好,嬴虔告辭。”
衛鞅愣怔半日,竟不知嬴虔是如何走的。
當晚,衛鞅來到渭風客棧看望白雪與侯嬴。侯嬴高興地整治了一案秦菜,三人痛飲,說到墨家之行的種種驚險,說到老墨子的深邃神秘,說到秦公的大智大勇,皆感慨不已。最後說到櫟陽,說到客棧,說到小河丫已經帶着憨實的黑柱子走了,三人又是感慨唏噓,旁邊的梅姑也直抹眼淚。衛鞅幾次想說嬴虔今日來訪提親之事,終覺得這應當由自己拒絕了事,沒必要大家擔心議論,始終沒有說起。將近四更,三人才結束了小宴,白雪扶着已有醉意的衛鞅回到了幽靜的小院子……
嬴虔倒是快捷利索,第二天便派府中家老送來上書國君的擬稿,請衛鞅過目並斧正。衛鞅稍做了兩處修改,便教家老帶回。第三天,衛鞅派出特急信使將嬴虔的上書連同自己的長信,追送給繼續在隴西巡視的秦孝公。十日以後,特急信使帶回秦孝公的國書。衛鞅立即將國書頒行郡縣朝野,並以左庶長府名義,一起頒行了對封地法令的修正律條。一時間,櫟陽上層貴族彷彿被打了一悶棍,驚訝得無聲無息。
只有少年太子嬴駟很是高興。現下,他又可以擁有一方封地了。
嬴駟對封地的嚮往,是從和白氏老族長來往開始的。基於少年心性,老族長每次到來都讓嬴駟覺得新鮮親切,一則是那些鄉村禮物,或一張獸皮,或幾筐桑葚,或一隻白狐,或一隻黑貓,都教嬴駟愛不釋手。二則是老族長每次都能講一大堆鄉間趣事,使嬴駟知道了許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老族長上次來本已說好,今年秋收後請他去封地狩獵。整日悶在櫟陽讀書,嬴駟實在憋氣。公父像他這般年齡的時候已經上戰場了,可偏偏這幾年又沒打仗,他想上陣殺敵也沒機會。所以,秋天狩獵就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一個夢。誰能料到,恰恰在這時候衛鞅變法,取締了封地,白氏老族長也被殺了。他真是想不通,對衛鞅一肚子憤懣,覺得這個左庶長當真冷酷無情,管得忒寬!非但將公室封地一概取締,而且連誰給自己講書都要管。右傅公孫賈請老太師甘龍講了幾次書,衛鞅就攛掇伯父公子虔來干涉,弄得右傅和老太師老大沒趣,真真的豈有此理!他本來想將衛鞅召到太子府,狠狠斥責一頓。但不知爲何,他對這個不苟言笑永遠都穿着一身白衣的、老太師說起他總是搖頭的左庶長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論脾性,伯父嬴虔那纔是火暴雷神,人見人怕,然嬴駟對伯父卻一點兒都不怕。這個衛鞅從來沒有對誰大發雷霆過一次,和嬴駟甚至見面的次數都很少,嬴駟卻對他有一種說不清的疏遠和畏懼。正好公父又不在櫟陽,嬴駟只得在宮中憋氣,也不敢亂說亂動,生怕這個誰都敢殺的衛鞅抓住他一個甚把柄,把他也給殺了……正在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復了太子封地,嬴駟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
左傅嬴虔來宣讀左庶長令:太子封地恢復,賦稅三成,無治權;鑑於郿縣較遠,太子可在驪山以西選擇半個縣作爲封地。
“不。我就要原來的郿縣白氏做封地。”嬴駟毫不猶豫。
“郿縣白氏的土地只有三個鄉,可是少多了。”
“我不要那麼多,又不是真的靠封地吃喝。”嬴駟說得很平淡。
嬴虔沉吟:“駟兒,郿縣乃秦國老地老族,太師甘龍與右傅公孫賈的封地,也都在郿縣,情勢交錯,你還是選驪山好。”
“那又如何?左庶長只說是郿縣太遠,又沒說別的,嬴駟不怕遠。”
“好。畢竟不是大事,我替左庶長做主,就是郿縣白氏了。”
“謝過公伯。”嬴駟高興地笑了。
衛鞅接到嬴虔回報,本欲強制更正,思慮沉吟,終於批了一個“可”字。命令頒行,郿縣令立即將恢復爲太子封地的里正們召到縣府宣令,明確了治權和賦稅分繳的辦法。這些“裡”都是孟西白三族,自然都是高興非常。一時間,他們又
有了比尋常農戶,尤其比隸農除籍的新自由民“貴氣”的特殊地位。
修正封地的法令使甘龍意外又震驚。
他想不到,氣勢凌厲一往無前的衛鞅,竟然還有如此柔韌的回望本領。秦國的情勢,不變法就是死路一條,變法是誰也不能反對的。甘龍作爲治國老臣,何嘗不知道其中利害。但由衛鞅這樣的人來變法,甘龍卻懷有深深的敵意。理由只有一個,衛鞅在秦國執政變法,將秦國原有的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尷尬死角——非但權力無形流失,全部成爲束之高閣的藏品,而且因提出糾正某些嚴酷法令,使世族大臣盡皆陷於守舊貴族的不光彩境地。戰國之世,求變圖存乃天下潮流,守舊復古遭天下唾棄。否則,以儒家孔子孟子那樣的大家名士,何以竟能惶惶若喪家之犬?秦國世族本不守舊,但出了衛鞅這個人,秦國世族竟顯得迂腐不堪。秦國權力本來穩定均衡,出了衛鞅這個人,竟出現了動盪傾覆。衛鞅就像生硬插進秦國的一個巨大楔子,將廟堂框架擠得嘎吱嘎吱幾乎要爆裂開來,而被擠得最癟的,是他甘龍。嬴虔雖然失掉了左庶長,但畢竟還是公族太子傅、上將軍,又是國君長兄,畢竟還有幾分軍權。公孫賈和杜摯雖然失掉了實權,然畢竟進入了廟堂大臣之列。唯有自己這個三世元老上大夫主政大臣,竟只落得了個太師名號,真令人齒冷。太師,這是個早已經被天下遺忘了的上古名號,所謂“協理陰陽,貫通天人,安撫四邦”,在山東六國早已經嗤之以鼻,無人理睬了。而今,他卻偏偏就成了這樣的老太師,甘龍如何不感到窩囊?
雖則窩囊,外表上甘龍可是從容鎮靜,該做的照做,該說的照說,沒有一絲難堪尷尬。譬如給太子講書,他就毫不避嫌。他內心非常清楚,和衛鞅的較量是漫長的,至少在秦國沒有強大以前,在秦公對衛鞅沒有喪失信任以前,衛鞅很難被扳倒。然則他堅信一點,衛鞅這樣的能事權臣,遲早會出紕漏。每有紕漏而攻之,日積月累,衛鞅的根基將會被一點一滴地蠶食。這是甘龍悟出來的“蠶攻”謀略:在悠悠歲月中埋下吞噬衛鞅的土壤,就像鯀的“息壤”一樣無限增長,將衛鞅的變法洪水濾幹成自己的堤壩。
傳說鯀是大禹的父親,受天帝之命到人間治水。天帝賜給了鯀一包神奇的土,名叫息壤,叮囑鯀在萬不得已時才能使用。來到人間,鯀看到洪水滔滔彌天,無以立足,便立即撒出一把息壤。誰想這息壤神奇無比,水高它也高,不斷增高,終成大山一般將洪水圈了起來。鯀驚喜萬分,覺得這是治水的最好辦法,便不斷地撒出息壤,將洪水堵在了數不清的山壩圈子裡。可是,隨着洪水增高,躲避在山嶺山洞裡的人,也被淹死了無數。水是堵住了,人卻被困在所有的山上掙扎着。撒着撒着,息壤突然沒有了……天帝震怒了,殺死了鯀,纔有了後來的大禹治水。
甘龍要使自己的“蠶攻”謀略變成神奇的“息壤”,與水競高,永不停息。
這是一個宏大的目標,需要甘龍有悠長的生命,需要甘龍有敏銳的尋找縫隙的老辣眼光。這兩點,甘龍都不愁。他出身貴族,謹嚴立身,素無惡習,更無暗疾,又從來沒有鞍馬勞頓,主持國政也是輕鬆灑脫。年過六十,耳不聾,眼不花,齒不落,發不脫,童顏鶴髮身輕體健,自信在三十年內決然死不了。至於洞察錯失抓住時機,那更是甘龍的深厚功夫。目下,他就思謀着這個微妙的機會。
太子封地在郿縣,甘龍與公孫賈的封地也在郿縣,而且是渠畔相連的土地。如此格局,一定該有文章可做。老甘龍想的是,究竟一個人做這篇文章,還是拉上公孫賈一起做?思忖良久,甘龍決意一個人做。公孫賈心機深,也肯定樂於合力整治衛鞅,要拉他共謀,那是容易極了。然則,多一個人就多一分風險,衛鞅絕非易與之輩,一旦讓他覺察,那必然是玉石俱焚。大謀須得獨斷,獨斷才能出其不意,行之於世纔有“天不容”的神秘口碑,也才能鼓動秦國世族以“天命”、“天道”要挾國君,迫使衛鞅倒臺。
但更重要的是,甘龍有一種內心確立的使命:在秦國撒播“倒鞅”種子者,必須是他,絕不能是別人。只有這樣,在衛鞅倒臺的那一日,他纔會有真正的勝利感。
晚上,甘龍喚來了自己的長子甘成,在書房擺起了一卷孔子的《春秋》,又擺上了一卷李悝的《法經》,便娓娓開講。三更時分,甘龍終於拋開竹簡,講到了秦國,講到了目下,講到了郿縣。
父子二人愈談愈深,直到櫟陽城樓的刁斗聲止,黎明的長號嗚嗚吹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