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叢義道:“知州大人身在欽州,心繫廟堂,後生晚輩欽佩不已。此生當以大人爲楷模,爲蒼生,爲社稷,傾我之力,盡我所能!”
“好好好,既有此心,日後必能有所作爲。”毛奇舉杯,二人再飲一口清茶。
而後又道:“此去涼山一月有餘,期間種種,當比百字戰報驚險難熬,你們都是如何渡過的?”
聽毛奇問起涼山之事,楊叢義略一思索,便把涼山經歷、所見所聞略作調整,講給他聽。涉及到遊奕軍,壞的不說,或是推說不清楚,幾乎只講宣威軍之事。
這一講一聊便是一兩個時辰,天色已暗,毛奇猶覺不盡興。
當天晚上,楊叢義與毛奇不同赴宴,州府幾十個同僚相陪。
席間,一衆同僚莫名的熱情,讓楊叢義大感意外,他只當是他們對擊退敵人的英雄崇拜,但凡有同僚敬酒,來者不拒,即刻對飲。
喝多了酒,便管不住嘴,各種私話,小道消息,在席間飛舞。
有數名年輕官員,俱是官宦子弟,父輩祖輩不是在朝爲官,便是一方大員,聽他們酒後所言,他們來這廣南偏遠之地,完全是長輩替他們安排考慮,因爲朝廷有私議,以後要想入朝爲官,一定要有在州縣爲官十年以上的經歷,再堅持數年,長輩便能一番運作將他們調回富庶之地,到了富庶之地爲官,就算進了朝廷的法眼,入朝的機會將會大大增加。
一衆五六十歲左右的官員搖頭嘆息,到了他們這個年紀,還在邊遠偏僻之地,恐怕是要呆一輩子了,這種地方就像發配,說好的三年一任,到了廣南便常常被忽略忘記,能任多久就多久,一直到告老還鄉或病死任上。
對這種官場之事,楊叢義無從瞭解,認識的官員有限,也不會有人跟他說這些東西,如今親耳聽他們吹噓、抱怨,方知沒有背景、沒有依靠的宋朝官場實在難混,他要想一路走上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況他還是出自武學。
沒有好的出身,能封官授職就是萬幸,再想往上爬,除了自身努力,就得靠關係和運氣。
朝廷官職位置有限,天下太平,他絕對沒有登上高位的希望,因爲他拼不過別人深厚的背景和盤根錯節的關係。
就當楊叢義在暗自神傷時,有一六十來歲的官員道:“楊監軍何故憂傷?年紀輕輕就能得監軍之職,當該意氣風發纔對。”
楊叢義道:“大人有所不知,下官出身貧寒,無甚依靠,哪有意氣奮發的資本,前幾年偶得一官職,行事謹小慎微,做事盡心盡力,纔有升遷的機會,但如今也不過是區區八品官,何言意氣風發呢?”他有些酒量,但從不敢真正喝醉,有些話縱使別人聽着像胡話,他也不能說出去。
那老者有幾分驚異,奇道:“八品官就能授監軍之職,還是出征在外的監軍,真是少見。據老夫所知,大軍出征,監軍之職一般都是皇上御筆欽命,甚至親自指派親信近臣。楊監軍這監軍一職乃當今皇上欽命,有得這一番大功勞,回京之後,定能更受重用。老夫在此恭喜了,再與楊監軍共飲一杯!”說完,晃晃悠悠舉起杯中酒。
“多謝大人!”楊叢義面色不變,舉杯對飲,但心中卻是一驚,小小宣威軍,不過是回易護衛隊,根本不算正規軍隊編制,指派一個監軍都要皇帝親自下令嗎?他很懷疑。
然而不等他深思,就被接連而來的同僚敬酒打斷,聊起涼山之事。
這一夜,楊叢義喝了很多酒,好在他們所喝的酒並不烈,他還能保持清醒,不過一頓酒喝完,那些同僚的名字幾乎全都忘記了,一個都沒記住。
第二天醒來,他拼命回想,昨晚到底說了些什麼,可惜什麼也想不起來,就連怎麼回來的,也全無一點印象。
還是大意了,也不知道說了多少不該說的東西,醒來之後,他懊惱不已。
將州府丫鬟一早送來的醒酒湯喝完,心裡好受不少,隨即走出屋子,幾口清涼的空氣入喉,身體頓時舒服很多。
馬上叫來兩名親衛,傳令姚昶、蘇仲等人,讓他們率全軍登岸,在欽州城南二十里外江邊紮營。
親衛得令,迅速出城傳令。
宣威軍駐守問題暫時解決了,但在城外紮營不是長久之計,如毛大人所言,戰爭結束,宣威軍何去何從,還得看朝廷的意思。
軍隊留在南方沒有發展前途,李越人短期不會再發起戰爭,要想再有立功的機會,只能回到北方去,而朝廷在留在此地的人便是何監軍,現在戰爭結束,是時候去見一見他了。
當初他花言巧語,以遊奕軍爲誘餌,鼓動宣威軍去鬱林,深入敵後,放手一搏,擊退敵軍,結果遊奕軍臨時撂挑子,不但不配合行軍,還在關鍵時刻撤出鬱林,差點讓宣威軍覆滅於涼山,這個問題雖然不能在外面隨便說,但還是要跟何監軍說一說的,至少要討個說法。
可他現在實際統領宣威軍,沒有上級命令,貿然離開駐地趕去邕州,根本不可行。
思慮許久之後,決定先寫個詳細戰報,報給何監軍探探他的意思,等他的命令吧。
楊叢義回到房中,要來筆墨,便將宣威軍和遊奕軍從東興鎮開始,直到他們離開涼山城,期間所經歷的一切具體陳述,全部寫清,不作任何猜測,也不指責。
戰報寫完,立即派了兩名親衛,火速送往邕州,一再交代,必須親自送到何監軍手中。
再有半個月就要過年,欽州城裡卻沒有多少過節的氛圍,也許是人太少。李越人一番侵擾,很多人拖家帶口提前向東邊逃,如今戰爭剛結束,他們還來不及回來,趕不上欽州的春節了。
宣威軍也是一樣,他們已經兩年沒過春節,今年看起來也懸了,只能將飯菜儘量做的豐盛一些。爲此,楊叢義找了毛大人兩次,協商給宣威軍弄點肉,改善改善伙食,但肉不是那麼容易弄來的,最終也才送來十頭活豬,平均下來,每人不到半斤肉。
吃完從昌國帶來的魚面之後,將士們吃了一個月的白飯,早就開始懷念昌國的魚肉,年關越近,思鄉之情越濃,然而沒有朝廷的命令,他們只能待在欽州,呆在軍營。
邕州州衙議事廳裡,安撫使、何監軍、邕州知州等一衆官員和將帥分坐左右。
只聽安撫使李大人道:“此番李越人派大軍擾邊,對邕州破壞不小,所幸各路軍馬齊心協力,終將他們趕出廣南,依朝廷指令在年前結束這場紛亂。幾月來各部戰果,悉數報往安撫司,上奏朝廷之後,再論功行賞。受李越人滋擾最嚴重的鬱林、左州、欽州等州縣,由邕州總管府覈實災情,年前報靜江府,待朝廷覈准,減免三年賦稅,災情重大,可由朝廷酌情賑濟。”
邕州知州徐大人道:“李大人,此次李越襲擾,受損害區域實在太大,年底前難以將災情覈實清楚,受兵災之後,十幾萬百姓流離失所,無禦寒衣裳,無果腹之糧,幾個月仗打下來,邕州府庫再無半擔餘糧,還請大人先行賑濟,不然這邕州府衙馬上就會被流民掀翻。”
安撫使李大人眉頭微皺,問道:“徐大人,此次李越滋擾不過鬱林、左州、欽州等地六七縣,如何便有十幾萬流民?還有一事,早先不是聽說已經拿下李越涼山,那裡堆積糧草無數,足夠數十萬人半年之用,這批糧食現在何處?”
徐大人道:“李大人有所不知,一個多月前李越兵鋒所擾的確只有六七縣,但遊奕軍和宣威軍斷了李越敵軍糧草後,他們便在附近州縣燒殺搶掠,四處搶糧,受擾州縣已達十四個之多,因此流民暴增。至於敵軍在鬱林、涼山一帶囤積的糧草,下官並不清楚,遊奕軍和宣威軍從始至終未到邕州大營報到,邕州總管府對這兩軍的情況實在不瞭解。這兩軍是朝廷從北方派來的,何監軍剛好來自樞密院,何監軍可能比較清楚。”
何監軍一聽這話,心下一緊,神情起了微不可查的變化。
安撫使李大人道:“我就回了一趟靜江府,邕州之戰就成了這般模樣?居然讓他們在邕州城下肆掠七八個州縣!賑濟之事我會考慮,儘快把災情覈實清楚,也好在年前上報朝廷減免賦稅,爭取些朝廷賑濟,幫助災民度過春荒。”
徐大人謝道:“多謝李大人體諒。”
安撫使李大人轉而問道:“何監軍,朝廷派遣殿前司遊奕軍數萬精銳南下,至今也不見他們蹤影,爲何不到邕州營地報到?還有宣威軍,四五千人卻只在欽州小打小鬧,也未來邕州營地報到,這是何原因,何監軍來自樞密院,規矩都明白,該解釋兩句吧。”
不等何監軍開口,徐大人接道:“這兩軍可都是朝廷派來的精銳,一萬五六千人不服調遣,私自出擊,打亂部署,致使邕州被圍,險被李越敵軍攻破,附近七八州縣被擾,這個責任遊奕軍和宣威軍要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