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皺眉不語,這件事其實沒什麼好說的,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站在吳春來的角度上來說,吳春來希望飛黃騰達似乎也無可厚非。留在京城爲官和去地方偏僻鄉野爲官那是截然不同的起點。大周朝有京官平地大三級的說法,同樣品級,寧願在京城爲七品小官,也比地方上的縣官好的多。因爲在京城你會有更多的機會更多的人脈更多飛黃騰達的契機。更何況是可以攀附當朝宰相爲靠山,自然是很多人都夢寐以求的機遇。在這種情況下,吳春來的行爲是有跡可循的,其實也並不太讓人驚訝。
站在方敦孺的角度上,方敦孺拒絕爲自己的學生走關係留在京城的舉動看似不近人情,但其實這正是方敦孺的行事作風。方敦孺這種人本就是一類思想上有潔癖的士大夫。在某種程度上,他這一類人更爲純粹和自律。有的人只是嘴上道貌岸然,但方敦孺確實個有些單純或者說是有些幼稚的人,他會從言語行爲乃至思想上嚴格要求自己,不僅嚴於律己,更對身邊的人要求甚高。方敦孺是不容許自己的行爲以及身邊人的行爲對他自詡爲高潔的品行有所玷污的。要他動用私人的關係幫助吳春來留在京城爲官,且吳春來又並不符合留京爲官的標準,這是他一定不會做的事。
而且,林覺記得方敦孺跟自己談及吳春來的時候說過,吳春來當初跟着他讀書的時候,他便看出了吳春來投機取巧好逸惡勞的一些惡習。吳春來確實聰明伶俐,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然而吳春來身上的很多缺點也確實讓方敦孺難以忍受。方敦孺說過一件事,又一次他帶着吳春來去出席一場宴會,宴席之間,吳春來對一名皇親國戚殷勤備至,甚至當着方敦孺的面爲那人打扇倒酒,狀極不堪。回去後方敦孺狠狠的訓斥了吳春來,認爲他丟了讀書人的氣節,失去了君子的操守。那一次若非吳春來苦苦哀求,跪在院子裡兩天兩夜不吃不喝悔過。方敦孺本是不能容忍這些事情的,但念及吳春來家境貧寒,求學殊爲不易。自己若是逐他出門牆,對他前途影響甚大,於是便原諒了他。否則那一次吳春來便被轟出方敦孺門牆了。
也正是發現吳春來的這些品行上的缺點,方敦孺才認爲吳春來需要重新樹立觀念,去京外當縣令,接觸普通百姓的歷練是有必要的,而非在京城這花花世界中腐壞變質。這也是方敦孺執意不願幫吳春來謀求留京的重要原因。
兩人正是因爲這種理念上的根本衝突,才導致了最終吳春來爲了追求更高的個人發展而叛師投靠他人。可以說,方敦孺收吳春來爲弟子這件事從一開始便是個極大的錯誤,因爲兩個人根本就不是一類人。而吳春來比方敦孺想像中的更爲決絕和大膽,更爲不擇手段。
“吳大人,我個人對於吳大人追求更高的人生目標的行爲是沒什麼好指責的。但行事當有道,以背叛師門,出賣恩師爲投名狀,害的恩師差點身陷囹吾,最後憤而辭官的舉動,恕我難以苟同。”林覺緩緩開口道。
吳春來拂袖冷笑道:“我知道,你們所有人都拿這一點說我,我只能說,處在我當時的情形,我無從選擇。我一無靠山,二無錢財,先生又不願幫我,我只能用我全部的資源。當時有人要幫我,我怎會想的那麼多?大丈夫行事豈能瞻前顧後,想的太多?我自做對我有利之事,卻管什麼他人言語?再說了,先生根本無需辭官歸隱,是他自己脾氣過於剛烈罷了。那點小事根本不會對他產生什麼影響,我可不會爲他的舉動負責。”
林覺心中嘆息,吳春來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自私自利之人,這種人是爲了目的不擇手段的。這種人其實最容易成功,因爲沒有什麼能約束到他。
“吳大人,以前的事倒也不必多提了。吳大人求仁得仁,既然對當年的行爲並不後悔,那又何必在乎他人的感受。我看,這件事咱們就此打住,說來說去也沒什麼意思。”林覺咂嘴道。
吳春來微微一笑道:“也好,咱們不談往事,我知道你心裡定是跟先生站在一處的,畢竟你是先生的愛徒,自然是要爲先生說話。”
林覺點頭道:“那是自然,吳大人所爲,我是不敢苟同的。就算不是我不是先生的弟子,怕也是做不到吳大人那般不顧一切,我可沒吳大人那麼豁得出去。”
吳春來搖頭嘆道:“小師弟,你還是太年輕,很多道理你未必能懂。你以爲這世上的事都如書本上說的那麼有規矩有方圓,什麼仁義道德忠孝節義,當真是每個人都能真正遵守的麼?書上寫的道理是一回事,但現實又是另一回事,你看又有幾個人能真正遵照書本上的規矩做事?若當真人人按照聖賢的教導行事,這世上還哪來的紛爭?那些義憤填膺指手畫腳說別人的人,難道便個個乾淨麼?”
林覺皺眉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道理是道理,現實是現實,確實無法盡如人意。但聖賢書上說的道理最起碼是所有人都期望能做到的最好準則。能否做到是一回事,內心是否認同是另外一回事,二者不可混爲一談。每個人都應該有底線,無論出於何種情形之下,也不能沒了底線。人一旦沒了底線,只爲自己着想,只爲一己之私,那這世間還有什麼希望?”
吳春來冷眼看着林覺,冷笑道:“小師弟嘴皮子倒是很利索,可惜這些話都是一些幼稚之語。我只問你,你若被人踩在腳底下,一輩子在爛泥潭中,還談什麼底線和希望?你想出人頭地,不想一輩子寄人籬下,便要付出一些代價。有時候這代價便是讓你放棄一些可笑的規矩,一旦沒了這些規矩的羈絆,你會如魚得水,得到極大的自由。而我則深切的體會到了這一點。不錯,我確實受到了些譴責,夜深人靜之際也遭受到自己內心的拷問,但我卻從未後悔過,因爲我知道唯有放棄一些東西,我才能得到想要的如今的地位和權力。你還不知世間的艱難,跟你說這些你未必能明白。”
林覺徹底的無語了,吳春來確實已經走火入魔了,或者說他已經豁得出去一切。不知道如此極端自私和利己的人,當初方敦孺是如何收了他當弟子的。但不得不說,吳春來是林覺見過的最爲直接而且坦蕩之人,即便他的人生觀是扭曲不堪的。
“罷了,小師弟,咱們也沒必要在這裡辯駁誰對誰錯,時間會給你答案。你可以認爲我的作法是錯誤的,心裡可以鄙視我,那些對我而言都不重要,我也並不在意這些。我不想跟你鬥嘴皮子,今日叫你來也不是來跟你鬥嘴皮子的。我也曾跟你一樣年輕氣盛,心存美好過,但我要告訴你的是,無論你說的多麼冠冕,當現實壓來,你或許比我還更加的不堪。”吳春來沉聲道。
林覺輕籲一口氣,點頭道:“罷了,不談此事。那麼吳大人,你把我叫來到底是爲了什麼?自然不是來跟我鬥嘴的,怕也不是爲了跟我敘什麼同門之誼的,你自己也知道,那是個可笑的理由。你我之前甚至都沒見過面。”
吳春來沉聲道:“你我之前確實沒見過面,不過你的名字我卻是早早便聽說了。你很有些門道,這讓我注意到了你。後來我才知道你是先生的弟子,你我也算是有些淵源了。此次花魁大賽,你更是讓我大吃一驚,你很不錯,我很欣賞你,這是真話。”
“大人擡愛,在下不敢當。”林覺道。
吳春來擺擺手道:“我話還沒說完呢,雖然我對你甚爲欣賞,但我卻爲你感到有些惋惜。”
“此話怎講?”林覺詫異道。
吳春來負手看着門外夕陽下的景物,輕聲道:“小師弟,我聽說你有志於仕途,正積極準備秋闈大考之事。我想,以小師弟的才學,科舉高中應該是不成問題。然而,你可明白,即便中了科舉,卻也未必能飛黃騰達。你知道什麼事是最痛苦的麼?便是你明明有本事,但卻就是得不到重用,明明有抱負,卻就是無法施展。那其實是人最痛苦的感受。有時候你寧願自己不要考上科舉,只當個平頭百姓,或許那樣反而開心些。”
林覺皺眉不語,吳春來的話看似有些矛盾,但卻很有道理。人最怕是有了報負和希望,然後這報負和希望卻又永遠無法實現。這時候反而希望自己沒有這些報負和希望爲好。這就好比人有時候會羨慕飛鳥自由自在,羨慕貓狗無憂無慮,羨慕花木無感無識一般。有時候什麼都不明白卻比明白了還要痛苦,寧願混混沌沌的無知,也比清清醒醒的痛苦要好的多。
“小師弟,才學固然重要,但人脈和他人的提攜更重要。千里馬可貴,但若無伯樂,千里馬怕也是湮滅馬羣之中老死一生。千里馬知道自己是匹寶馬,卻不得不跟在一羣劣馬之中同吃同跑不得奮蹄,那是很悲哀的。這個道理,不知小師弟可能明白?”
林覺皺眉想了想,點頭道:“此言不假,千里馬需遇到伯樂,人亦如此。不過我還是沒懂大人到底要說什麼。”
吳春來擺擺手沉聲道:“小師弟,我要說的是,這世上有才學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但又有幾個能有好的前程?論才學,你還能大過前朝的李白杜甫麼?他們又如何?還不是終身鬱郁不得志。所以才學並非第一要務,重要的是要有機遇和人脈,要有人肯爲你鋪橋鋪路,引領你走向封侯拜相之路。在我看來,這纔是最重要的。我今日叫你來,便是要指點你一條明路。你我既有淵源,我對你又頗有好感,不忍見你美玉蒙塵良才埋沒,故而才叫你來此。”
林覺翻了翻白眼,心中冷笑。吳春來說的鄭重感人,林覺卻半個字也不信,吳春來這話在林覺心中沒生出半點波瀾,甚至還讓林覺有些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