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元宵佳節,燈火通明達夜,兩簇煙火在城牆那邊的天空緩緩升起,零星而勉強,破碎而繁美,照亮了她明淨清澄的瞳孔。必是咬脣費了異常大的力氣,才剋制住與回憶歇斯底里的苦苦糾纏。
當她淪爲孤兒的那晚,也是這樣的元宵佳節……而時隔多年,她依然無法爲洛府所遭受的災苦報仇。她努力了那麼久,面對簡昭,還是何其失敗。
安安坐在“承恩樓”的最高層,暖閣垂了紗簾,依然擋不住由內至外那徹骨的寒意。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喝酒,酒液蔓延出清冶的長流,嘴角彎起的淺弧連她自己都跟着麻木了。下面街上游龍舞、放花燈,狂者笑癡者喜,只餘她斯人獨醉。
幾人上樓時,看到的正是安安這般憔悴的樣子。烏髮被隨便地綁在後面,身上仍披着白天忘記換下的皺巴巴的白衣,翹着腿趴在桌上,本是笑意盈盈的清瞳如今眯得都快要看不見了,只有看到他們進來時,下一杯酒還沒有來得及咽肚,舉着酒杯的小手晃了晃。
安安迷迷糊糊地看着幾個人影在眼前晃,已是吃吃笑了,青玉酒杯被啪的往地上一摔,看得引路的掌櫃心疼哆嗦。而她則是向前伸出手,大着舌頭笑,“簡、簡豫……是你麼?”
走在最後的公子白衣翩然,周身霜華凝霧,飄然出世。聽得有人喚他,也只是眼簾掀動了下,目光擡起幾分,卻還是沒有擡頭的意思。急的腳步最輕快的少年狠狠拐他一肘,他才涼涼看了後怕的少年一眼,白衣曳地過前。
站到了安安面前,簡豫又向前走一步,眸光幽涼,低下眼,長睫繞出一片幽靜的陰影,望着安安的眼神專注而寧靜。被白衣挑起纖瘦身姿的公子悠悠傾前,冰涼的手在少女眉心撫摸了下,蹙着柳眉淡道,“不能用武功,不能喝酒傷身……安安,你總是不聽我的話。”他說話間,稍微頓了下,只因少女一把抓住他按在眉心的玉手,幾分眷戀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擡起的眼睛晶亮地看着他。
安安方纔還混沌的眼眸瞬間清亮,淡淡的欣喜流露出來,“豫哥哥,真的是你?”簡豫主動來看她?她沒有做
夢吧。
簡黎和旁邊顧寧夏相視一眼,小聲道,“看吧,七哥一來,安安根本就看不見咱們了。”
顧寧夏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風,白絨絨的裘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她溫靜地看在簡黎旁邊,身影纖細窈窕,似是怕打擾到別人。聽了簡黎側過頭和她說話,她纔將裘帽拉下,露出姣好精緻的面孔。對着簡黎點頭微笑,那笑容溫靜淑好,從不曾她臉上褪落過。
便是這樣的清寧,簡黎只是一眼,便看癡了。直到那邊安安依在簡豫懷中叫着頭疼,才讓他匆匆錯開眼,燒紅卻是從耳邊一直蔓延到了脖頸。
顧寧夏也低下頭,笑容不變。柔柔上前,向簡豫彎身行禮,“七殿下,寧夏可以帶安安先去換身衣服。”
撒嬌的聲音停下,安安和簡豫同時看向顧寧夏,讓顧寧夏有些尷尬,方纔都一直白淨的面龐這會兒竟紅了。簡豫慢慢點頭,將安安推給顧寧夏。安安喝酒喝得頭痛,卻依然用清明的眼神看着顧寧夏,若有所悟。
簡豫不喜歡安安穿男裝,這是很私密的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如今顧寧夏一眼便看了出來,不僅是觀察細密可以做到的。
……安安望着顧寧夏姣好清潤的面龐,一時間便心亂了。
她好像……一直被誤導了。顧寧夏……她的顧姐姐,從來都是以未來的燕王妃自居,從來沒有說過她會放手、不願嫁給七殿下……從來沒有說過,她不喜歡七殿下。
安安恍惚,被顧寧夏拉着進裡面的小間,心中迷亂。她竟真是傻了,顧姐姐心地善良寧靜隱忍,那只是因爲,顧姐姐一直喜歡着簡豫,願意爲簡豫忍耐啊。
相比於她的孤女身份孩子脾性,顧姐姐性情好容貌好,又有顯赫的身世相襯。世間女子羨慕的一切,顧姐姐都有了,都圓滿了。
那她安安……該怎麼辦。
簡豫沒有說過喜歡她,也沒有說過不喜歡她……她要怎麼辦?
安安換好了衣服,和簡豫他們一起出樓去看花燈。簡黎促狹地看着安安低下的側臉,以爲安安是害羞了,便一直把安安
往簡豫懷裡推。街上人擠來擠去,簡豫寂冷的目光只是看了簡黎一下,便拉住跌跌撞撞的少女,扶上她的腰往自己身邊帶了帶。
他神色自然動作嫺熟,顧寧夏溫和淺笑,反而是簡黎有些無趣地撇了撇嘴,俊眉飛揚向別的地方掃視。接着便激動地拉住顧寧夏,“顧……姑娘,我們去那邊看看,好不好?”邊說還邊對顧寧夏擠眉弄眼,生怕顧寧夏不清楚他的意思。
安安眼看着顧寧夏眼底失落藏起,忍笑着被簡黎拉走。人海中,便只有她和簡豫站在原地。
簡豫看着沉默的少女半天,挑眉涼笑,“怎麼,你現在和我在一起,已經沒話說了麼?”言罷便甩袖,側身往人羣裡走去。
“不是,簡豫!”安安伸手拉住他,簡豫頓足,微側身等着她的話。
安安調整情緒,眼珠子在眼眶中滾一圈,然後對簡豫笑得狡黠,“豫哥哥,你怎麼會覺得我沒話和你說了?我是覺得和豫哥哥在一起不說話都很開心……豫哥哥想讓我當街吻你麼?”說罷便傾身過去。
“安安!”簡豫步子一閃一錯,狼狽萬分。將少女推得遠一些,瞪她兩眼,目中兩團火焰,蒼白的俊容竟曇花一現般的紅了下。明知道安安這麼說是在開玩笑戲耍他,心中燒起的怒火卻偏偏因爲她的不正經而熄了下去。這個少女……他找不到她的定位,也拿她沒辦法。
安安稀奇地瞪大眼,簡豫居然瞪她!簡豫居然臉紅!天哪……她果然是喝多了酒,這麼百年難得的奇遇都讓她碰上了。
安安嬉笑着靠過去,見他動作只是僵硬卻並沒有推開他,便又試探着將小手伸進他寬長的袖中,牽住他的手。
簡豫垂目看着擡頭的少女,薄脣抿了下,手心冰涼乾燥,沒有推開安安自己離開。
安安大喜,與他並肩而立,小手往遠處天橋下的湖心花燈指了指,俏然微笑,“豫哥哥,我們去放花燈好不好?”說完便拉着簡豫衝進人羣。
而簡豫任由她拉,被動地跟在她後面。目光幽冷涼澈,又幾次閃過冷銳的神色,終究隱於平靜,默然無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