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背叛

漢王開口就說突圍,着實有些奇怪。他是漢王,如今雖然受了傷,但畢竟是漢王,有誰敢包圍他?他突的什麼圍?

穀雨、霜降並沒有感到意外,他們互相望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決絕之意,異口同聲地道:“一定要!”

漢王澀然地一笑,喃喃道:“不錯,一定要的。本王很久沒有突圍了,上一次還是在浦子口,還有一次是在金陵,本王一直都記得。”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幾分猙獰之意,喃喃道:“今天看了寧王的反應,本王明白了。”

穀雨、霜降卻都不明白。穀雨神色慎重,也沒有追問,只是道:“漢王,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漢王笑笑,突然道:“你們猜猜,我方纔看着燈火在想什麼?”

穀雨有分焦急,但他還耐着性子道:“漢王在想什麼?”

漢王的眼中帶分惘然,低語道:“我在想很久很久以前,本王和父皇、大哥曾經也在這樣的燈火下……”

漢王很少稱呼朱高熾爲大哥,而一直稱呼他爲太子,這看似尊敬,實則是疏遠了。素來都是如此,高高在上的人得到的尊敬看似多了,但得到的親情卻益發地少了。

“那時,我和大哥還小,當然也不是什麼王爺,因爲父皇還不過纔是燕王,可是我們很快樂。”

漢王嘆口氣,心中在想,現在我雖然是漢王,可曾有一天是快樂的?他苦澀地笑笑,又道:“有一天,父皇帶回來一塊玉佩,說是太祖賞的,他很高興。太祖雖然疼愛父皇,但很少賞賜他什麼。”

穀雨突然接道:“但太祖並沒有給聖上他想要的。”他的意思很明白,那時候朱棣需要的不是玉佩,而是太子一位。只可惜,太祖無法給予。

漢王輕輕搖搖頭道:“你錯了,在本王看來,當時父皇其實並沒有覬覦皇位之心,就像我以前也一直沒有想當太子的念頭一樣。”

穀雨、霜降二人互相望了一眼,臉上均有異樣。

漢王沉湎在往事的回憶中,似乎忘記了剛纔說的什麼突圍,繼續道:“那塊玉佩很好,我和大哥都很喜歡。父皇雖然喜歡那塊玉佩,但更喜歡我和大哥,因此,他一時心血來潮,決定把玉佩給我們。可玉佩只有一塊,給誰好呢?”心中在想,這就和太子之位一般,只有一個人能做太子了。

穀雨向帳外望望,突然道:“漢王,秋分也要到了吧?”他臉上焦急之意更濃,但只敢提醒,不敢徑直說出目的。

漢王並不理會,還在敘說着往事:“父皇左右爲難,就想出一個主意,讓我和大哥一賭定輸贏,勝者得到玉佩。怎麼賭是不必說了,因爲無論如何賭,結果都是一個。結果是……”漢王沉默了許久才道:“大哥贏了。”

穀雨、霜降心中一寒,暗想,以漢王的性格,當時不知道如何發作呢?

漢王卻想,唉,當初那塊玉佩可以賭,但太子之位呢,卻連賭的機會都沒有,什麼狗屁的、長者爲嗣的規矩,我出生得晚,難道是我的錯?這天下不一直都是強者爲王嗎?朱允炆算什麼長?他可以繼承皇位,還不是太祖的一句話?爲何我一定要遵循那個迂腐的規則?

漢王看了手下一眼,淡淡地道:“你們一定會覺得,依本王的性格,當年一定要大吵大鬧了?”

穀雨急忙搖頭,還要再提醒什麼。漢王不理他,繼續道:“本王的事本王清楚,不用你催。”穀雨立即收聲,焦急之意更濃。

漢王凝望着燈火,感覺那火光一跳一跳的——煞是不甘的樣子:“如果你們那麼想,那就錯了。本王什麼都沒有說,願賭服輸的道理,本王懂的。”哂然一笑:“可大哥不懂。父皇離開後,他就將那塊玉佩悄悄地給我,說既然我喜歡,那這玉佩還是給我的好。”

霜降雖少言,但此刻心中忍不住地想,太子素來仁慈,如今看來果然不假。不過,漢王對自己的恩比天高,無論如何,自己還是要站在漢王這面了。

漢王又笑,笑容譏嘲:“你們肯定都覺得太子宅心仁厚了,可本王那時不覺得。本王接過了玉佩直接摔在地上,玉佩頓時四分五裂,大哥當時就呆住了。本王當時說過的話,至今還記得。”

他看了一眼兩個手下,凝聲道:“本王那時說,別人的東西,本王不想要。本王自己的東西,別人也不要想拿走。”他說到這裡,本是惘然的眼眸陡然變得湛然,又恢復了孤傲的神色。他那一刻的心中在想,父皇曾答應我的東西,我一定要得到;過了這些年,我從來未曾放棄;我一定要突圍。

旁人或許不清楚,但漢王卻知道突圍的意思。

突圍本來是個計劃——至關重要的一個計劃,如同當年浦子口一戰一樣,關係到他的生死。

穀雨精神一振,道:“漢王說得不錯,太子看似宅心仁厚,但顯然是頗有心機。他若真想給你玉佩,輸了就好,可他贏了玉佩再給你,顯然是一箭雙鵰之計。一方面讓聖上看到他的能幹,另外一方面聖上知道後,也會讚賞他的寬仁,實在……”他搖了搖頭不再多說,其含義卻是不言而喻。

漢王臉色漸漸凝冰,心中在想,當時我還小,卻和穀雨一樣的想法。哼,這些年來,我早就看透了大哥的心,他若真的對我仁厚,怎麼不把太子的位置讓給我?他當然也想着當皇帝,以前的那些謙讓,如今看來不過都是在做戲罷了。他的嘴角浮出的笑都是冷的:“這麼說,我們真的該突圍了?”

穀雨精神一振,說道:“漢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眼下正是突圍的最好機會!”

紀綱匆匆忙忙地到了軍營外,見雲夢公主正立在軍營外不遠處張望,有不少兵士站在雲夢公主身旁不遠,持槍挺盾,如臨大敵般,可愁眉苦臉地不敢上前。

紀綱早知道這位公主的脾氣,他明白兵士多半是赤膽忠心地想護衛雲夢公主,而云夢公主肯定是不懂好賴地呵斥了那些兵士。

紀剛皺了下眉頭,走上前擠出了點笑容道:“公主殿下,這天兒真有點冷了。”

雲夢公主正有些焦急地望着遠方,她知道紀綱來了也不理會,聽紀綱這麼一說才發現手腳都有些發麻,忍不住地跺了下腳。

紀綱見狀,立即道:“剛纔真的有膽大包天的刺客行刺公主?不知道公主可曾見到刺客是誰?”

雲夢公主低聲呵斥道:“那還有假?多半是東瀛那些妖孽陰魂不散。”一說到這裡,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原來她在和葉雨荷說話,感覺葉雨荷說得很有道理時,突然聽到葉雨荷驚呼一聲,伸手將她推開。她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正錯愕間,就見葉雨荷拔出劍衝入了黑暗,叮噹兩聲響,然後就聽葉雨荷說道:“我去追刺客,你先回營。”

雲夢公主這才醒悟到方纔竟有刺客要殺她,要不是葉雨荷及時攔阻,說不定她就死在當場了。雲夢公主雖然心驚,可是還算夠義氣,雖有兵士勸她回營,但她因爲擔憂葉雨荷的安危,就一直等在這裡。

現在聽了紀綱所言,她這才感覺自己冷得發抖,心中更寒。她也曾想過是誰要行刺她,一個可能是青田的那些忍者,可是另外一個可能就讓她更寒心了,她當然知道朱允炆可能也恨她。就是因爲朱允炆對朱棣的子女都很厭惡才行刺二哥,難道現在想向她動手?

雲夢公主只感覺黑暗中陰風陣陣,如同鬼怪張牙舞爪,忍不住渾身打顫。

紀綱見機道:“公主爲人巾幗不讓鬚眉,想必是要和葉捕頭同甘共苦,這纔會等候在這裡吧。不過在這兒也是等,回營中也是等,營中還能暖和些,葉捕頭想必也不希望公主受凍的。”

雲夢公主見紀綱竟說出她的心思,頭一次覺得紀綱說得有道理。以往的時候,她總是爲了反對而反對,但這些日子,不知爲何,心性改了好多,因此她略有猶豫。正在考慮是不是要聽紀綱話的時候,紀綱目光陡然一閃,擋到她的面前,望着黑暗處喝道:“保護公主。”

雲夢公主一驚,不由得倒退幾步。

黑暗處走出一人,青衣上帶着雪花,她緩緩地道:“公主,是我。”來人正是葉雨荷。

紀綱微愕,他其實並沒有發現來敵,只是故意做作,不過是要嚇公主回去,哪裡想到葉雨荷這麼快就回來了。但他變得也快,立即像早就發現了葉雨荷一樣笑着道:“原來是葉捕頭,可抓到刺客了?”

葉雨荷搖搖頭,紀綱心中其實對葉雨荷並沒什麼好感,只是礙於公主的情面,這纔不得不寒暄幾句。見葉雨荷無功而返,心中反倒有些歡喜,畢竟最近變數連連,鬧得錦衣衛焦頭爛額,竟寸功未建,若是葉雨荷一出手就抓住了刺客,那錦衣衛的臉可真是丟到姥姥家了。

想到秋長風也出去追刺客,卻這麼久還沒回來,紀綱忍不住地皺眉。不等他多想,突然神色微變,因爲紀剛聽到風雪中似乎有馬蹄聲傳來,再過片刻,聽那馬蹄聲繁沓,竟有數百騎之多。

紀綱又驚又異,他實在想不明白,怎麼會有數百騎突然來到這裡?

原來,天子御駕到了漢王軍營,雖說行事倉促,並未全軍趕到,但天子舉止自有法度,早在這方圓數十里安排了遊騎崗哨,一有異樣,立即就會有警情來報。公主所在的軍營外,佈防稍鬆,有一兩個刺客摸過來還能說得過去。但是,能有數百騎就這麼肆無忌憚地前來,而沒有引發警情,實在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紀綱不明真相,突然想到朱棣在御營帳內的命令,心中凜然,立即吩咐手下傳令下去,全營戒備,同時,請葉雨荷保護雲夢公主先行到營中躲避。

號令一出,無數兵士立即刀出鞘、箭上弦,嚴陣以待。

雲夢公主雖是好奇,但最近畢竟懂得大體,便和葉雨荷避到營中。

那馬蹄聲是順風傳來的,顯然離軍營還很遠,行進得又不急促,過了好一會兒竟還沒有趕到。

雲夢公主等得有些不耐煩,伸手去握葉雨荷的手,想問問來騎究竟是誰。陡然間,雲夢公主感覺握到個冰冷堅硬的東西,她失聲道:“葉姐姐……”她低頭望去,卻看到握住的是葉雨荷手中拿着的一個盒子。

那盒子形狀扁平,尺許長、五指寬,硬硬的,似木非木,看起來很是堅硬,上面好像還有紋理,但黑夜中看不清楚。

雲夢公主驚奇道:“這是什麼?”

葉雨荷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見雲夢公主困惑不解,葉雨荷的眼中突然有了分異樣,低聲道:“這是從刺客身上搜出來的。”

雲夢公主驚詫不已,低聲道:“刺客身上的?”轉瞬間她想到了什麼,奇怪道:“你抓到刺客了?那方纔怎麼對紀指揮說沒有抓到?”

葉雨荷望着那盒子,沉默了片刻,突然道:“雲夢,你信不信我?”

雲夢公主啞然失笑道:“葉姐姐,你怎麼會問這種話呢?你我出生入死,在我心中,除了父皇、大哥……幾人外,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了。”她說話時猶豫了一下,那是因爲她本想把秋長風也加進信任的名單中,但心中終究有些羞意,沒有說出口來。

葉雨荷眼中閃過一絲歉然,但隨即垂下頭道:“我也信你,但信不過紀綱……”

雲夢公主一驚,失聲道:“爲什麼?你怕什麼?”她雖看不慣紀綱的作爲,但知道紀綱對父皇一直忠心耿耿。

葉雨荷低聲道:“我不是怕什麼,我只是感覺有些奇怪。按理說這裡防備森嚴,怎麼會接二連三地有事發生?先是漢王遇刺,紀綱就在場,然後你又遇刺。刺客如何能在紀綱的嚴密佈防下潛入進來呢?”

雲夢公主只覺得一盆冰水潑下來,渾身冰冷:“你懷疑紀綱有問題?”她本來沒什麼心機,更沒有往深處想,但仔細一想,也感覺其中的問題越來越多。可最不可思議的一點是,敵人怎麼好像無處不在,他們是怎麼摸進來的?

葉雨荷沉吟片刻:“這些都是我亂想的,我也不敢肯定。雲夢公主,你也別把這些事情亂說。”雲夢公主迷惘地點了點頭,聽葉雨荷又道:“因此,我從刺客身上得到些線索,暫時也不想告訴紀指揮使。這個盒子是從刺客身上得到的,很是關鍵,如果……我能呈給聖上,聖上英明,說不定會發現什麼,對破解眼下的迷局可能會有幫助。”

雲夢公主喜上眉梢,忍不住地呼道:“真的?那我們還等什麼?”她一把拉住了葉雨荷道:“走,我帶你去見父皇。”她欣喜之下,也沒興趣研究來騎是哪方的勢力,更沒有留意葉雨荷的手像冰雪一樣的冷。

紀綱現在卻是沒空理會雲夢公主的閒事,滿是戒備地望着前方,又過了片刻,黑暗中顯現出來騎的行蹤,紀綱望到,臉上驀地現出了驚駭莫名的表情!

“一切都準備好了吧?”漢王已然穿戴整齊。他雖斷了手,但仍然像鐵打的一樣立在地上,和標槍一樣的挺直。不過,他神色間畢竟還有幾分遲疑之意。

營帳內,穀雨還在,霜降卻不知道去哪裡了。穀雨聽了漢王的話,慎重地道:“漢王,計劃完全按照預期的行事,可以說是天衣無縫,美中不足的就是……”望了漢王的斷腕一眼,欲言又止。

漢王立在那裡,眉頭皺出個“川”字,也看了斷腕處一眼,半晌才道:“按照我們和如瑤明月的約定,他們不該這麼出手的。”

話一出石破天驚,帳內靜寂如死。

漢王說出“如瑤明月”四個字的時候,眉頭跳了下,但和提及早上吃飯了沒有一樣尋常。秋長風若在這裡,肯定在瞬間就會明白很多的事情。

漢王和如瑤明月有約定?漢王竟然和如瑤明月有約定!

漢王有問題!這本來就是一場戲——演給所有人看的一場戲。

秋長風想到這裡的時候,正向着漢王軍營的方向狂奔不休。他渾身是血,臉色蒼白得沒有一分血色,心中更焦灼得如同火燒一樣。

他終於想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如瑤明月爲何說葉雨荷會死?她爲何要不惜代價地行刺漢王?她有什麼不能說的秘密?

如瑤明月、伊賀火騰等人出面行刺漢王,看似詭異難言,時間安排的又是極爲巧妙,讓人頭暈目眩,但事情實在太過於巧合。

漢王爲何會請戲班,如瑤明月爲何恰巧就在戲班?寧王受驚嚇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營外,如瑤明月行刺漢王,是真要殺漢王,還是給所有人看的一齣戲?

如果這是一齣戲,這齣戲的目的何在?

太過巧合的,往往都是刻意安排的。

能精準地安排所有事情的人,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漢王。漢王有問題,漢王是在演戲?漢王的目的是什麼?漢王受傷,朱棣肯定會來看望……

難道說,如瑤明月行刺漢王的目的,不過是想吸引朱棣前來?!

一想到這裡,秋長風的心比寒風還要冷。他一定要趕回軍營,阻止一切發生,因爲他已經猜到葉雨荷在其中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了。

陡然間,他長吸一口氣,看到他的前方不遠處站着一個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擋在他的必經之路上。

秋長風一見到那個人,就將手按在刀柄上,眼現殺機。葉歡不惜氣力攔截他,顯然是怕他回去破壞已發動的計劃,那麼,這人攔在路上是爲了什麼,難道亦和葉歡一樣的打算?

這個人有什麼驚天的本事,可以攔得下他秋長風?

他正準備拔刀,那人突然道:“永樂。”

秋長風倏然止步,臉上露出錯愕莫名的表情,他實在想不到這個人一開口就是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實在是包含了太多的意思。

朱棣的國號叫做永樂,編纂的大典叫做永樂,人類奢求的永遠快樂也叫永樂。可秋長風知道這個人說出的永樂絕非這些意思。這個人的用意顯然只有一個,永樂計劃有任務讓他去做,這個人也是永樂計劃中的一個,因此開口就能說出他們的聯繫暗語。

秋長風心思百轉,立即道:“我要立即面聖,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稟告。”

那普通之人嘆了口氣道:“你不用去見了,因爲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秋長風急忙問道:“什麼事?”

那普通之人的神色間突然嚴肅慎重,他只說了兩個字:“去死。”

秋長風的臉色遽變。

穀雨的臉色也變了一下,皺眉道:“漢王,東瀛人狡猾多端,不服管束。如瑤明月眼下雖看似是忍者尊主,但她的手下顯然也有不服管教之輩。那用刀行刺你的人應該是天楓次郎,此人爲人兇殘……”

漢王的眼中閃過一分寒光:“他敢要我的手,我就會要他的命。不過,我的手斷了,這戲才演得更真實,我們的機會才更大,只是——我這麼做究竟是對還是錯?”他神色又有了幾分猶豫。

穀雨急道:“漢王,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個計劃已籌備許久,我們絕不能半途而廢。再說,以聖上的精明,只要詳細查下去,肯定能發現很多問題,那時候他們有了戒備,我們再想動手就千難萬難了。如今,這軍營雖說有很多是聖上的兵馬,但我們的人手畢竟還有不少,突然發難,只要能行刺太子成功、逼聖上退位,一切皆可定!”

他驀地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端是有些迫切,有些聳人聽聞。

漢王卻是無動於衷,只是道:“可太子畢竟是我大哥……”

穀雨道:“漢王也說過,太子所爲,不過假仁假義罷了。他趁夜請來鄭和給王爺療毒,看似好心,只不過是怕聖上臨時改變主意罷了。太子今晚若不來,依聖上秉性,說不定就已經立漢王爲太子了,何須我們發難?”

漢王的眼中雖露出狠辣,但還有一絲遲疑:“可我們沒有十足的把握……”

穀雨道:“昔日大唐玄武門之變,李世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甚至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若非尉遲恭及時救駕,李世民已經死在玄武門了,可李世民破釜沉舟,這才奠定了千秋基業。王爺自比唐太宗,機會卻比唐太宗勝過太多,首先是太子從未想到過王爺會對他出手……霜降借王爺之名去請太子過來一敘,中途趁機行刺殺之事,太子絕無防備。”

漢王嘆了口氣道:“不錯,我要殺太子,有太多的機會,可我一直不想這麼做,他畢竟是我大哥。但是,今日我見到父皇的舉止就知道,父皇再也不會立我爲太子了。”

穀雨道:“王爺說得不錯,因此這是王爺的最後一個機會。只要霜降殺了太子,葉雨荷和雲夢公主關係密切,她的行刺無論是否得手,我們都可以把罪名推到太子身上,只要秋分領精兵入營,和王爺裡應外合,兵諫聖上,到時候木已成舟,聖上別無選擇。到時昭告天下,說聖上本意立王爺爲太子,太子不滿,派刺客行刺皇上,王爺清君側,這太子……甚至是皇位,就順理成章地由王爺來坐了。”

漢王舒了口氣,神色複雜,半晌才道:“秋分應該到了吧?”

穀雨道:“我們才接到飛鴿傳書,秋分將如約趕到。眼下唯一要考慮的是,葉雨荷是否會出手……王爺,你已犧牲的太多了,計劃不可能再改,莫要多想了。”

穀雨無疑是忠心耿耿,所謀劃雖不見得是天衣無縫,但顯然環環相扣。若按照計劃,成功的可能性可說是極大的。他唯一擔憂的就是漢王雖看似狠辣冷酷,但在刺殺太子、發動兵變逼聖上退位一事上還有些許猶豫,因此出言提醒漢王。如今漢王斷手,犧牲如此之大,如果還不決定,那真的是得不償失。

不料想,漢王聽到穀雨的最後幾句話,突然臉色慘白,失聲道:“你說什麼?”

葉雨荷已離天子御帳不遠。

以往的時候,她甚至連天子御營都不能進入,現在有云夢公主帶路,她才能一路無阻,順利地到了天子朱棣的御帳左近。

到了朱棣的御帳前,葉雨荷才發現御帳外戒備之森嚴,實在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若非雲夢公主在旁,只怕她早就被明槍暗箭格殺當場了。

但饒是如此,她二人到了天子御帳附近,還是有兵衛橫槍上前攔阻。雲夢公主眼睛一瞪,喝道:“本公主要見父皇,你們也敢攔嗎?”她見那些兵衛爲首之人是侯顯,而那些兵衛竟然是天威衛,不由得有些奇怪。

原來,天子將御用的天策衛賞給漢王后,身邊衛護的親衛變成了羽林衛、御林衛和錦衣衛。侯顯本是鄭和的手下,鄭和統領的兵衛有三,分別是天威衛、天機衛、四海衛。如今變數連連,天子御帳前,突然由侯顯的天威衛負責警備之責,實在是很不尋常。

侯顯不卑不亢地道:“公主殿下當然可以去見聖上,可是這位葉捕頭……不能進入。”

葉雨荷心頭一沉,她這次來見朱棣,當然不是有什麼重要線索稟告,不過是要行刺朱棣!

這個計劃最困難之處不是出劍,而是根本沒有出劍的機會。朱棣身邊防備森然,葉雨荷以前根本無法進入御營。葉雨荷此次能借雲夢公主接近朱棣,本以爲計謀巧妙,哪裡想到又要撞牆了。

葉雨荷向雲夢公主望了眼,裝作不經意地道:“既然這樣……”

雲夢公主急了,喊道:“葉捕頭有極爲重要的事情稟告父皇,若耽誤了時機,你可擔待得起?”

侯顯神色不動道:“臣不過是遵天子旨意行事罷了。”

雲夢公主冷哼一聲,片刻間有了主意,說道:“好,那我先去見父皇。”她低聲對葉雨荷道:“葉姐姐,你先等等,我見了父皇后,他肯定會見你。”

葉雨荷點點頭,突然將盒子遞給了雲夢公主,低聲道:“雲夢,你先把這個給聖上看,他看了後,應該會見我的。”

雲夢公主接過盒子,急匆匆地進入御帳。

侯顯待雲夢公主離去後,就站在葉雨荷身邊不遠處,若有意若無意地看着葉雨荷。葉雨荷心中有事,強自鎮靜地道:“侯大人這般看我,難道是覺得我有問題?”

她不知爲何,心中總有分難以言明的感覺,只感覺這御帳的四周殺機重重,壓抑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可她本來就沒打算活着回去,只要能刺殺了朱棣,目的就已達到,因此她並不畏懼。

侯顯微笑道:“葉捕頭當然沒有問題了。我不過是奉旨行事。”

葉雨荷心中微寬,聽侯顯又道:“聽說葉捕頭本是定海人?”葉雨荷心頭一跳,覺得很奇怪。侯顯和她並不熟,怎麼會了解她的底細?但是,葉雨荷還是鎮定地點頭道:“是。”

侯顯移開目光,望着蒼茫的夜空道:“那裡的海很是壯闊。”

葉雨荷餘光望着天子的御帳,隨口道:“聽聞侯大人隨鄭大人下南洋,所見之海,豈不更是波瀾壯闊?”

侯顯微微一笑道:“葉捕頭說得不錯,若論壯闊,南洋之海更爲廣博壯闊,但更多數時卻是風平浪靜。一些人身在其中揚帆行舟時,自以爲可以興風作浪,但天威難測,一旦遇到大海發怒,不免身覆其中,難以歸鄉。”

葉雨荷心中微凜,只感覺侯顯好像話中有話。可隨即有些懷疑自己是草木皆兵,暗想這不過是侯顯行海的一番感慨罷了。她半晌才道:“海事如此危險,那侯大人還想航海嗎?”

侯顯臉上有分嚮往,緩緩道:“有意義的事情,無論多麼危險,總能讓人投身其中,不懼殞命。”

葉雨荷心中微顫,暗想,那我做的事情有沒有意義?可想到秋長風那蒼白的面容,葉雨荷輕咬紅脣,緩緩道:“‘意義’二字,本來就有不同的標準。一些人看似沒有意義的事情,但在另外一些人看來,已是生命所託。”

侯顯斜睨着葉雨荷,目光中光芒閃爍。他終於還是點了點頭道:“葉捕頭說得不錯。天地本無名,玄機各不同,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同的意義準則。只不過……看觀海的海浪如雪,倒和塔亭的雪很有幾分相通之處了。”

葉雨荷微震,臉色瞬間變白,失聲道:“你……”不待多說,早有兵衛奔來,低聲在侯顯耳邊說了幾句話,侯顯點點頭,平靜道:“葉捕頭請進,聖上宣見。”

葉雨荷一時間還難以從震驚中恢復,不知道侯顯提及塔亭是無心還是有意。但這時候容不得她多想,只是抱拳施禮,就要向御帳行去。

侯顯突然道:“葉捕頭請解劍。”

葉雨荷微怔,但轉瞬間就解下純鈞劍遞給了侯顯。侯顯接劍在手,再不攔阻,只向葉雨荷做了個請的手勢,神色平靜,彷彿方纔提及塔亭不過是無心之舉。

葉雨荷走到帳前,一想到就要見到大明天子朱棣,忍不住臉上發熱,手心冒汗。早有兵士挑開簾帳,有風雪激入,吹得帳內燈火搖曳。葉雨荷進到帳內就望見了朱棣。

朱棣望着桌案上的木盒,目露沉吟之意。雲夢公主站在一旁,對葉雨荷使個眼色。葉雨荷知道她的意思,便屈膝跪倒道:“定海捕頭葉雨荷,叩見聖上。”

朱棣還在望着那木盒,緩緩道:“起來吧。”沉默片刻,朱棣緩緩望向葉雨荷,突然問道:“你可知道盒中是何物?”

燈火下,葉雨荷目光敏銳,看到這位縱橫天下的大明天子,鬢角有了華髮,眼角有了皺紋,神色雖是不怒自威,但眼中卻帶分惘然之意。

葉雨荷謹慎道:“盒中是封陳舊的書信……”

朱棣“哦”了一聲,又道:“你可知道書信的內容?”

葉雨荷搖搖頭道:“我還沒有去看……不過……那刺客說,信中有個極大的秘密。”她目光流轉,見朱棣身邊只站着兩個侍衛,一個略高,一個微瘦。她心中微喜,暗想,朱棣的御帳外戒備森然,但這帳內的防備顯然弱了許多。她又望了眼朱棣面前的木盒,神色微有異樣。她一切聽從如瑤明月的安排,終於如願見到了朱棣。可是她的純鈞被扣,若想刺殺朱棣,關鍵就在那個木盒上了。

她拿那個盒子前來,裡面只放了一封書信,絕非無因。

她以爲說到秘密,朱棣肯定會追問,那麼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取回盒子,指點給朱棣看。不曾想,朱棣只是“哦”了一聲,輕輕地開啓盒子,現出了裡面一封略微泛黃的書信來。

望着那封書信,朱棣的眼中驀地閃過一分異樣,輕聲道:“你是否覺得朕不該殺瞭解縉?”

葉雨荷有如五雷轟頂一般,一時間心頭大跳,竟不知如何作答。

朱棣爲何有此一問,難道朱棣早已知道她和解縉的關係,抑或是,這是朱棣無心一問?

葉雨荷強忍住內心的震驚,緩緩道:“解縉無罪。”她早就橫下心來,知道今日必死,索性不再忌諱。

朱棣的臉上露出了痛恨之意,可他終究沒有發怒,只是淡淡道:“這只是你的看法罷了。”

葉雨荷心中陡然怒意上涌,大聲道:“那聖上如何看待解縉?”

雲夢公主一怔,忙叫道:“葉姐姐……”她費盡口舌讓朱棣宣見葉雨荷,本以爲能找到打擊東瀛忍者的關鍵,哪裡想到二人會突然說到解縉,而葉雨荷又情緒激動,對朱棣很不恭敬,讓雲夢公主大爲焦急。

雲夢公主當然知道父親的秉性,也知道葉雨荷如此忤逆,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不曾想,朱棣並不動怒,望着那盒子道:“朕給你講個故事。”

葉雨荷的話一出口,就知道糟糕了。她本來不是那麼衝動的人,但朱棣提及解縉,就讓她不由得想起了父母,忍不住怒火上涌。本以爲朱棣會勃然大怒,不曾想朱棣還能如此平靜,葉雨荷衡量了所處的形勢,她沉默下來,同時也奇怪,朱棣爲何在這時要給她講故事?

朱棣望着木盒中的書信,嘴角帶分哂然道:“很久以前,有對夫婦,可說是夫唱婦隨、舉案齊眉,若沒有變故的話,他們肯定能一直安寧地活下去。但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那夫婿得到了一個機會,遇到了一個異人。那異人讓他做件事情,他若是把握了機會,不但能大富大貴,甚至做皇帝都是大有可能。”

葉雨荷一聽開頭,心中暗想,朱棣絕不會無的放矢,這個故事多半與解縉和朱棣有關。難道說,這對夫婦是朱棣和皇后?哼,他要說靖難之役,博得我的同情?心中不免又有些奇怪,朱棣何必博取她的同情呢?

朱棣看了葉雨荷一眼,又道:“那夫婿信了那異人的話,幫那異人做一件事情,他當然不知道做的那件事實則大逆不道,若是事成,只怕會引發天下動盪、百姓不安。也不知道他才一行事,就引起了當時天子的注意。天子震怒,卻不動聲色,只是將那夫婿貶到邊遠地區作罷,而那異人不知進退,更不知道天子是在悄然警告他,反而還在暗中行動、圖謀大事。”朱棣突然頓了下,又道:“你說在這事情中,天子、那對夫婦和那個異人,誰對誰錯呢?”

葉雨荷心中琢磨,暗想朱棣這麼說,很像說他自身的事情,那對夫婦是朱棣夫婦,異人當然就是姚廣孝,只有姚廣孝會鼓動人去做皇帝。

原來,當初朱棣和姚廣孝的相識還頗具傳奇色彩,當年姚廣孝才見朱棣時,朱棣還是燕王,姚廣孝就送給了朱棣一頂白帽子做見面禮。

衆人都很奇怪,事後纔有人想到,白加王上自爲“皇”字,原來姚廣孝一見朱棣的時候,就在鼓動朱棣當皇帝。

這件事越傳越神,葉雨荷後來也曾聽說,自然聯想到異人就是姚廣孝,這麼推下來,那天子當然就是朱元璋了。他這麼說,當然是想說夫婦無辜,因此靖難無辜,殺人無辜了,甚至殺解縉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了。想到這裡,葉雨荷冷冷地道:“那夫婿本應安分守己纔對,那異人蠱惑人心,攪亂天下,本該死罪。天子仁厚,處事無錯。”

她說到這裡,陡然間見到朱棣的嘴角帶着嘲弄的笑,意識到可能有什麼問題,又道:“我說的有什麼問題嗎?”

朱棣淡淡道:“你說得沒有問題。不過你可知道那夫婿是誰嗎?”

葉雨荷幾乎要脫口而出答案,但終於忍住,搖頭道:“我不知道。”

朱棣凝望着葉雨荷,一字字道:“那夫婿之名,叫做葉昭重。”

葉雨荷陡然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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