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回了城隍殿,陰司上來請示,又有卷宗到府上,犯人也即刻押送過來,他便向白炙低低吩咐幾聲,就將我交給白護法,自己帶着那送消息的陰司去了大殿。
白炙對我道一聲:“請,夫人。”
我頷首問一句:“你家大人就這樣忙麼?”
“是,夫人。”
“白炙,那你也去忙吧。”
“大人囑咐屬下照顧好夫人,這幾日屬下將伴夫人左右,大人那邊自有人照應,夫人且放心。”
我轉頭看他,反問一句:“這幾日?哪幾日?”
白炙稍一遲疑,對我抱拳道:
“大人處理完這裡的事情,在陽間還有要事辦理,所以接下來的十日,是我負責夫人的安全。”
我對着虛空處笑一笑,淡淡道一句:
“你的意思是,這十日內,我都不能離開這裡,禁足,是麼?”
“夫人言重了,大人只是吩咐屬下負責夫人的安全,並沒有說要關着夫人,夫人想去哪裡,只管告訴屬下,屬下護送夫人。”
我收了笑意,好像有一點涼襲上心頭,緊一緊衣服,往前走了幾步,揹着他道:
“白護法,多慮了。白護法協助大人辦案有功,勞苦更甚,我豈能那樣不懂事,這十日還請白護法好生在府上歇息,我就哪裡都不去了,省的勞駕白護法受累。”
我頓了一下身形,忽然想起一事,於是又道:
“哦,對了,還有一事,也請白護法代爲辦理,我這幾日甚覺寒涼,大約是秋天要到了的緣故吧,城隍殿的被子褥子也要加厚一些了,再麻煩白護法給我置辦兩身新秋衣。”
說完後我揹着他略一點頭,就向內殿走去,進了房門,又看見那方銅鏡,猶豫半晌,還是過去看了一眼。
黑眼圈比前幾日更深,臉色也更爲蒼白,一轉頭,無意間看見耳後有一小塊透明,大驚之後明瞭,生魂滯留陽間太久,開始消散了。但是這樣快,也是我沒料想到的。
我斂起心神,斜斜倚了榻,眼淚好像流下來,臉上一片涼意。擡起袖子虛抹了一把,就沉沉睡去。
醒來時,也不知時辰幾何,外面的天色依舊混沌,我也再無意去看。身旁立着兩個丫鬟,一個個頭高挑一點的捧着一摞錦衣,一個矮一點,生了兩隻酒窩的女孩子手裡端着一方巴掌大的雕刻彩飾漆金木盒,見我一臉不解,個子高一點的福一福身子道:
“夫人,這是您吩咐的秋衣,白護法一早就送過來,見您在歇息不便打擾,所以交給了奴婢,白護法說這裡面是兩套夏服,三套秋衣,都是陰司裡繡工最好的嬤嬤制好的,就當着大人什麼時候取了夫人穿,您真有福氣。”
我看了她一眼,復又把目光挪到衣服上,柔聲道:
“白護法費心了,你且將衣服收起來,取一套秋衣備在這裡吧。”
那丫頭又含着笑說:“不知夫人想要穿哪一件?這裡有月心白絹繡清荷一件,錦繡黃絲拼瘦菊一件,藕花三色織玉簪一件。”
我聽得雲霧籠罩,無奈只說一句:“就第一件吧。”
那丫頭輕輕快快應一聲,便去一旁的衣櫃整理。
餘下那個杏目圓臉的丫頭,對我福一福身,道:
“夫人,這顆清氣丸也是白護法送過來的,叫您服下,說是對您的身體有好處。”
“清氣丸?拿來我瞧瞧。”
那丫頭將盒子呈上,盒子自己打開來,飛出一顆透明的,有如魚目大小的藥丸,浮在空中,緩緩冒着寒氣,我手一伸,那清氣丸便飄到了我的手上方,但不落在手上,我放下手掌,那藥丸也跟着沉下去。
我看着那丫頭,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忍不住逗一逗她,遂即戲謔道:
“我看不過一顆普通的丸子罷了,無甚好處,你且拿回去呈給白護法吧,我不吃。”
那丫頭慌得“撲通”一聲跪下來,旁邊的高個子丫頭也捧着衣服過來跪下,雙雙道: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兩個唯唯諾諾的,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我才知玩笑過了頭,嚇着她們了。
下榻扶起她們,當着她們的面吞下那顆藥丸,只覺神清氣爽,目明耳闊,胸口疏朗了不少,兩個丫鬟纔敢擡眼看我,我捏捏她們的臉頰,嗔怪兩句:“真是膽小的丫頭!”
換了衣服,問時辰才知我已沉睡三日,原真是魂魄離體太久,沒有投胎而出了問題,白炙尋了清氣丸來,才替我擋了不少陰間的濁氣,若不然,只怕會一天天消散,不出十日,三魂七魄分離,後果不堪設想,若是被別有用心的人拿住其中一魂一魄,那更是不敢想象。
答應了白炙不出去,不知這時節他去了哪裡,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信了我的話。看來我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房間裡待久了氣悶,兩個丫頭也看出來我想出去,個子高的那一個便小心翼翼道:
“夫人,您若是無趣,不妨去殿外走一走,白護法就在那裡巡視,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我支起身子來,手上玩着牀邊紗帳上的流蘇墜子,道一句:
“大人是不是早去了陽間?”
“是,夫人,大人昨夜回了陽間,走之前囑咐府裡上下,好生看顧夫人。”
“罷了,你們隨我出去走走吧,不去殿前,這大殿裡頭,我自來還沒好好看過一眼呢。”
兩個丫頭跟着我,走了幾步出了院子,繞過一方側門,是一道長廊,倒也有幾分別緻風雅,長廊遊盡,看見一方黑金硃色匾額,書“長風閣”三個字,俊朗飄逸。
我停下腳步,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
“回夫人,這是大人的書房。”
我欲擡起腳走進去看看,卻不想被兩個丫頭拉住,急急道:
“夫人,夫人,您不能進去!”
我頓住身子,覺得莫名其妙,失笑問一句:
“我爲什麼不能進去?”
那丫頭一緊張,額上竟冒出汗來,說不上原因,察覺到自己失禮,突地停下手上抓我的動作,只在嘴裡重複念道:
“夫人,白護法囑咐,您不便進去,您若是進去,奴婢們死了也不能謝罪,您就饒了我們吧!”
我輕輕理一理衣服,看着跪在地上的兩個丫頭,怪可憐的,這個白炙,把這下人都嚇成什麼樣了。
我清清嗓子,輕描淡寫地道一句:
“那便把白護法叫過來吧。”
兩個丫頭擡起頭,露出爲難的神色:
“夫人,您就聽奴婢一句勸,別進去了,裡面都是大人的書籍,無甚好看的景物。奴婢們帶您去別處看看吧。”
我吸了一口氣,看着她倆笑了一下,繼而道一聲:
“去請白護法!”
聲音裡的冷寂也將自己嚇了一跳,旁邊的朱門一側忽而閃過一個身影,對我一唱諾:
“白炙來遲了,夫人恕罪,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聽不出任何起伏,我一揮手,讓兩個丫頭下去,只留我與白炙二人。
我攏一攏袖子,看他一眼笑道:
“白護法在這府裡,好大的威信!”
他一躬身,道:
“不敢,夫人息怒。”
“你且說說,大人的書房裡,有何不適合我看的景物?”
“不過陳年舊籍,怕灰塵弄髒了夫人的衣物。”
“白炙,如今你也學會這般說繞口令了。誰曉得,這樣的白大人,也將將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呢?”
“夫人,大人有恩於白炙,白炙只知大人做的一切都是爲夫人着想,所以白炙只是依照大人的命令做事,爲大人分憂解難。殊途同歸,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
“那便請白大人開路,去佈滿灰塵的書房裡,走一遭吧。”
他大約未料想到我如此堅持,一臉驚異地看着我,隨即馬上反應過來,手一樣,從白金色的衣袖下飛出一張幾丈長寬的青灰紗幔,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頓下腳步,神色依舊平靜,道一句:
“白炙,你這是做什麼?”
“夫人莫再向前,這綠袖怕是會傷到夫人!”
我回頭看着他的臉,咧開嘴角笑笑,邁步就向前走去,他急急念動咒語,收了綠袖,快步跟在我身後,我提起裙襬跑起來,一把推開了書房的門。
白炙緊跟着跳進來,卻已經晚了。
書房哪有什麼灰塵,映入眼簾的只是一片乾淨整潔,整理有序的書籍,靜靜擺在書架上,桌上還有未寫完的公文,毛筆也未落到筆架上,看樣子是真的有什麼急事才走的。
角落裡設着一方榻,看樣子也未用過幾次,他可真忙,一定很累吧。
繡榻上方整整地掛着一方大紅喜服,前襟一個大寫的喜字,後背上是二龍搶珠,兩袖上是流雲金邊花紋,衣襬下方是奇花異草,兩隻仙鶴在裡齊鳴賀喜。繡工可見一般。
我用手指觸上去,心也跟着發顫,還是輕輕問一句;
“白護法,這可是你家大人的?”
他不說話,我回頭看他,放下手中的喜服,再向他走近一步道:
“那麼,我的呢?有沒有?不,在哪裡?我去瞧瞧。”
白炙面露難色,終於道一句:
“夫人,您別問了,也別看了,大人會處理好這些事情的。您回房歇息吧。”
我笑起來,不知該說什麼,想想只好再笑,最後笑得竟有些喘氣,啞着嗓子道一句:
“白護法,不,白炙,你們都知道的吧,你們都知道怎麼還口口聲聲喚我夫人呢,你們莫不是也如我一般,着了魔了,發了瘋了不成?”
他忽然一抱拳,單膝跪下,弓着身子道:
“夫人,求您別這樣折磨自己,您何苦呢?大人也有大人的苦衷,您可知道,大人爲了您,做了多少,事已至此,您別恨大人,大人一定給您一個交代,您放心吧。”
我復又笑一聲,只是有多幹澀,恐怕自己也不敢細想。
“事已至此?不知這個此是何時何地何事?白護法既然知道,不妨直說了,再這樣下去,也沒意思了。”
我頹然坐在一方椅子上,斜倚着頭,感覺再無甚力氣做支撐,這衣襟上的清荷,看着也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