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辦公室主任,你有什麼事能不能先跟我說說?”我對她此時不讓我進屋有點反感,就說:“在樓道里說話不方便,咱進屋說行不行?”她這才把門開得再大些,說:“進來吧。”我一進屋,發現這是個套間,中間有一道門隔開,外間一個穿制服的年輕姑娘在打電腦。辦公室主任便領着我走進裡間。我沒想多在她這兒耽擱,所以一進裡間我就立即告訴她:“你們這兒扣了一個女記者,我要見她一眼。”辦公室主任有些措手不及道:“這,不方便吧——”但她只說了半句話就突然改了口,說:“我們這兒從來沒扣什麼女記者!”我說:“你剛纔明明已經承認了,改什麼口呢?武大維已經雙規了,你不用前怕狼後怕虎的。”此時她的臉色就非常難看了,地說:“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你別難爲我,我這個主任也是很難乾的!”我感覺今天這任務沒法完成了,就兀自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擡着頭看着她,想跟她軟磨硬泡一會兒。這時她急得在屋裡轉起磨來,像撞籠的困獸。我說:“你究竟說不說?”她非常堅決地說:“根本沒有的事,你讓我說什麼?”
我一見這種情況,就不便再說什麼了。我搖搖腦袋說:“那就對不起了,打擾了。”我有些無奈地起身退出來。我來到外間的時候,發現那個打電腦的年輕姑娘已經不在了,只把制服搭在椅子背上。我繼續爬樓,挨個屋找人打聽,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全都搖頭否認。沒辦法,我走出大樓。我估計丁露貞已經給這裡打過電話,而且我估計打也白打,因爲一個領導都不在,丁露貞不可能給辦公室打。我撓着頭皮走出檢察院大院,打算打一輛車,但我一拐彎卻看見一個穿白襯衣的姑娘正躲在牆垛子後邊。她拉了我一把,說:“康賽處長,你跟我來!”說完就轉身徑自走了。我有意和她拉開十幾米的距離,左顧右盼地做出閒散狀,但一直跟着她走。結果到前面拐角處她就往左拐了,然後進了一家小飯館。我走過去以後,左右看看,見沒什麼異常,便蹩了進去。姑娘此時已經坐在一個角落,因爲這個時間早過了吃飯的高峰時間,所以,屋裡沒幾個人。我見收銀臺旁邊立着一個竹篾的屏風,就對收銀小姐說:“能不能把屏風借我們用一下?”小姐說:“可以。”我便搬起屏風往屋子角落走,擺好以後,我才躲進去。此時,姑娘衝我讚許地點頭一笑。
我掏出煙來,點上一根,抽起來。姑娘說:“這裡也不安全,咱長話短說,我說完就走。是這樣,前不久,咱平川市的金玫瑰花園項目不是出事了嗎?十幾億的集資款都被捲走了,有關方面拼命捂住這次事件,但終歸紙裡包不住火,省城就下來幾個記者,打算採訪一下,回去寫個內參之類的。可是他們都鎩羽而歸,無功而返。因爲凡知情人都被打過招呼,誰說出去誰要承擔責任。誰願意承擔這種責任?凡是知情人,雖不知道此事涉及孫海潮,但都知道這是市裡的項目,不願意給市裡抹黑。所以,就都老太太吃切糕——悶口了。但有一個女記者,據說是一家省報的,偏偏不走,她深入羣衆,多方走訪,掌握了大量事實和一手材料。
就在她要離開平川的時候,市委辦公廳的劉志國帶領檢察院的人截住了這個女記者——想必你認識劉志國——咱在這裡暫且不評論他,因爲我還不知道你的立場。單說這個女記者,在檢察院遭到了逼供,檢察院讓她繳出記錄,她說,我就是用耳朵聽的,沒有記錄,結果就捱了好幾個耳光,打得她耳朵嗡嗡響,一直聽不清聲音。她大聲喊叫,要求放人,但自從被關進來以後就再也沒被放出去。起初她被關在市檢察院的拘留室,兩天後送到了三柳縣第一看守所。我聽我們主任說,這個女記者拿了一個企業家的二十萬賄賂,打算告孫海潮的黑狀,因爲那個企業家與孫海潮有仇。我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但我同情那個被扣的女記者。現在檢察院正在準備文字材料,打算對這個女記者提起公訴。罪名就是索賄受賄。”姑娘說完就站起身來,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意思是不讓我站起來送她,便走出小飯館。
我則繼續抽菸,一根接一根。如果有的人別有用心,就像劉志國採取的辦法一樣,硬把一個銀行卡塞給你,同時又給你錄了像,你還能說得清嗎?在其他情況不可能有你說話的機會,而在武大維的地盤裡,能讓你辯解嗎?此時我心情十分複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發生這種事!好在貌似鐵板一塊的檢察院終歸有說直理的人,有心存良知的人。我把姑娘的話回顧了一遍,竭力記住每一個細節。這時,我就想起劉志國對劉梅也說過有個企業家要相對象,而且也給了一個二十萬的銀行卡。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呢?我思考了一陣子,沒有答案。我走出小飯館,臨出門時給收銀臺交了五十塊錢。
出了門,我就打了一輛車,直奔市委大院斜對過的南渥茶館,進了茶館以後就給劉志國打電話。暗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天我還就跟你幹上了!時間不長劉志國就神色黯然地走了進來。我又是劈頭就問:“給你銀行卡的企業家叫什麼名字?”劉志國一愣,反應了五秒鐘,然後說:“無可奉告。”我說:“劉梅已經同意和企業家見面,你總得讓她知道點什麼吧?”劉志國道:“現在人家企業家已經反悔,不想和劉梅談對象了。”我說:“你就狡猾吧,一抓一出溜,這對你是絕對沒好處的!你只有配合我的調查,纔可能減輕自己的罪責!”劉志國道:“你現在是丁露貞的準妹夫,你不是爲公家調查,而是爲丁露貞調查,目的是把別人弄進去,把她洗出來。此外,還能怎麼樣?你以爲我是傻子了!”
劉志國的這些話,讓我無言以對。丁露貞調我的初衷本來是想把限定在家人的小範圍裡,但現在已經爲人詬病。想來什麼事都是有一利必有一弊,這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見繼續問劉志國已經問不出什麼,便扔下他,兀自走出茶館,在門口招了一輛車,朝三柳奔去。三柳是距離平川市最遠的一個縣,在一條山脈的腳下,開車也要兩個小時。路上我就和司機商定:把我送到第一看守所,然後等我一會兒,再把我拉回來。司機同意,因爲他在三柳想拉回腳也不好找客人。上午三柳還有人進市,下午一般沒人往市裡來。第一看守所是一幢圈在圍牆裡的一座孤零零的四層老樓,所有的窗戶都安着鐵柵欄。
而很多棵綠茵茵的爬山虎就從地上一直順着一樓的鐵柵欄爬到了四樓,所有的鐵窗上都爬滿爬山虎,爲這個鐵面無情的處所添了一抹綠意。下車以後,我擡頭望了一眼大樓,就走向大門口,大門口有兩個武警站崗。我掏出工作證遞給武警,武警接過去看了一眼問:“找誰?”我說:“找所長。”武警說所長外出開會不在。我說那我就找辦公室主任。武警把工作證還給我,向樓裡面伸了一下胳膊。我順着他的手勢走進樓去,在樓道里發現了門上釘着木牌的辦公室,便敲門進去。一個五十歲左右長得像包子的中年人警覺地盯着我,也不問我是幹什麼的,只是虎視眈眈地看着我。我照例把工作證遞給他。他翻開看了,還給我,說:“我知道你是康賽,我勸你回去,上邊有指示,涉及周曉燕的訪問一律回絕。”
我一剎那間就明白了,女記者叫周曉燕,而且剛纔是劉志國或什麼人給這裡打了電話,通知他們我——康賽要來這裡。既然如此,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說:“誰給你的指示?如果是市檢察院,現在檢察長武大維已經雙規了,他的話該推翻就得推翻;如果是辦公廳劉志國指示過你,我也告訴你,劉志國也在審查範圍之內。用不了幾天,他們就會受到應得的處理。”這個主任說:“你說你是康賽,誰證明呢?”我說:“這好辦。”我立馬掏出手機給丁露貞打過去,打通以後我說:“丁書記,現在看守所的同志想驗證一下我的身份,您跟他說說吧!”我把手機遞給這個主任。這個主任便接過去接聽。
聽了幾句話,他就把手機還給了我,臉色也變了,由原來的傲慢變得緊張、慌張,嘴裡一迭聲說:“亂了!亂了!不知道該聽誰的了!”我說:“平川市現如今誰的官最大?不就是丁書記嗎?你不聽丁書記的聽誰的?你還想不想幹了?你如果瀆職、貽誤戰機,可是要扒馬褂的!”可能“扒馬褂”這句話起作用了,他立即拉過一把椅子請我坐下,說:“實不相瞞,周曉燕病得不輕,現在住在縣醫院裡。”我突然一個激靈——他們迫害女記者了!我立即說:“你現在就馬上帶我去縣醫院!”他做出爲難狀,攤開兩手。我說:“你叫什麼?告訴我你的名字,現在是你立功的時候,以後我會爲你請功!”他說:“我叫胡裡坳。”我說:“事到如今你怎麼還玩花活?胡里奧是個外國歌手的名字!”他說:“真的,我是在山坳裡生的,家裡姓胡。”
三柳縣因爲遠離市區,縣醫院是個夠規模的綜合性醫院。在醫院精神科住院部的一個小單間,我們見到了周曉燕,天,只見她面頰紅腫,額頭纏着紗布,兩眼呆滯地看着前方。我在醫生陪伴下推開門走進去,說:“周曉燕你好,我是市委辦公廳的康賽。”周曉燕慢慢走近我,表情怪異地打量我,然後以飛快的動作啪地給了我一個大嘴巴!我一點也沒感覺意外,我知道,這一巴掌我是替劉志國挨的,當然這個賬我會記在他的頭上。周曉燕再次伸手的時候,被醫生攔住了。這時她就哈哈哈狂笑起來,嘶啞的聲音非常瘮人。看來沒法交談,我退了出去。胡裡坳說:“怎麼樣,病得不輕吧?”我說:“造孽啊!”這時醫生也退出來了,把門鎖好,對我說:“以後你們不要沒事就往這兒跑,病人需要安靜,她現在神志不清,至少要一個星期才能穩定住。”我點點頭,走出住院部,對胡裡坳說:“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從此以後周曉燕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要拿你是問,你是圈裡人,自然明白執法犯法的罪過!”胡裡坳說:“有的事我做不了主怎麼辦?”我說:“那就立馬給我打電話。”我把手機號告訴他。
出了醫院,我甩下胡裡坳,徑自坐上出租,告訴司機,以最快的速度回市裡。司機說,那個人不管他嗎?我說,不管,讓他自己走回去。暗想,去他媽的吧!車開起來以後,我就給丁露貞打了電話,告訴她,晚上別走,在南渥茶館等我!關於孫海潮和金玫瑰花園項目我本來興趣不大,因爲我並沒參與集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丁露貞,現在我是在無意中被捲進來了。因此,我也可能成爲那些人的打擊對象,但平川人有句話叫“以就以就”,就是說一不做二不休。我豁出去了,我不信太陽會從西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