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靈山頂。
雲霧飄渺,碧樹掩映重重疊疊的樓閣,飛檐之下掛金鈴,風過時,響聲極其清脆。
聖靈大殿長老堂內,家主澹臺逸正襟危坐於上首,底下分別坐着澹臺家族的幾位長老,人人面色端肅,似乎在等待着誰的到來。
不多時,外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轉瞬間,一個身着靛青緞袍的內侍走了進來,先給家主和幾位長老見了禮之後才說正事:“啓稟家主,三日時限將過,千絕峰上派了人下來問是否要將那兩個人推下寒池受刑?”
家主不答,冷鷙的眸光看向坐在最前排的大長老,“燕京城竟無人前來?”
“來了。”大長老應聲道:“來的人是秦王,身邊還跟了一個男子,似乎是季氏的二少爺,他們是從後山來的。”
“後山?”家主眉心蹙攏,爾後冷笑一聲,“秦王好膽量,竟敢來闖我巫族幻陣!”
大長老也跟着冷笑,“後山幻陣,重重疊疊,陣中有陣,秦王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凡人罷了,縱使再有高絕的武功,也不可能成功闖過所有的幻陣到達靈山頂。”
家主眯了眯眼,又問:“確定秦王只帶了一人前來?”
“是。”大長老眉眼間露出肯定之色,“秦王似乎對自己很有信心。”
家主不屑地冷嗤,“他哪裡是對自己有信心,分明是不敢帶兵前來,他還算識時務,知道帶兵來會成爲巫族和皇廷交戰的導火索,故而只帶了一人前來闖陣。不過……”話到這裡,澹臺逸老眼中閃過一絲陰狠,“若是秦王闖不過幻陣死在陣中,似乎就跟我們巫族無關了。”
衆位長老立即心領神會,連連點頭稱是。
後山那些陣法的存在都是有幾百年歷史的,並非一朝一夕,也並非任何一位長老就能單獨完成。
可即便是這樣,也保不準秦王真有本事闖上來。
家主的意思,自然是讓長老們想盡辦法阻攔秦王闖過幻陣,最好能死在陣中再也出不來。
幾百年前,巫族先祖曾憑藉一支卦讓先太祖皇帝征戰大捷,成功建立大燕王朝,那個時候,先太祖皇帝有意讓巫族先祖入朝掌神權,卻被婉拒了。
幾百年前的巫族是真正的避世大族,從未想過要參與到皇權爭鬥中來。
然而,先祖遺訓在後世一代又一代的流傳中逐漸失去了效用,現任家主好名利,尤其是自澹臺引入主神殿以後,更是自視甚高,認爲神權力壓天下一切權利,巫族就該是天下至尊。
故而,在名利的驅使下,現任家主已經將先祖遺訓拋之腦後,眼下唯一的目標便是想辦法讓澹臺家族的神權世襲,再然後逐漸讓神權吞噬皇權,成爲至尊權利。
秦王扶笙和女帝自然是反對神權世襲的,所以他們姐弟便成了家主的眼中釘肉中刺,一天不拔除誓不罷休!
衆位長老心思各異,一方面對於巫族即將登上王朝舞臺而暗喜,另一方面又隱隱擔憂起來。
家主所做的這些,族長似乎毫不知情,族長常年閉關,上次好不容易出關一回,卻是去了上庸郡太和山,靈山的人連見都沒見到他是怎麼下山的,更沒見到他是怎麼回來的,總之族長回來以後又繼續在千絕峰上寒池旁邊的娑羅臺閉關,直到現在也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若是……族長本就不希望巫族參與到皇權爭鬥中來,知曉以後利用先祖遺訓來說事,那麼家主所做的這些便等同於違背祖訓。
在靈山,違背祖訓是要受千年寒池之刑的,且違背的人還是家主,那麼刑罰就更加重了,到時候他們這些參與策劃的長老更是逃脫不了干係。
想到此,衆位長老都不約而同地對看一眼,紛紛覺得想辦法讓秦王死在陣法中這件事,只怕是有些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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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黎明仍舊站在洞穴內觀察,看了半天似乎也沒什麼結果,
外面扶笙的聲音幽幽傳進來,“你可得快些,否則時間一到,阿紫和羽義可能就會有危險了,他們拋出的兩對新人大婚不過是引我出現的藉口而已,實際上他們的真正目標是我。”
洞穴裡季黎明正苦悶,驀然聽到扶笙的催促,他撇撇嘴,“我可是頭一次到這種地方來,也是頭一次得見這樣的陣法,你再容我些時間,我一定能解開。”
扶笙不再說話了,微微闔上雙目繼續休憩。
兩旁花樹上不斷有花瓣悄聲落下,仿若在他身上墜了遲遲春光,更襯得他清姿婉轉,面色溫潤如春陽。
那樣詩意的畫面,極靜也極美。
從季黎明的角度,只能看得到扶笙坐得筆直的背影,可饒是這樣,他也能想象得出扶笙此時的清貴高華之姿定然比之謫仙有過之而無不及。
收回視線,季黎明心中暗忖,先帝的容貌他見過,不過是添了尋常人可望不可即的尊貴威儀而已,要說有多驚爲天人,倒也談不上。
既然扶笙和女帝不是遺傳於先帝,那就是遺傳自睿貴妃了。
想到這裡,季黎明不由得一陣感慨,當初在魏國的時候,睿貴妃整天被關在陰暗的天牢裡,他從未得見過,但從子楚和女帝的容貌看來,不難想象得出那定然是個驚豔了一段歲月的傾世女子。
只可惜紅顏薄命,更可惜的是當年……瞎了眼,竟會看上先帝,還輔助他奪江山,最後落得個如此下場。
扶笙像是後背長了眼睛一般,明明沒回頭,清淡的聲音卻傳了過來,“發什麼呆,馬上就要天黑了。”
“哦……”季黎明立刻拉回思緒,再擡頭看了看頂上,腦中突然有一個大膽的念頭產生。
他伸出小指將土地裂縫裡的種子摳出來直接放到會滴水的孔洞裡。
扶笙猛然回過頭時,就見浸了水的種子迅速膨脹,最後“嘭”地一聲炸開,一團黑氣飄了出來。
一個飛身掠過去,扶笙不由分說拽住季黎明的胳膊就往外面跑,出門前順勢將夜明珠拿走。
季黎明被嚇了一跳,腦子裡還在發懵,就感覺到自己胳膊被人拽住。
跑了好遠,扶笙才鬆開季黎明,站在河岸邊回望着那道門。
喘過氣來,季黎明看着已經關上的那道石門,蹙眉看向扶笙,“子楚,怎麼回事啊?”
扶笙無語地睨他一眼,“還能怎麼回事,這些幻陣都只有一種解法,用錯了方法就會生出變故,方纔若不是我及時將你拽出來,你早就中毒身亡了。”
季黎明尷尬地抓抓腦袋,“我哪兒知道不能亂動裡面的東西,更何況將種子拿出來直接放到出水孔難道不是最快的辦法麼?”
“錯了。”扶笙搖搖頭。
“哪裡錯?”季黎明滿面不解。
“看問題的角度錯了。”扶笙順勢坐在河岸邊,緩緩問季黎明,“我且問你,剛開始在外面的時候你看那道門,看到了什麼?”
季黎明想了想,如實道:“在外面的時候,什麼也看不見。”
“那後來呢?”扶笙又問:“進去了以後,你看見了什麼?”
季黎明雖然不知道扶笙爲何這麼問,但還是回答:“進去以後看到了長在頭頂上的土地以及土地裡的種子,再然後就是旁邊石臺上的白玉碗,最後是出水孔。”
扶笙接過話,“然而,你能看見這一切的前提是因爲我手上有夜明珠。”
季黎明愣住了。
恍然之間,他腦子裡閃過一道靈光,隨即恍然大悟。
一拍腦袋,季黎明道:“子楚,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
“說說看。”扶笙淡笑着偏過頭來。
季黎明挨着扶笙旁邊坐下來,驚喜道:“你說得對,我能看見這一切的前提是因爲你手上有夜明珠,設陣的人不可能一早就算到闖陣的人身上會有照明的東西,故而,我們應該把場景重新理一遍,當然得是在沒有夜明珠的前提下。這樣一來,沒有了夜明珠,我們倆進去以後就不可能看見頭頂上的倒掛土地,更不可能看見土地裂縫裡面的種子,唯一能清楚看見的是那個白玉碗,白玉在黑夜裡能散發出瑩潤光澤。”
“很好,然後呢?”扶笙難得的目露讚許看着他。
季黎明又想了想,聲音低弱了幾分,“我還有一個想法,就是不知道準不準。”
“你且說說。”扶笙輕輕拂去肩頭的落花,聲音清潤如常。
季黎明答:“我猜裂縫裡的那粒種子很可能是曇花種子,因爲那道門後面一直是黑暗的,要想讓種子迅速發芽並在黑暗裡開出花朵來,必須要是能適應晝夜顛倒開花的花種,再有,土地長在頭頂上可不就是顛倒的意思麼?”
見扶笙不說話,季黎明趕緊問:“我說得對不對?”
“興許擦了些邊。”扶笙點點頭。
“啊?”季黎明頓時滿臉頹然,“我都已經絞盡腦汁了,竟然還只是擦邊?”
扶笙不緊不慢道:“早就說了,你看問題的角度不對。”
“那你快說說,方纔那道門後面的幻陣要如何才能解開?”季黎明迫不及待。
扶笙挑眉,“你真想知道?”
“嗯。”季黎明忙不迭點頭。
輕輕舒一口氣,扶笙道:“你頭頂上那粒種子並不是用水來澆灌從而達到發芽甚至開花的。”
季黎明一怔,眉心緊緊蹙攏,“沒有水,它怎麼發芽?”
扶笙指了指面前背花瓣覆蓋了的湖面,“這裡是幻陣,你若是用正常人的思維來看,鐵定一關都闖不進去。”
“好吧,我承認沒你聰明。”季黎明面上垂頭喪氣,“那你現在可以說答案了吧?”
扶笙慢慢解釋道:“頭頂上的那塊土地不是重點,重點是上面的裂紋。”
“裂紋怎麼了?”季黎明仔細回想了一下,他當時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那粒種子上了,自然沒有過多關注裂紋,此時也回想不起來,莫非那些裂紋組成了什麼圖案?
“你沒仔細看。”扶笙道:“寬裂紋旁邊還有細小的裂紋,所有的裂紋組合起來是樂譜的樣式,而白玉碗盛水深度的不同所敲擊出來的聲音也是不同的,這一局的關鍵在於,要耐心等水滴落到白玉碗內,然後用小木棍在白玉碗邊緣敲擊出頭頂上樂符所代表的不同聲音,那粒種子發芽乃至開花的前提是聽到音樂。”
“還有聽到音樂能開花的種子?”季黎明心中震撼,想着自己這一趟果然是沒白來,才第三局便漲了這麼多見識。
“這是幻陣,沒什麼不可能的。”扶笙聲音淡然,似乎對着這些東西早已見怪不怪。
“不對啊!”季黎明仔細回想了一下,“你方纔不是說我們看到頭頂上裂紋的前提是手上有夜明珠嗎?倘若我們沒有帶夜明珠呢?那豈不是看不見樂符了?”
“能看見。”扶笙道:“就是你剛纔說的,白玉在黑暗中能散發出瑩白的淡光,憑藉那樣微弱的光線,將白玉碗放到頭頂上去還是有些照明作用的,只不過那樣一來,難度會大上許多。”
“高!”季黎明又一次對扶笙豎起大拇指,這一次是發自心底徹徹底底的佩服,旋即又道:“這些陣法看起來很文雅啊,一點都不巫族,難不成不是那幾個老東西佈置的?”
“本來就不是。”扶笙輕輕一笑,笑聲如清泉般悅耳動聽,“這些陣法都存在幾百年了,或許一開始並不是用來阻攔人的,只是巫族先祖一時興起設來訓練族中弟子的。”
頓了頓,扶笙又道:“我們剛纔解開的這些都不算真正的幻陣,真正的幻陣一旦進去便是另外一個世界,能影射出人心底裡最渴望和最恐懼的東西,那個陣法也是最難通過的,因爲人都有七情六慾,很容易被裡面的東西給牽絆住。”
扶笙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瞳眸裡染上了一層深黑濃厚的雲霧,腦海裡不期然浮現當年在魏國自己親手將佩刀刺入生母胸膛的那一幕。
這是他最恐懼的東西,也是他這麼多年來最無法釋懷的一件事,每每想到,整個人便如同被活生生放在烈焰裡焚燒,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寸肌膚都散發出前所未有的疼痛。
而久久……是他最渴望的女人,如今的他遇到任何人都可以冷靜自持,波瀾不驚,唯獨一碰到與久久有關的,他便會失去分寸。
最恐懼親手弒母的那一幕,最渴望得到久久的人和心。
如果後面真有這個幻陣,他不確定自己究竟能不能挺過去。
“子楚,你在想什麼?”季黎明見他發呆,不由得問道:“方纔那個陣法被我破壞了,接下來要怎麼辦,該不會後面的幻陣出不來了,然後我們倆一直被困在這裡吧?”
“不會。”扶笙搖搖頭,“這些幻陣都是陣中有陣,一個壞了,很快就會有新的出來。”
“原來如此。”季黎明恍然大悟,繼而又覺得似乎哪裡不對勁,再問:“可是方纔那個沒有按照正確的法子解開,後面的陣法會不會有什麼異樣?”
“有。”扶笙道:“接下來的,會更難。”
“都怪我……”季黎明一臉懊惱:“早知道我就不逞強去碰那東西了,說不定我們倆現在已經到了靈山頂上。”
“你想多了。”扶笙沉吟片刻,“便是你沒有破壞那個幻陣,我們倆也到不了靈山頂,因爲它後面還有很多那樣的小幻陣。而你這一破壞,把後面的出陣順序打亂,反而將後面的大陣引出來了。”
聞言,季黎明雙眼一亮,“這麼說來,破壞了那個陣反而可以提前到達靈山頂?”
扶笙看着面前的一湖花瓣,幽幽道:“應該說可以早點接觸到家主和幾大長老,我覺得他們不會那麼輕易讓我闖過去,必定會想方設法讓我死在陣裡,而在他們看來,前面這些小陣是難不倒我的,所以前面幾關他們不會來,反而等在後面更復雜的陣法裡。所以我才說早一些進入後面的幻陣,就能早些見到家主和長老,至於能否打敗他們闖過去,就得看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了。”
“澹臺逸簡直是活膩了!”季黎明咬牙切齒,“竟敢讓你堂堂秦王死在陣法裡!”
“很正常。”扶笙無所謂一笑,“自古極少會有人單槍匹馬來闖靈山後山幻陣,我來的時候並沒有給他們遞拜帖,到時候即便是死在陣法裡,澹臺逸也可以隨便找個藉口說根本不知道我前來。如今巫族在朝中掌神權,有一定的威望,澹臺逸親口說出來的話,還是具有一定可信度的。”
季黎明咬着牙,狠狠一拳打在身下的草坪上,面色憤然,“這個老不死的,別讓小爺看見他!”
“走吧!”扶笙慢悠悠站起身來,伸手指了指不遠處河面上的一道漩渦門,“新一輪幻陣已經出現了。”
季黎明擡眼望過去,果然見到藍色琉璃狀的漩渦門高懸在河面上,它的前後並沒有什麼異樣,想來一踏進那道門便是另外一個世界。
收回思緒,季黎明這一次學乖了,乖乖去河岸邊解開烏篷船的繩索。
扶笙略感詫異,“這一次,你怎麼不先想到用輕功飛過去了?”
季黎明撇撇嘴,“這還用想?漩渦門出現在河面上,分明是想我們一定要划船過去,這樣一來就必須做出選擇,因爲一劃船,河面上的花瓣就會被撥開來露出鏡面,鏡面一出,你我二人肯定會回到倒影裡,這個時候,河面上的漩渦門便成了‘救贖’,只要踏進那道門,便會脫離倒影之困,而動作遲了或者是不願意進門的話就會永遠留在倒影裡。說白了,這道門看似是來救贖我們倆的,實際上就是強制性進門,進的話就是進了幻陣,不進的話留在倒影裡也是幻陣。至於你說的用輕功飛過去,我一開始的確有想過,但你也說了這裡是幻陣,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是常規思維,我當時若是衝動真的用輕功飛過去的話,指不定又要發生什麼了不得的變故呢!”
扶笙淺淺一笑,贊同地道:“看來剛纔的幾局讓你思維開拓不少。”
季黎明不置可否,身子卻幾不可見地顫了顫。
方纔在洞穴裡的那一局,後來種子爆開的時候冒出來那一縷黑煙乃讓人頃刻斃命的劇毒,若非子楚動作快,他現在已經成了一具乾屍。
將烏篷船準備好,季黎明對着扶笙招手,“你快上來,我擔心那道門會有時限,萬一我們還沒過去就關上,豈不是糟了?”
“好。”扶笙含笑應了,動作優雅地坐上烏篷船。
這一次,換季黎明來撐船,他動作極快,就怕鏡面出現會將他們二人再次弄回倒影裡,故而拼了命地往漩渦門的方向劃。
不多一會兒,二人便到了門前。
季黎明擡步正要跨進去。
扶笙一把捏住他的肩膀,溫聲提醒道:“待會兒進去無論看到什麼,切記一定要在心裡提醒自己是幻陣,裡面的東西不可相信,否則一旦被迷惑的話就永遠出不來了。”
“嗯,我曉得了。”季黎明鄭重地點點頭。
待扶笙話音一落,他兩隻腳便踏了進去。
扶笙站在漩渦門外,儘量讓自己心神穩下來。
沒多久,他也跟着踏了進去。
兩人剛進去,漩渦門便從河面上方消失,就好像這裡根本不曾發生過什麼一樣。
耳邊有疾風呼呼作響,刺骨之寒真實而疼痛。
扶笙幽幽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變成了小時候的樣子,正跟隨在一羣死士的最後面一道進宮。
這一年,他七歲,是第三次去死亡島,也是第三次從死亡島活着回來。
眼下正是從死亡島回來後準備進宮覆命。
鵝毛般的大雪覆蓋了昔日金碧輝煌的魏國王宮,也掩蓋了這個王國的喧囂以及底下的醜陋骯髒之態。
攏了攏身上單薄的粗布葛衣,挪動穿着破草鞋、早已經凍得僵冷的雙腳,扶笙不敢有半絲懈怠,跟緊了前面這些與他一同從死亡島上回來的人。
去的時候,大家都還有說有笑的,等回來,大家就都變成了面無表情的殭屍。
我一定不可以這樣。
扶笙暗自在心裡想着,不能讓母親和青璇看到自己變成殭屍的樣子,也不能讓她們擔憂,更不能死。
風雪更大了,不斷地打在睫毛上,模糊了眼前的視線,也模糊了紅塵悲歡。
“停——”前面領路的郝公公扯着嗓子喊道。
所有人腳步一致地停了下來站在廣場上,每個人身上都沒有蓑衣,只能任憑風雪肆意侵虐。
郝公公的公鴨嗓還在繼續,笑眯眯地看着衆人,“你們這一批算是幸運的,剛回來的這天,王后便被御醫查出有喜,懷了王嗣,魏王特旨,賜宴於流光殿,今年的冬天冷,魏王還讓人備了厚重的襖子,人人有份,待會兒於流光殿用席以後自會有人送來,只管安心等着便是。”
死士們僵硬到面無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情緒波動。
要知道,眼下對於他們來說,吃飽穿暖纔是最緊要的。
所有人按照秩序去往流光殿。
扶笙經過郝公公身側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郝公公撐着傘,看着面前這個身板嬌小的孩子,看到他眸中堅毅的光時,突然覺得鼻尖一酸。
“郝公公……”扶笙青澀稚嫩卻不嬌柔的聲音響起,微微帶了些懇求,“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件事?”
郝公公一手將散往前傾了傾,意圖讓扶笙也遮擋些風雪,另一隻手在扶笙沒看到的角度偷偷抹了淚,好久後才啞着聲音道:“你說。”
“我用流光殿的那一頓飯和厚重的襖子來交換去天牢看我母親一次,可好?”扶笙仰着臉,堅毅不屈的面容上時不時有雪花落上去,他恍若未覺,一雙幽邃的眼眸中燃燒着希望之光。
“你母親很好。”郝公公蹲下身來,一手撐穩了傘,另一隻手搭在扶笙小小的肩膀上,面上盡是慈色,肯定地道:“你不用擔心。”
郝公公是王后身邊的人,扶笙早些年就已經認識他了,知曉他是個心善的人,所以纔敢這麼跟他說話。
前兩次從死亡島回來,是魏王親自接見死士,故而那時扶笙有機會直接向魏王做出退讓以求去看母親。
而今年,王后懷了王嗣,魏王想必早就召集大臣們舉杯歡慶,這個時候,應該是無暇顧及死士,更無暇顧及他這個小到能讓人遺忘的人身上。
所以,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郝公公身上了。
望着眼前這個孩子堅定不移的眼神,郝公公再一次鼻尖酸澀,吸了一口冷氣,四下掃了一眼後悄聲道:“這個時候魏王正在慶祝王后有喜,天牢那邊的守衛應該不會太森嚴,奴才這就帶你過去。”
扶笙心中微微一動。
在魏國,只有郝公公會把他當成主子看,也只有郝公公會在他面前自稱“奴才”。
加快步子跟上郝公公的腳步,扶笙挨近他,又輕聲問:“我姐姐如何了?”
“六公主也很好。”郝公公的聲音有着難以言說的嘶啞。
聽到這個消息,扶笙終於暫時鬆了一口氣。
再不多話,跟隨着郝公公來到天牢門口。
門口的守衛僵冷着聲音,“若無魏王陛下的手諭,任何人不得入內!”
“大膽!”郝公公一下子怒了起來,“七殿下每年回來的時候都會來天牢探望睿貴妃娘娘,你們幾個是眼瞎了嗎?”
守衛聞言,眼神頓時軟了下來,看一眼扶笙,又看向郝公公,無奈地道:“公公明鑑啊,並非我們有意扣留,只是……往年都有陛下特旨,今年怎會沒有?”
郝公公瞪了守衛一眼,“王后懷了王嗣,魏王陛下如今正在慶賀呢,哪有時間頒發特旨,咱家直接領着七殿下來便是,莫非你還想阻攔?”
“不敢不敢。”守衛連忙諂媚道:“既是公公親自來,那小的說什麼也要給個面子。”
話完,守衛一個眼風遞給旁邊的另外兩名守衛,那二人迅速去打開天牢大門。
扶笙跟着郝公公進了天牢。
剛一踏進去,鼻尖頓時傳來一股陰暗腐朽的味道,郝公公皺了皺鼻子。
而這一切在扶笙看來再尋常不過,更甚至,他覺得天牢裡很溫暖,沒有外面的寒風刺骨,大雪裹身,至於天牢裡的腐朽味,還比不上死亡島上成百上千的屍臭味。
想到待會兒就能見到母親,扶笙心裡說不出的高興。
他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見到母親了,也不知這一年來,她如何了?
想到這裡,扶笙嘴角溢出一抹苦笑,這地方是天牢,母親最好的狀況無非是少受兩頓毒打而已,能好到哪裡去?
前面郝公公驀然停下腳步。
扶笙心生疑惑,擡目望去。
天牢兩邊牆壁上點着如豆燈火,火光幽幽,能清楚地看到關着母親的那一間牢房內,有幾個獄卒正在意圖欺辱她。
雙瞳轉瞬間變得赤紅,扶笙一把推開郝公公走過去衝着裡面大喊,“放開我母親!”
獄卒們聞言後都側過身來,當看清扶笙的樣子時一鬨而笑。
扶笙這時纔看清母親不知何時竟被人挑斷了手腳筋,根本無法動彈,散亂髮絲下的那張臉已經看不清是何表情。
怒到極致,扶笙捏緊了拳頭,尖利的指甲刺入手掌心,鮮血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他顫抖着身子,眼淚聚滿了眼眶,終於用盡所有的力氣嘶吼,“放開她——”
此時此刻的扶笙,仿若仰天長嘯的百獸之王,那一聲嘶吼,帶着滔天怒意,似乎下一秒就能發出大招讓整個人間淪爲地獄。
獄卒們被嚇了一跳,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見扶笙已經衝了進來,不知何時抽出了其中一個獄卒腰間的佩刀。
佩刀寒光閃爍,更閃爍着扶笙的震天之怒。
獄卒們紛紛後退了一步,以爲下一刻,扶笙的佩刀即將對着自己。
然而所有人都沒想到,扶笙纖小的胳膊舉起佩刀,卻是對準了睿貴妃。
即將刺下去的時候,扶笙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個聲音。
“不能殺,這裡是幻陣,一旦殺了母親,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可另外一個聲音又道:“殺了她!只有殺了她才能保住清白,否則等你再次回到死亡島,睿貴妃肯定還會受到欺負,與其這樣生不如死,還不如早些死了好解脫!”
“不能殺!殺了你就再也走不出幻陣!”
“殺了她!難道你想親眼看着母親受到這般非人的欺凌嗎?”
“不能殺!”
“殺了她!”
兩個聲音來回交織,讓扶笙頭痛欲裂,眼眸中的赤紅更甚。
終於,他還是無法戰勝心魔,毫不猶豫地舉起刀,在距離睿貴妃胸膛一寸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看不清的光暈裡,有人聲音輕柔地喚他,“子楚,過來。”
驀地聽到這個聲音,扶笙手中的佩刀“哐當”一聲掉落在地上,擡手遮了遮眼睛,好不容易纔適應了光線,他終於看清楚白光盡頭站着一個女人,一身素白衣裙,膚比雪潔,顏比玉潤,一頭烏髮鬆鬆綰了髻,宛然回首的的這一瞬,脣邊笑意仿若穿越烈烈長空,穿越漫天風雪,穿越四季輪迴,直到真實的印在扶笙的視線裡。
“母親?”扶笙不敢置信地看着白光盡頭那個一身清貴,姿容絕色的女子,連忙跑過去,一聲一聲地喚着,“母親,你還好好的,你沒死?”
“子楚……”女子蹲下身來,輕輕拭去他眼角不斷涌出的淚珠,“別哭,你一哭,母親就心疼。”
“母親……”扶笙狠狠撲進女子懷裡,早已凍僵了的身軀在這一刻得到了無盡的溫暖,“母親,子楚好想你,好想好想,每一年在死亡島上,臨近死亡的時候,我都會喊着母親,再喊着青璇的名字,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再添一份勇氣活下來。母親,我帶你們走,離開這個地方可好?”
“傻孩子。”女子微微一笑,再次替他拭去淚痕,“終有一天,你是要離開這個地方的,你是人中龍鳳,天地四海任你遨遊,魏國太小,困不住你。”
“母親,我們一起走,可好?帶上青璇,去一個只有我們一家三口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來了,可好?”扶笙小心翼翼地問,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下一瞬,眼前的人就會憑空消失。
女子莞爾一笑,摸摸他的腦袋,“子楚乖,你快些長大,等長大了就能見到母親了。”
聽到這裡,扶笙更加堅定了內心的想法——再過一會兒,母親就要消失了。
咬緊牙關,扶笙狠狠抱住女子,不想讓她走。
“子楚……”女子眼神中亦流露出不捨的情緒,臨別之前將他緊緊抱住,“好好活下去,好好爲母親活着,知道嗎?”
“母親,我不要你走,你不要走好不好?”扶笙一邊哭一邊喊,可饒是他哭得撕心裂肺,也只能看到母親逐漸消失在白光盡頭,直到化爲虛無。
白光消失的那一瞬,扶笙頓時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能感覺到自己已經從七歲那年回到二十一歲的今年了。
待站穩腳跟,扶笙才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塊高大的翠屏之前。
眼前的翠屏光滑齊整,像是被人精心雕琢過,發出瑩潤的光,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扶笙微微蹙眉,方纔出現他小時候的畫面代表的是他最恐懼的親手弒母那件事,然而幻境裡,最後他還是沒有下手,也就代表那一關他過了。
最恐懼的過了,那麼接下來的一幕,會不會是關於久久的?
這樣一想,扶笙稍稍吸了口氣,在翠屏前尋了個合適的位置坐下。
沒多久,翠屏裡面果然顯出了畫面。
這些畫面他卻覺得非常陌生。
首先是戰火連天的血腥廝殺場面,緊接着畫面定格在一座叫做“九重宮”的宮殿前。
畫面裡最先出現的是一個身着黃金戰甲騎在馬背上的女子,女子長得非常貌美,眉宇間時刻散發着天生的王者霸氣,她的身後整齊站着僅剩的數千守宮禁軍以及身着官袍、面色惴惴的朝臣。
女子眼眸凌厲,緊緊盯着前方,臉上又有些焦急,似乎在等待着誰的到來。
這是一張對於扶笙來說完全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承認女子長得驚爲天人,心中卻很肯定自己從沒見過她。
不多時,城門大開,有一騎飛快進來,拿着手中的軍報高聲道:“女王陛下,言之公子還要三天才能帶着援軍趕到王宮。”
“三天……”女子一張絕色容顏上頃刻之間呈現死灰之氣,緊緊咬着脣,眉心緊緊蹙攏在一起,“敵軍已經衝破皇城,三天太遲了!”
垂首片刻,女子再擡起頭來,似是在方纔那一瞬間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一般,眸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堅毅,高聲對着身後的守宮禁軍道:“跟着朕一起殺出皇城!”
禁軍們士氣鼓舞,高聲宣誓之後尾隨着女王衝出來與外面的敵軍交戰。
然而,即便士氣再高漲,幾千宮衛也無法阻擋外面的十萬大軍。
宮衛們很快就被射殺在宮牆之下,女王一人漸漸不敵,被四面八方而來的箭雨射穿身體,終於從馬背上摔落下去。
畫面再次一轉。
這一次,是大雨滂沱的夜晚,紫衣男子抱着滿身是血的女子在昏暗的林間快速穿梭,聲音因爲心痛而嘶啞。
“鳳息,你不能死,等着我,我一定會救活你的。”
“銀宸……”女子奄奄一息,低低喚他,“放……放我下來。”
聽到這裡,扶笙瞳眸狠狠一縮,凝目看了男子半晌,赫然發現那人竟然就是鬱銀宸!
一如既往的銀紫色寬袍大袖,只不過他此刻的面容上全是痛苦,是對於即將失去懷中女人的撕心裂肺之痛。
面色一震,扶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通過剛纔的畫面,他大致猜出了畫面中的女人就是數百年前南岷國的女王鳳息,可是……鬱銀宸爲什麼會在裡面?
而自己,又爲何會看見這些畫面?看見這兩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
“鳳息,你別說話。”鬱銀宸抱緊了懷裡的女子,“我這就帶你去邀月宮,一定有辦法讓你活下來的。”
“別費力氣了。”女王搖搖頭,每一句話都說得極爲艱難,眼眸就快要闔上,“你聽我說,倘若你有機會見到言之,請替我轉告他,這一世,我等不到他到來了,若是有來生,我一定不會先死……”
後面的話,女王還沒說完,就已經閉上了眼睛。
鬱銀宸聽到這樣的遺言,不由得赤紅了眼眶,仰天大吼:“扶言之——我殺了你!”
所有的畫面到了這裡戛然而止,翠屏又恢復了先前看到的光滑平整樣,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象。
扶笙卻坐在翠屏前,瞳眸依舊緊緊鎖在翠屏上。
不知道爲何,明明這些人全然與他無關,他卻隱隱覺得心痛,好像潛意識裡也在爲女王的死而感到哀傷。
原以爲第二道考驗會出現久久的畫面,卻沒想到竟是幾百年前的南岷國。
扶笙雖然心有疑惑,卻也沒忘記此時的自己正在幻陣內。
站起身,他準備去找出口。
翠屏旁邊剛好有一道門,扶笙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門走了出去。
外面的景象,雲霧繚繞,擡眼可見周圍羣山蒼翠。
很明顯,這裡已經是靈山頂上。
季黎明正坐在一塊巨石上,見到扶笙終於出來,他面上一喜,趕緊跳下來緊張問道:“子楚,怎麼樣,你有沒有受傷?”
“無事。”扶笙搖搖頭。
“你究竟在裡面見到了什麼?”季黎明滿面不解,“怎麼會耽誤了這麼長時間?”
扶笙聽到季黎明這麼問,一時覺得奇怪,問他:“我們倆一起進的幻陣,你怎麼會在我先出來?”
季黎明訥訥地道:“我也不知道,進去以後看見一道門,推開就到了這裡。”
扶笙面色驚奇,“你竟然沒有被幻陣困住!”
除了驚奇,扶笙心中還有震撼,沒想到平素看起來紈絝不羈風流成性的季黎明內心裡竟然無慾無求,這得是多高的境界?
“怎麼了?”季黎明仔細回想了一下,“漩渦門後面就是隻有一道門啊,你爲何會與我走岔了?”
扶笙無奈地輕嘆一聲,“我被幻象困住了,看到了……看到了我七歲那年在魏國王宮天牢……”
驀然聽到這樣的字眼,季黎明便曉得扶笙接下來要說什麼。
面色狠狠一變,季黎明整個人都變得緊張起來,一瞬不瞬看着扶笙,“子楚,你最後沒有真正的刺下去對不對?否則你也不可能走得出幻象。”
扶笙抿脣不語。
季黎明更加緊張了,“快說啊,你到底有沒有親手弒母?”
扶笙想到了千鈞一髮之際,出現在白光盡頭,而又消失在白光盡頭的母親,若不是她及時出現,想必自己就真的跟隨心魔的意願直接刺進牢房裡母親的胸膛了。
淡淡搖了搖頭,扶笙道:“沒有,最後一刻反應過來,及時收了手。”
季黎明臉上露出喜色,“太好了!這麼說來,子楚你終於跨過了心魔對不對?以後再見到那樣的場面,也不會再有心魔復發了對不對?”
“或許。”扶笙點點頭,眼尾瞟了瞟對面帶着幾大長老迅速走過來的家主澹臺逸。
斂了情緒,扶笙微微彎了彎脣,“澹臺家主,別來無恙。”
澹臺逸冷哼一聲,眸光不屑地從扶笙和季黎明身上掃過,心中很是不解。
這兩個人並無特殊之處,究竟是怎麼闖上來的。
嘴角扯出譏諷的弧度,澹臺逸冷笑着道:“秦王好本事,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闖過我靈山四十九小陣,三十六大陣,看來以前是老夫有眼不識高人了。”
澹臺逸身後的長老們都低垂着腦袋,由於之前幾大長老都不約而同地顧及到了還未出關的族長,所以違背了家主的命令,幾人合力將幻陣關了,只剩最後一個無法關閉的幻境,意在不想讓秦王真的死在陣中,以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此時聽到澹臺逸發話,幾位長老對視一眼,面色都保持着平靜,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扶笙覷了一眼衆位長老,爾後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微微一笑,“家主過獎了。”
縱然心中很不舒服,但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澹臺逸勉強保持着和顏悅色,“秦王既然來了,不妨到聖靈大殿喝杯茶?”
“茶就不必了。”扶笙直接開門見山,“本王來此是爲了救人,家主也不必賣關子,直接告訴本王,要如何你們才肯放人?”
澹臺逸輕笑一聲,故作疑惑,“秦王親自前來救的人,想必對您來說尤爲重要,不知你說的是誰?”
不等扶笙說話,澹臺逸又道:“哦,對了,前兩日我們靈山來了兩位客人,那二人的身份,老夫都問清楚了,似乎是和秦王無關,那麼,秦王此番沒有拜帖便來了靈山,算不算擅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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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姨媽折磨得死去活來,今天只碼了這麼點兒,待會兒若是有可能,再補三千上來,若是沒有的話,菇涼們擔待,改天儘量多更,我知道你們都在期待大婚,我也期待,可靈山上有一個人是必須出現在婚禮上的,靜待哈,待阿笙把那個人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