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萬萬沒想到,現實果真,比想象和真相,來的更加殘忍極端。
他的爹,在聽到他回來後,沒有高興,竟然病的更重了。
他的娘,在看到他回來後,竟然趕他走,嫌棄他,不想看到他。
如果這就是親情,本來就不公平。
從出生那一刻,他就是多餘的,是禍害。
所以活該被遺棄,活該成爲見不得光的那一個。
他不該有嚮往和幻想,他錯了。
公孫月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右手抽出了腰間的長劍,許是太久沒有遇光,長劍興奮的嗚咽着。
手起,劍落,全然,不再需要思考。
血色暈染一切其他的色彩,冰冷或熾熱,噴灑在臉上,身上,手上,綻出最體貼的溫度。
沒錯,只有這樣,他還感覺到自己,還活着。
不是冰冷的護城河,不是寒冷的十七年。
公孫月從公孫宇的房門口,一路向府門口殺去。
無辜的婢子,小廝,護院,一個又一個。
年老的廚娘,嬤嬤,管家,一個接着一個。
我從來都不知曉,原來,鮮血的氣息,是這樣的溫柔。
也從來都不知曉,原來,猩紅的顏色,是這樣的溫暖。
公孫月緩緩地睜開眼,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站在府門口。
回頭,一地的屍體,鋪天蓋地的血色,在空氣裡氤氳出柔軟的溫度,一點一點,植入心底。
公孫月悽烈一笑,自己等這一天,十七年了,可爲何,真的到這一刻的時候,心,會這麼疼。
這些死去的人,原本也應該是,看着他長大的人。
可他們,眼睜睜的看着他,被丟入護城河。
說不定,其中還有不少煽風點火的膽怯之徒。
公孫月的笑容越發的深了,像極了開在潮溼陰暗地方的花,你說不出名字,卻偏生的恐懼和害怕。
公孫家,從來沒有如此安靜過,靜的可以聽得到他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長劍的哭泣聲。
這把劍,名爲孤魂。
和他一樣,本該是孤魂野鬼,卻偏偏因爲不甘心,一口氣咬牙了下來。
他七歲的時候,孫家的主母帶他出去遊玩時,看見一個餓死在角落的江湖男兒,懷裡抱着的就是這把孤魂,當時又髒又陰森,可他就偏偏一眼就看中了。
厚葬了那個江湖男兒,他把劍帶去洗乾淨,才發覺它的森氣和不凡。
劍柄上,用硃砂刻着兩個字:孤魂。
彷彿有什麼在心裡突然爆開了一樣,他深深地愛着這把劍。
就好像,自己,就是這把劍一樣。
如今,他帶着孤魂,殺光了公孫家的所有人,只剩下他那躺在牀上奄奄一息的爹,在公孫宇房間裡,抱着公孫宇瑟瑟發抖的娘。
這三個人,是他的至親,是他血脈相承的家人。
公孫月輕輕的用長袖,把孤魂身上的斑斑血跡擦乾淨,然後提着劍,一步一步的走向爹的房間。
經過精巧奇特的假山,這裡,公孫宇兒時一定經常在這裡,玩遊戲,嬉戲吧?
公孫月的左手,輕輕觸碰着冰冷的假山,似乎還聽得到,公孫宇曾經的笑聲,快樂無憂,清脆如鈴。
他甚至可以感受得到,公孫宇那個時候,最喜歡躲的地方,周圍都有誰陪伴他玩耍。
假山後面是百花齊放的花園,一年四季,都像春天一樣。
有美麗的蝴蝶,有輕盈的蜻蜓,有勤勞的蜜蜂,有懶惰的蟲子,還有可愛的小鳥。
各種各樣珍貴的花卉,色彩斑斕,爭相怒放。
花園裡有一個鞦韆,青藤纏繞着繩索,上邊開着不知名的小花,卑微,卻美麗的讓人憐惜。
然而,這樣的小花,都有人憐惜。
可他,一個活生生的性命,一個脆弱的嬰兒,沒有人可憐。
鞦韆看起來有許多歲月了,公孫宇小的時候,一定常常在花園這裡盪鞦韆,周圍婢女成羣,瓜果糕點,精緻齊全,花香繚繞着他的臉,最美的畫面,莫過於此吧?
公孫月的胸口又酸又漲,同樣的年齡,他那個時候,卻只是孫家要培養的小隱衛之一,沒有雜七雜八的遊戲,沒有漂亮的花園,沒有歡樂的鞦韆,沒有精緻的假山,沒有愛的人。
順着花園走到迴廊,便是書房。
推開門,裡邊的書架上,整齊的擺放着各式各樣的詩詞歌賦,史書遊記。
書桌上的宣紙安靜的沉睡着,各式各樣的毛筆一一羅列着,書房裡薰着淡淡的檀香,想來,公孫宇小時候,一定是在這裡,被爹嚴苛的教導着,讀書寫字,檢查課業。
對了,一定還有許多夫子先生,慈祥博學,把這些才華,一點一點灌輸給他。
而自己,只認識一些基本的字,不懂詩詞,不懂歌賦,不通政史,不知天下奇聞。
他的字也不好看,寫的最好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了。
離開書房,公孫月的心,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座冰雕,那形狀,赫然便是孤魂的模樣。
還有十步就是爹的房間了,在這裡,他都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咳嗽聲。
嘶啞,羸弱,垂危。
還有五步了,他等了那樣久,終於可以把這些年的怨恨,清理乾淨了。
到了。
推開門,吱呀的聲音裡,似乎也帶了幾分惆悵。
公孫明躺在牀上,面色枯槁,雙眼無神,瘦削的像個七十歲的老人。
他不再是昔日風光的公孫大人,不再是滿面紅光的中年人。
現在,他只是一個,將死之人。
公孫月把孤魂,插回劍鞘。
對付一個將死之人,根本不需要弄髒孤魂。
名劍不殺將死之人。
公孫明沒有焦距的眼,在看到公孫月時,頓時有了焦距,只是,那雙通紅的眼裡,只有害怕和嫌棄。
這個妖孽,要來殺他了!
公孫月每一步的靠近,對公孫明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最終,當公孫月站定在公孫明面前的時候,公孫明的嘴巴在發抖。
“我叫月,公孫月。”
公孫明哆哆嗦嗦的看着公孫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知道,我多羨慕阿宇嗎?”
“……”
“從我知事開始,我就常常幻想,爹,娘,是長什麼樣子的,他們是不是因爲貧窮,纔不得已丟棄我,他們是不是不得已,纔不得不放棄我。”
“……”
“我爲你們找了許許多多的藉口,同時給自己許多許多的安慰,甚至打算,等長大了,我就去找爹孃,一家人重逢,再也不分開。”
“……”
“可是,當我發現真相的時候,我才明白,當初的幻想有多頻繁,後來就有多疼痛。”
“……”
“原來,我還有一個哥哥,他叫阿宇,衆星捧月,光芒萬丈。”
“……”
“而我,只是一個禍害,一個災星,一個不該活着的,妖孽。”
“……”
“因爲我比阿宇晚出孃胎一步,所以我活該被丟進護城河,我被公孫家族遺棄,鄙夷,厭惡。”
“……”
“有時候,我常常想,憑什麼。”
“……”
公孫月坐在牀邊,目光裡,星光點點,像極了純真的孩童。
可星光裡開始緩緩濃厚的烏雲,像精密的網,圈住公孫明的呼吸,一點一點,困難起來。
“憑什麼,被丟棄的人是我,你們知道護城河有多冷嗎?你知道護城河有多深嗎?你知道護城河有多湍急嗎?”
“……”
“是啊,一個會游泳的成年男子,尚且不能從護城河裡活過來,何況,一個剛出生的妖孽呢?”
“……”
“你們把我丟下去那一刻的嘴臉,老天看的一清二楚,所以今日,報應來了。”
“……”
公孫月笑了,像極了那索命的魔鬼,公孫明嚇得臉色越來越青,只有氣出沒有氣進了。
滿是繭子的手,輕輕地伸出去,把公孫明打橫抱起,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出房間。
公孫月笑着抱着公孫明,來到了護城河邊。
再有幾日,便是立冬了。
護城河的水,已是刺骨的冷。
“當年,你們把我丟了下去,今日,輪到我,把你丟下去。”
“……”
公孫明一聽,口吐白沫了起來。
“如果,你能活下來,我便不再殺你。”
“……”
公孫月用力一拋,便把公孫明扔進了護城河。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公孫明病入膏肓,哪還有掙扎的力氣,直接沉了下去,一點動靜都沒了。
護城河一如既往的喘急洶涌,一如十七年前,一模一樣。
公孫月的眼角,一行清淚流了下來,打溼了那張滿是風霜的臉。
身後,傳來了熙熙攘攘的聲音。
公孫月似乎沒聽到一樣,抱着孤魂,站在護城河的邊上,安靜的笑着,落淚着。
公孫宇和公孫夫人兩人跌跌撞撞而來,看到只有公孫月一人的時候,公孫夫人癱軟在地,她…來晚了!
公孫宇不敢置信的看着公孫月,爹…死了?
“不!”
公孫宇跪了下來,捂着臉痛哭。
公孫月把目光,輕輕的,放在公孫宇身上,一抹笑意淺淺綻開,“阿宇,好久不見。”
公孫宇身體一僵,雙胞胎的心靈相通,讓他根本控制不住心悸。
“不,我應該,叫你一聲,哥哥。”
公孫月的笑容,開始柔軟起來,目光裡的烏雲散去,只留下晶亮的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