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由山寨,碧水青天,萬花迷人眼,伊人逝,今夕往夕,愛何所在?”
三個月後,秋葉蕭落,西風緊,殘雲似墮,壘成千堆雪,雪化爲細碎,紛紛揚落,這已經是今年的第八場雪,春四月三場,夏六月三場,秋七月一場,四季更替完全亂了自然規律,麝月國淪入了雪的世界中,天寒地凍,百姓叫苦連天,有民間說書的人傳言,這是轉世後的夢神與魘魔在大戰之中打碎了天空而落下的殘片。
三月大戰,靈慧與靈紜這一戰竟然持續了三個月之久,這三個月內,飛城無時無刻不守着雪嫣的屍身,他託付兄弟們採集來了雪靈山上最好的寒冰,以花爲牀,冰爲棺,將雪嫣的身體保持得完好不腐,碧水寨的盈盈姑娘每日都會來給他送餐,並勸他不要這麼固執下去了,人去一日便魂魄離體,說不定,書夫人現在已經投胎轉世到另一個地方,重新爲人了。但書飛城就是書飛城,他對月主靈玥的執着追求已成爲了麝月國家喻戶曉的傳說,只要認定了的事情,總是拼盡了全力一路走到黑,至死也不罷休,但到底是什麼信念支持着他相信人死也能復生呢?
碧水寨的鄉親們雖然憐憫這一對新婚夫妻,但對飛城這樣的固執行爲也頗爲無奈,只當他是失妻之痛難以承受而有些病了,每日的守棺,不管風吹日曬還是暴雨傾盆,他被幾十個人也拉不開,還好對他一片癡心的盈盈姑娘每日跟他說話,爲他遮風擋雨,他真的是有些病了,真的是傷心到失魂落魄,病入高肓了呀!
初見時的神盜公子書飛城,那個如陽光般燦爛奪目的少年難道已一去不復返了麼?人總是期盼等待着神話,而真正活在神話中的人又是何等慘烈的人生,令別人炫目,而自己卻受盡折磨、嚐盡痛苦。
“飛城公子,人生短暫,不過匆匆數十年,爲愛人沉痛一輩子,你固然是癡心一片,可夫人泉下有知,難道會開心麼?”
又是一日暴雪紛飛,盈盈姑娘撐起一把傘,爲他擋住了一片蒼白的天空,已經不只一次勸他了,她也知道,他一定還是聽不到她的話,這三個月,他也只說了一句話:“我在等人來救她,她說過會來就一定會來的!”
都已經三個月了,他所等的人還沒有來,難道還真有希望嗎?或許只是他內心裡不滅的一點執念罷了,書飛城呀,奈何情之一字葬送了你的一生?
“雪,雪……”他忽然驚喜般的望向天空,伸出雙手,將落下的雪花捧在了手心,只要還有雪,就證明靈慧還活在世上吧?只要靈慧還活在世上,那麼雪嫣就一定有救……“飛城公子,該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你爲何還不能從這一段情感裡走出來?就算……就算你不能完全忘記她,也該爲了她好好照顧自己,也好好看看……身邊的人……好麼?”
身邊的人?他內心裡微微苦笑起來,他愛靈玥,卻害得靈玥處處爲他難過受傷,雪嫣愛他,卻因他而慘死他人之手,他還有資格擁有愛情麼?
屬於他的愛情,他早已耗盡,以後的以後,他想,他再也不會有愛一個人的能力了,再也不會了……
夏末之雪,越下越大,天空中閃過一道絢麗的藍光,在雲層中炸開,雪色中又夾雜了一些藍色的碎片,麝月國的王宮之中,宮燈搖擺,夜景朦朧,靈玥披着大氅站在了雪中,遙遙望着月色下的影子,華澈幾乎是寸步不離的站在她身後,爲她撐傘,時不時的爲她緊衣,這三個月以來,他們二人終於不再有爭執,齊坐於王座之上,共執朝政,共商國家大事,他漸漸習慣了在所有國事裁決之前都徵求她的建議,而她卻已無耐心與他爭辯,萬事都由着他決定,其實在她心裡,她還是恨着他的吧,雖然母親所告訴他的真相讓她不再視他如仇人,但是,他曾經對她所做過的一切,爲她所殺過的人都是永遠也抹不去的記憶。
即使他的立場是站在母親這一邊,即使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情有可願,即使他用盡真心來愛她,可是有些事情留在靈魂深處的陰影真的是無法淡痕,無論對錯……
“母親,到底何時才能回呀?”
她每日等着雪的降落,因爲她知道這是母親與姑姑鬥法中所留下的殘片,唯有降雪才能證明母親還活在這個世上。
“玥兒,已三更了,我們回去睡吧!明日還要早朝,不可累了身體。”
華澈挽過靈玥的肩,抱緊她轉了一個方向,傘在手中落下,他乾脆用自己身上的袍子爲她遮風擋雪,宮女們前來相迎,拾起傘想要爲他們撐起來,可華澈淡然招手,命一行宮女退了下去,他帶靈玥回了重建起來的玥宮,爲了能讓她感覺到一絲溫暖,他命人在玥宮裡佈置上了紅色的錦簾和地毯,紫香爐吐出輕煙繚繞,暖暖清香撲鼻。
“玥兒,先睡吧,我明天來此等你一起早朝!”
雖三個月以來日日相見,相守,但卻相敬如賓,華澈從未留宿在玥宮,只是偶有幾次擔心她的安危,而守在她的牀邊睡着了,因心中有禁忌而再也不敢越禮,這也是他對自己的警戒與懲罰。
“恩師呀——”沒有想到,這一日,他要走的時候,靈玥喚住了他,“不要走,玥兒想跟恩師說說話……”
華澈心中頓時一暖,留了下來,但仍坐在牀邊,捧起她的雙手,問:“你想對我說什麼?”
靈玥的眼裡閃過一道水潤的光亮,頓了良久,她才輕輕的吐出一句:“恩師,玥兒連累你了……是玥兒對不起你……”
“爲什麼要說這樣一句話?”華澈輕撫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道,“你可真是一個傻瓜,從前一直是我不對,是我對不起你,該說道歉的人是我,何時輪到你了?”
“如果不是因爲我,恩師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不該的……”靈玥輕嘆着氣,彷彿思索了良久,清澈的眸光中已有一些沉澱,讓華澈恍然間覺得,她似乎已成熟了,不再是以前的靈玥了,“謝謝你給了我這三個月最寧靜的時間,讓我能靜下心來想很多很多,玥兒現在能明白恩師的苦心,恩師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對的,作爲一個王者來說,都是對的,我母親靈慧以仁義冶天下,可最終卻因與敵國男子聯姻而失了民心,百姓不懂帝王之苦,要管理好一個國家何其難呀,又要冶國,又要安內亂,還要預防外敵侵入,國家不但要安定,還要尋求發展,回想起來,這些恩師都已經做到了,修改政策,平反,修築長城,屯兵養兵,可能還有一些玥兒所不知道的,恩師確實已勞心勞力的爲我麝月國付出不少心血了,只不過,因麝月國是我靈氏天下,恩師雖冶國有方,卻因名不正,言不順而得侵權的奸臣之罵名,恩師行事,處處受阻,故而才採取了一些偏執的做法,也是玥兒所不能贊同的做法。”
聽到這裡,華澈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眸光中的溫柔更盛,他握着靈玥的手漸漸捏緊,並將脣瓣輕輕的吻了上去,若能得到你的理解,比什麼都好!
“可……可能,玥兒和恩師終究不是同一類人,玥兒也不適合做一個國主,因爲不想看見人死,不想看到一些殘酷的事實,所以一直逃避,一直反對,一直的與恩師對抗下去,我靈玥只是一個懦弱的女人,不是百姓們心目中的好國主……”
靈玥自責似的傾訴着,不覺已淚水盈盈,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的宣泄,以後再也不會了,人總是要成長,該承受的總要承受,她有一個最驕傲的母親,可以無怨無悔的爲了我麝月國的安寧獻出自己的身心給天神,她爲什麼不能學學母親?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靈玥就是靈玥,不是好國主,卻也無可取代!”
“無可取代?”靈玥詫然的望着華澈,笑道,“是在恩師的心裡無可取代麼?”
是,是在我心裡無可取代!華澈本想這樣說,可看着靈玥的眼神,居然說不出來,那好像已不再是靈玥所該有的眼神,他甚至有一種錯覺,這樣堅毅而富有智慧的眼神應該屬於公子蓮汐!
“恩師,玥兒現在想要一個女兒,將來,我要讓她來繼承月主之位,你說好不好?”
這一句的意思是不是……她竟然會主動要求他……
“恩師的女兒一定會如恩師一般聰明,恩師也一定會用心的輔佐她冶理好我們的國家的,對麼?”
華澈的神色陡然變了光采,複雜而深邃,靈玥果然已不是從前的靈玥,她是要以自己的女兒之名將靈氏王權傳承下去,並以此來壓制他傳承華氏的野心麼?
我靈氏不可消亡,既然我靈玥與你已有政冶上的聯姻,那麼,我們就將這樣的婚姻繼續下去吧!
“恩師……華澈……”
也是哥哥。玥宮裡的燈盞熄滅,靈玥軟若無骨的雙臂攀上了華澈的肩膀,柔軟的脣瓣輕輕的印在了華澈因錯愕而張開的嘴上,溫香漫延,暖昧而旖旎,華澈自然抵抗不住誘惑,抱住了她的身體,撫過她纖細的腰,衣帶滑落,又是一夜的纏綿……
一夜的大雪淹沒大地。
翌日晨起,風雪散,靈玥著鳳冠鸞袍與華澈一同上了朝,對於國政上的事務,她也能處理得嚴謹妥當,一件也不遺漏,而華澈所作出來的決策,她也可以公正的選擇採納或駁回。
她終於與他站在了同一高度上,不再柔弱的躲避在他的羽翼下受他的保護,但她也越來越辛苦了,還會時常與他一起夜裡挑燈批閱奏章,可是,她的身體卻還是不怎麼好,稍受了風寒,便犯起了頭痛病,華澈招御醫冶療,她卻一概拒不接見,她還是很怕華澈會因爲御醫的無能而殺了他們,而寧願拿出從前玉樹子逸開給她的藥方,命宮女們爲她煎藥,她要保住身體,至少在一個孩子出世之前……
她已能將一切國事或是自己的事情都處理得有條不紊,華澈守護在她身旁甚至都有了多餘的感覺,原來她已不再需要他的庇護,無論她強撐得多麼辛苦……
而終於有一天,她還是倒下了,因爲翻閱到了一份奏摺,她在大驚變色之後,病倒在了地上,華澈急得是抱起她四處命人叫御醫,明明就只是一個脆弱的靈魂呀,爲什麼一定要裝出一副能擔當起一切的剛毅樣子?
“爲什麼……恩師……爲什麼我靈氏一族的人還是要與我作對?我最相信的表姐……她也要來了……她說靈玥早已死,我不過是一個冒牌的假月主,不過是你找來的一個輔佐你帝王之位的假靈玥,她也要反朝廷了……不,她是打着正義的旗號,要將我們趕出麝月國……我的親人,原來都是這樣的麼?都是想要我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