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登上高臺,俯瞰而下,金頂形勢盡落眼中。

鳳致一身玄衣,陷在茫茫雲霧中,身影時隱時現,似幻似真。他卻沒有看向這邊,只是一心一意望着前方冉冉升起的紅日。

林墨汐沉默的看着周圍地形,身體卻陡的一僵,被人連拍身上重穴,動彈不得。

他卻只是笑,一點不慌亂,“杜橫洛杜門主,你這是什麼意思?”

杜橫洛嘿嘿一笑,笑容中倒有幾分猥褻的味道,“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仙劍與鳳三卻恐怕不只是百日的情誼,還是小心爲上。”

林墨汐眼底殺氣一閃而過,又是一幅清雅模樣,淡笑道,“幾位這是不相信我?”

宋天離倒不客氣,“的確不信。”

“那就如此好了。反正只要殺了他,各位與我都了了心願,若是這樣能讓你們安心,我倒是無所謂的。”林墨汐安之若素,“只是且給我找個凳子坐下,這麼站着怪累的。”

別人沒動,蘇淺漪卻是毫不避諱的將他扶了在椅子上坐下,帶疤的臉笑得一臉嫵媚,“怎麼能讓仙劍委屈?那我~可是要心疼的。”

林墨汐朝她一笑,算是還了禮。

宋天離哼了一聲,不耐煩道,“就開始吧。”

鳳致頓覺眼前景色一變。

朦朧的山色猛然變得肅殺,一陣冷風捲過,掃過幾片黃葉,擡眼望去,滿山遍野都是金色波浪,層層起伏,竟已是秋之風景。秋風蕭蕭秋也落,蕭瑟山景中竟隱含着無限殺氣。

一片葉子旋過鳳致臉側,葉面一掃,在他臉上帶出一道血痕。鳳致一凜,卻覺得地面驀地一陷,大地張開大嘴,似要把他一口吞下去。

鳳致一躍而起,袖中刀光一閃,地面上冒出一股鮮血。

再擡頭時,白雪狂舞,飛霜亂降,已成了冬日景緻。

這一切在林墨汐眼中卻只是鳳致被六偶人所圍,鳳致一刀揮出,白光中帶出血點,傷了兩個,宋天離和屈嵐應聲而倒,捂着胸口半天沒有爬起來。

六大掌門此時十指上都帶着形狀奇特的戒指,每個戒指上面連着細細的絲線,連着早佈置在鳳致身邊的六個偶人。每個人只要牽動手指,偶人就動作起來,動作十分準確靈敏。

宋天離倒在地上,擦着嘴角鮮血,罵道,“這是什麼扶桑忍者之術,我們苦苦修習了這麼久,怎麼擡手便被姓鳳的破了冬陣。”

杜橫洛歪着嘴笑,“那隻怪你沒有學好,原本你們的秋陣就是最弱的。如何,反噬之力不好受吧。”

竟說了一陣風涼話。

宋天離氣得要命,屈嵐老實巴交說不出話更讓他覺得氣惱,便恨聲道,“老杜老杜,你別太得意,就算是終日打雁,也小心被雁啄瞎了眼。”

話音剛落,卻聽“啊”的一聲,杜橫洛已經緊捂着眼睛倒了下去,指縫中冒着鮮血,一個紅中帶白的圓球滾到自己腳邊,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顆眼珠子。

就是膽子再大,宋天離一時也被嚇得說不出話,杜橫洛卻一手滿是鮮血,一手指着還安靜坐着的林墨汐。

林墨汐仍是一派高華姿態,彷彿還帶幾分關心,嘆息着搖頭,“宋掌門,你可知道,東西可以亂吃,話卻不可以亂說。你看,剛剛你說的話,立馬就應在杜掌門身上了。”

杜橫洛一出事,同操冬景的另一派掌門也同他一起倒下,兩人都是死死盯着林墨汐。

蘇淺漪一邊扯着手中絲線,一邊嚶嚶笑道,“原來仙劍沒有被宋掌門封住穴道。”

林墨汐從椅子上站起來,拂了拂衣袖,步步朝剩下的幾人逼近。

操夏陣之人怪叫一聲,向林墨汐撲來,同他鬥在一處。

此時鳳致眼中卻是春日景色。

只見雲霧繚繞,古木蔥籠,耳邊是山鳥長吟,濤聲殷殷。一個身影,便在那雨霧中,若隱若現。似雨非雨,似霧非霧,正於往日同遊蜀山之境一般無二。

清脆鳥啼中,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朝他微微笑,“阿致,你是來殺我的麼?”

春寒料峭,那人還穿着薄薄的衣衫,在風中回頭看他。

“墨汐。”鳳致的語聲輕而低。

手中的刀頓時沉重起來。

林墨汐依然對着他笑。笑得如同朝霞初升。

“阿致,你要殺我?”

鳳致凝視他,林墨汐卻只是笑,笑得滿山的煙雨嵐嵐,都似在霞光裡消散了幾分。鳳致睜大眼,只想那雲霧再多褪散些,再看清他幾分。即使他的模樣是一刀刀刻在自己心上的,凝視他一刻,特別是他的笑容時,心就會疼,很疼,但還是想看。想多看幾眼。

林墨汐的容顏,離鳳致越來越近。就那樣飄飄然如同仙人般,在雨霧中行了過來。滿山都是一片蒼鬱的青綠,他也是一身的淡淡的青,如同溶進了煙霧般的迷濛。

“墨汐……”鳳致驟然覺得如同一根針深深刺入了心底最深處,痛得他整顆心都在抽搐。痛得他握刀的發顫的手也緊了一緊。

那樣深情模樣的林墨汐,以前從未見過,以後大概也不會有了。

是陣法,還是自己心中的幻象?

鳳致揮刀,刀光閃動。面前的人忽然開了口,滿臉悲傷。

“阿致,你真要殺我?”

蘇淺漪看着那邊兩人鬥在一處,止不住咯咯的笑。衛青漣與她一同動着手指,一邊交頭接耳:“蘇門主,你看鳳致能破得了這陣勢麼?”

蘇淺漪道,“衛門主,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這春陣別的沒有,有的只有每個人心中最想看到的東西。對自己心愛的東西,你說他下不下得了手?”

衛青漣也看看那邊的林墨汐,同蘇淺漪相視一笑。

鳳致的手又在半空頓住。那雙黑如水晶的眸子,蒙了一層淡淡的雨霧,閃着微微的幽光。

“我喜歡你,阿致。”

鳳致腦中一陣暈眩,這幾個字聽在他耳中,是如同天上傳來的綸音。曾多麼期盼過林墨汐說這句話,想來只要他肯說,自己死也無憾。而今是聽到了,卻是借了他的形,爲了奪自己的命,而說出的。

假的。

可我爲什麼即使知道是假的,還是想聽。

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鳳致緩緩低下頭,一把匕首,已經插入他側腹。與此同時,鳳致手中的刀,也刺中了對方的身體。林墨汐整個人一軟,倒在他懷中。

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

墨汐,即使是假的,我還想再聽一次。

鳳致慢慢倒了下去,還是緊緊抱住懷裡的林墨汐。陣勢瞬間消散,懷中那個深情的幻影,變回了原來人偶的姿態。又抱了一會兒,他按着側腹的傷口,這才緩緩站起身來,轉身走向捨身崖。

那邊,蘇淺漪與衛青漣捂了自己側腹的傷口倒在地上,六大掌門一同滾在地上呻吟。

煙雨迷亂,看不清鳳致臉上的表情。

只見他瘦長的身影在漫天雨霧中似清晰,又似迷茫,似要被這黑沉沉的山色吞噬。山風掠過,他背後的長髮隨風狂舞,衣袂翻飛。他一步步的向捨身崖走去,步伐緩慢而堅定,似信步在風中。

林墨汐在高臺上,只見那個玄色的背影在雨霧中若隱若現。

突然,那人腳步一頓,慢慢回過了頭,讓他的呼吸在瞬間凝滯。

一絲苦笑浮上了鳳致的嘴角。

終於,還是放不下心中的那個人啊。

也許是最後一眼了。

鳳致在煙雨中回過了頭。

那眼神穿過了雲霧,穿過了山嵐,卻穿不透林墨汐臉上的表情。

那秀致的眉,那斜飛的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有情無情的姿態。

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

又怎麼敢忘啊。

怎麼敢忘記他無心的笑容,怎麼敢忘記他殘忍的話語,又怎麼敢忘記他的痛,怎麼敢忘記他的好。那曾經近在咫尺的體溫,那曾經親吻臉側的嘴脣,那曾經纏繞指間的長髮,那曾經圍繞耳畔的笑聲。

總歸是還有些甜蜜的回憶。

可是,那個人此時卻並沒有看向自己。

他的眼神縹緲,他的神情虛無,不知此時正在想着些什麼。

什麼也看不清啊。

不過,就當他是在想着自己吧。

他在想着自己。

鳳致緩緩的轉回頭,脣角有滿足的笑容。

一步一步向懸崖走去。

他在崖邊稍稍頓了一下。腳下雲霧繚繞,如同登仙。

玄衣在雲海中一閃,如流星般向崖下墜去。

他回身離去的瞬間,林墨汐的眸光從高臺上幽幽遞來。

這片天地中,天如蒼,雲似海,風如絮,雨似煙。

是天上?是人間?是真實,抑或只是自己的夢中?

那人的身影在漫天煙雲中模糊,即將消逝。他慢慢的走向死亡,這條路的盡頭,是自己爲他挑選好的路,應該不會太痛吧,一切都只是那麼一瞬間。

遠去了啊。

那個人即將永遠離開。

從此再沒有這個人,一切會回到原處吧。從此自己還是那個清高的林仙劍,還是那個青衣縹緲,明眸無心的人。

只是再沒有了環繞周身的溫暖。

扶着廊柱的手突然顫抖起來。

他用另一隻手緊緊握住,卻覺得這樣的戰慄傳遍全身。

這一去便是永別了。

一去便是天人永訣。

天人永訣,天人永訣啊!

他心中反反覆覆是這一句,竟不敢再想下去。混亂中,擡頭看去,那人已經消失在雲霧的那一邊,雲瘴如鎖,隔斷了視線。

再也止不住的心慌。

他飛身下了高臺,循着那人離開的路追去,心中只想留住那個離去的背影。

風聲在耳邊呼嘯,雨絲吹入呼吸,他不知道自己走得多快,只知道這條追尋的路竟是這樣的長,彷彿永遠也找不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迷朦中,路的盡頭,一個玄色的身影立在風中。

風搖着他,雨推着他,就那樣飄飄搖搖站在崖邊,彷彿即將乘風歸去。

想叫,心跳得發疼,喉嚨收緊,連一個字也吐不出。

只是一個瞬間,卻是這樣的漫長。

可是,一切都已來不及。

指尖相觸的距離間,那人落了下去。

他撲到崖邊,只觸上了那玄衣的一角,溼冷的,就這麼從他手中滑落。

那個人在風中下墜。

凜冽的風吹起他玄色的衣裳,盛開在風中。玄色的影子穿過了層層的雲霧,不斷的降落,在他眼前越來越淡,直到消失不見,沉入雲雨深處;水氣重新聚合,遮住那人離開的路徑。

仿如一切都未發生。

仿如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境。

只要夢醒了,只要他一回頭,就能對上那雙溫柔疲憊的眼睛。

林墨汐撲倒在崖邊,茫然望着眼前的雲海。

如夢?如真?

他跌跌撞撞的站起來,退了幾步,又進了幾步。臉色刷地變成死人樣的蒼白。一時間整顆心都彷彿被抽空了似的,空得如同頭頂的天。一覽無遺。如同踩在雲端,踩進去,卻是踩入了虛空,落不到實處。

雲霧越來越濃,整座金頂都被裹在濃霧之中,咫尺間也什麼都看不清。林墨汐茫然地在霧中尋找着方向,撥開一團又一團的雲霧,卻發現自己還在雲海裡。怎麼走,都在那團濃霧裡,找不到方向。

“阿致!鳳致!”

轉不出,走不出。轉來轉去都是那一團霧。東面,西面,南面,北面,都是雲霧,人只在雲海中踟躇。

慌亂,無措,茫然。

他擡頭看天,天也看不到,都是白色的雲。

覆水難收了麼?

恍惚中,他問着自己。

他低頭看那懸崖下,都是白色的雲。重重疊疊。層層掩掩。遮天蔽日。

真的是覆水難收了麼?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

原來,真的,是覆水難收了。

他仰頭大笑:“你究竟把我當作是什麼?留我兩年,溫柔待我,從未有過一句重話,我也以爲你真的對我好,在這個世上,除了師父,就只有你對我好,關心我……我有時幾乎真要如此相信……你對我是真心誠意的,縱然我一直不明白,碧山之上,你我只是初見,你爲何就偏生認定了我?”

“你說你愛我?因爲愛我才留我?因爲愛我就可以把我二十年來的努力一筆抹煞?鳳致,你也未免太自以爲是了!你是什麼人,可以替天行道?你就憑愛我,而毀滅我?”

那笑聲淒厲,似夜梟哀鳴,悲悽如號。

重傷的六大掌門個個面面相覷,只有衛青漣若有所思。還未有所反應,卻見林墨汐提着劍朝他們緩緩而來。他搖搖晃晃,彷彿站也站不穩,卻又脣角帶血,黑髮散落,青衣沾血,彷彿從地獄而來。

還未反應過來,林墨汐的劍已經指在宋天離脖子上,似笑未笑,一雙眼睛卻亮得怕人,“從此我做七劍盟盟主,你服是不服?“

宋天離還沒弄清楚狀況,略一遲疑,只覺得自己右手一涼,整隻右臂已被跺了下來。血箭噴出,撒在其他五人臉上,還是溫熱的,五人只覺得心中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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