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傻瓜!
誰?誰在說話?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卻只看見一輪圓月,橘紅色,昏暗,朦朧,懸停於半空,有薄雲環繞着,整個看起來浮華而淒涼。心口隱隱有冰冷的觸感,她下意識低下頭來,才發現自己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劍,劍身全然沒入,露在外面的銀質劍柄上盤着猙獰的龍,上面由血紅的寶石嵌成一雙凌厲的龍眼。
她看着那把劍,心裡暗自奇怪。
不痛。
劍明明穿胸而過,爲什麼自己絲毫不覺得痛,倒是那個嘶吼的聲音,悲傷得讓她難以忍受,像一把矬子,反反覆覆在她的心上來回磨礪,血肉模糊。
——雙洛,我不許你死!
男子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伴隨着顫抖而粗重的呼吸,彷彿就在耳邊,可是她吃力四顧,卻只能辨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她暗想,這真是個專斷的男人,不許死這種話也說得出口?可是爲什麼,見了他驚慌失措,她只覺得自己心裡也涌起了無言的憂傷?
手是被緊緊握住的,十指交纏,沾着不知誰的血,掌心似乎還有什麼東西,硌得她十分不適。終於,她被男子的悲傷攪得心煩,用力掙開他的手,兩塊晶瑩剔透的玉佩從手心掉落,猩紅的血沾染上去,拼合勾勒出龍鳳呈祥的紋樣。
月光照在上面,忽然就生出萬丈的紅光,將她整個人都籠罩起來,耳邊有人吟頌着繁複的咒語,高亢的,淒厲的,像是傳說中的鳳鳴。
“裕言!裕言!快醒醒!”
裕言猛地睜開眼,發現天已大亮,連忙坐起來。
“小謹啊!你怎麼都不叫我?這麼晚了,遲到了可就慘了!”裕言大叫一聲,連滾帶爬下了牀,洗漱梳頭,然後對着鏡子將一頭長髮束成了利落的馬尾。
“你睡得那麼熟,哪裡叫的醒。”裕謹是裕言的胞妹,比她只小了一歲,兩姐妹性子卻差了十萬八千里,一個好動,一個偏靜。
裕言從衣架上取下昨天就準備好的制服,穿戴整齊,對着鏡子左照右照。
潔白鑲紅邊的上裝,及膝的同色系百褶裙,絲襪,黑皮靴,穿上身英氣十足。
裕言頗爲欣賞的看着鏡中的自己,不錯,不錯,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實習官制服啊!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們裕大小姐也學會照鏡子了!”裕謹在一邊打趣,換來裕言一記白眼。
“照照怎麼呢?今天是我的大日子!”
“知道知道,你嚷了多少天了?”裕謹擺手,一幅受不了的樣子,忽然又頓住,倚在椅子邊一手托腮。
“姐姐,我真的好羨慕你!可以去做首相大人的實習官。”
“哼,羨慕沒用,自己努力!明年說不定就是你了!”裕言得意地甩甩馬尾,回頭朝她擠了擠眼睛,踏着歡快的步子坐到桌前,開吃桌上早就備好的早飯。
“那個……小謹啊!”她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剛纔的夢。“我又做那個夢了。”
“那個你做了十年的夢?”裕謹接口問道。
裕言點頭,這個夢,她做了十年,一樣的情景,一樣的人,一樣的話,一樣的玉佩。
“那個男人,你夢了這麼久,沒準真是你的真命天子!”
“切,樣子都看不清,就算見面也不認識!你就收起你那套羅曼蒂克吧!”
說話間,裕言已經奮鬥完了早飯,將包一拎,跟裕謹揮揮手,幾乎是蹦着出了門。
裕謹笑着跟出去,目送她上了自家的車,然後看着馬車漸漸消失在路盡頭。
這時,還是清早,晨光正好,牆上的青藤在和風裡散發着微辛的清香。
這傢伙,這般興奮,回來一定會抓着她說個不停。裕謹心裡想着,臉上不由浮現出淡淡的笑意。可惜,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是她跟姐姐的最後一面。
首相辦公室。
沁霜緩步踱到窗邊,揚手推開窗子,陽光毫無阻攔地涌了進來,清晨的微風中還帶着梔子花的清香。她低頭往下看去,樓下花壇裡的梔子花開得甚好,翠色中點點潔白,簇擁在道路兩邊,陪伴着值崗的衛兵。歐式風格的迴廊上停着兩隻麻雀,一身制服的少女束着利落的馬尾,步履輕快地穿過走廊。
這就是朝氣呵!
沁霜心裡感嘆,自己不知不覺中就已年華老去,似乎歷盡了滄桑。然後,她轉過身,看着沙發上坐姿刻板的老者。
“裕大人,”她走回自己的書桌前,手指輕輕點了點桌上的引退文書,語調婉轉低柔。“您這是什麼意思?”
“老夫年事已高,忝居高位素久,如今首相大人銳意進取,致力改革,朝中萬象一新,也該是老夫急流勇退之時了!”內政大臣裕清煞有其事地摸摸自己花白的鬍鬚,答道。
“裕大人!”沁霜手扶桌案,正色道:“外面多誹我組華族內閣,排擠穆族官員,意圖復辟前周,您這一退,不正好坐實了我這個罪名麼?”
裕清摸摸鬍子,看她着急,自己卻笑了:“古賢有云,清者自清,首相大人您一向任人唯賢,那些穆族人入不了閣是自己沒本事,難道還怪您頭上?依老夫之見,華族也好,穆族也罷,不都是我大夏子民?首相大人的新政於國有利,任命之官員廉正能幹,日子久了,誰還會去在乎華穆之分?”
“您說得倒輕鬆!”沁霜淺淺一笑,挑眉,也不再如之前那般一本正經。
華穆之分?
穆族人忌恨長州之辱,華族人永記得定城三屠,兩族人中間隔着國仇家恨,百餘年來從未被淡忘過。
油跟水,再怎麼混合還終究是油跟水。
“霜丫頭可不是那種沒自信的小姑娘啊!”裕清看着她悠悠一嘆,意味深長。
“我記得當年你出任首相之時,照樣有人拿你的出身大做文章,紅顏禍水,女相亂國的話都說了出來,可是到如今七年了,一切風平浪靜。”
風平浪靜麼?沁霜心裡涼涼一哂,想她死的人多了去了,這也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
“您真的不幫我了?”
“我老了,當年出任這個內政大臣也不過是爲了鎮鎮場子,你們年輕人的那些政策我還真是摸不着頭緒,尸位素餐這多年,也該退下去了。”裕清臉上一派安詳,“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我們這些老傢伙只有看的份。”
沁霜低頭撥弄了下劉海,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沉吟片刻,那苦笑又旋即化爲平靜。
“好,我接受您的退閣申請,但是,您還是內閣顧問。”
裕清點頭,早料到沁霜會提出這個要求,預期目的既已達成,他便起身走人,剛剛站起身,他忽然想起今天來此的另一個目的。
“霜丫頭,我那不成器的孫女今後還要你多多關照阿!”
“孫女?”沁霜愣一瞬,然後笑道:“裕言原來是您的孫女?難怪如此優秀,到底是將門出虎女。”
談到自家丫頭,裕清也頗爲自得,擺手道:“我那孫女,小時候寵壞了,無法無天!”
沁霜卻笑,低頭掃了一眼桌上昨天才送來的實習生履歷。
裕言,女,20歲,雅禮書院第二屆畢業生,連續四年的優等生稱號,學聯主席,劍道與射擊青年組雙料冠軍……
——遠之,三十個人選中你爲什麼獨獨挑中這一位做我的實習官?因爲筆試頭名嗎?
——是的,大人。
——理論成績優秀?現在眼高手低紙上談兵的人可並不少呢……我聽說面試的時候這個孩子並不是最優秀的,你覺得她能勝任?
——大人,我覺得她的確有這個能力,至少經過磨練,會有這個能力。
——遠之,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
——她是裕清的長孫女……
——然後呢?
——據說裕清想隱退,大人如果再不有所行動,恐怕穆族人那邊會有動作……我覺得這個女孩能幫上忙,首先,她的確成績優秀,雖然行事方面稍嫌稚嫩不盡如人意,但是人都靠磨出來的,學識在那裡擺着,總有一天會成才。
——其次?
——其次,這個女孩的背後是穆族人跟舊貴族,如果大人着意培養她,成爲您的……
——好了,我知道了。
沁霜輕輕抿脣,旋即將思緒從昨天的那場對話中拉了回來,輕笑道:“裕大人您這就過謙了!這可是經過了我們人事部韓敬大人法眼考驗的優秀人才啊……初出校門就被分配到我身邊做實習書記官,令孫女的前途不可限量!”
“呵呵,這丫頭年輕氣盛還需多歷練!”裕清眉飛色舞,笑呵呵說道,自己這個孫女,全家上下沒有不滿意的,就一點,性子完全不像大家閨秀,若是有霜丫頭半點氣質……
咚,咚,咚,這時傳來了清脆而有節奏的敲門聲。
裕言平復了一下自己激動的心情,敲門。
“請進。”溫柔沉靜的女聲從裡面傳來,簡單的兩個字,卻讓她的心再次躥到了嗓子眼。
冷靜冷靜!裕言暗罵自己沒用,怎麼了?不就是新人報道麼?搞得跟小女生第一次約會似的!
開門,行禮,立正,腳後跟輕輕點地,雙手緊貼身側,目視前方。
“首相辦公室實習書記官裕言前來報到。”
說完,她頓了下,卻沒聽見迴應,不由偷偷偏頭用餘光朝裡面看了一眼。
天!那位正側靠在扶手椅上朝自己微笑的夫人不正是自己仰慕已久的偶像麼?首相盛嫺,字沁霜,定國公盛天海之女,十七歲入朝爲女皇之內相,二十四歲戊醜新政後出任內閣首相,如今已有七年,文韜武略一向不讓鬚眉,是連自己那無比嚴苛的祖父都贊不決口的人物。
也是她的目標。
從十三歲開始便定下的目標。
裕言拼命壓抑心中狂熱,腳跟輕旋,轉向沁霜,啪的又敬了一個禮,這纔敢正經看向對方。
爺爺怎麼會在這?
看到自家爺爺,她倒有了些慌張,正一頭霧水摸不着頭腦的時候,卻聞得沁霜輕笑:“清正言謹,裕大人一家人全都是人如其名呵!”
壞爺爺!明明說好了不公開身份的,現在卻來走後門!裕言差點斜眼去瞪自家爺爺,暗中腹誹無數。裙帶裙帶,她裕言生平最恨裙帶,能力是自己的,成就當然也要靠自己。
然而,她卻忘了一點,自己無比崇敬的首相盛嫺,若非當年的裙帶,連入朝爲官的機會都沒有。
那邊裕言暗自忐忑,這邊沁霜卻饒有興致細細打量她。
年輕,朝氣,能幹,系出名門,成績優異,進退得體,跟當年的自己很相似,又不太相似。
這個女孩,磨礪之後必定大有作爲!
聖靈十四年,任期將滿的沁霜已經開始着手培養自己的接班人,她以爲,自己找到了合適的人選。
總的說來,實習書記官的任務很雜,上到文書起草,言行記錄,下到行程安排,端茶倒水,無事不做,而且,非常時期還要充當臨時保鏢。再加上沁霜是個效率至上的人,工作強度之大,不是三頭六臂的超人精英還真的扛不下來。
好不容易忙活一天,裕言還要拖着超負荷運轉的身子陪着首相大人去出席宮宴。
女皇親自派車來接的,豪華加長的轎車,據說是直接從英格蘭進口,其間耗費甚巨,皇家的奢侈在這個各部門都拼命縮減預算的非常時期顯得格外的刺目。
沁霜不動聲色地上了車,裕言也跟着坐到她身邊。車緩緩啓動,裕言無聲打量着暗色玻璃外的街景,肩膀的痠疼隱隱傳來,她想活動活動,又擔心影響到一邊正閉目養神的沁霜。
“在我這裡不需要太拘謹,我知道你的性子。”沁霜忽然睜開眼,說道。
“首相大人……我……”裕言頓覺尷尬,恨不得直接鑽地縫裡去。
沁霜擺擺手,笑吟吟看她。
“你今天也累了,休息一下是應該的。”
“不,首相大人更累!”話說完裕言就想咬了自己的舌頭,這麼沒水準的話怎麼說出來的!
“和平始終要好過戰亂!”沁霜忽然一嘆,問:“裕言是穆族人,你怎麼看華穆兩族?”
裕言知道最近並不太平,新政觸及了不少穆族權貴的利益,且多是軍中老人,稍有不慎便容易引發內戰,而戰亂,纔剛剛結束幾年,大夏朝經不起再一次的折騰。對華穆兩族的恩怨,她的認知僅限於課本上的大夏開朝史,鐵血的痕跡被書墨淡化,她畢竟不是華族人,體會不到那種破國之痛,在她看來,不過是一個強大的民族取代另一個積弱的政權,入主中原,沐華之千古文明,洗盡遊牧之氣。
這些話,她自然不敢說,首相是華族人,當年執意將開朝時的“定城三屠”等系列屠殺罪行記錄在新編的歷史教材中,間接導致了現今日益激化的華穆對立。老實說,她不贊成這項舉措。
“當今大夏復興,更需要團結而非對立。”她小心翼翼說道。
沁霜低低“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裕言不太敢這般明目張膽地與她對視,目光慢慢下移,停在了沁霜衣領中半露出來的紋鳳玉佩上。
“這塊玉佩怎麼只剩一半?”裕言有直接封了自己嘴巴的衝動,今天怎麼呢?表現這麼差!說話都不經大腦了!
“這個?”沁霜卻擡手挑出那塊半月形的玉佩,低頭細細看了會,“你怎麼知道這隻有半塊?一般人都會以爲是完整的一塊。”
“我……見過類似的……似乎是龍鳳呈祥的樣式。”她總不能說自己做了十年的夢裡都有這塊玉佩吧!
“是麼?這是我孃的遺物,我拿到時便只有一半。”不知爲何,裕言只覺得沁霜的語氣有些怪異。
“另一半呢?”裕言指天發誓這不是她問的,可惜話就直接冒了出來。
“另一半?在朋友那。”沁霜輕飄飄一句話解救了裕言恨不能直接掐死自己的鬱悴心情。
車身一震,猛地停下,讓毫無準備的裕言一頭撞進沁霜懷裡。
“大人,有人突襲,車胎被爆。”
司機沉着的聲音從前面傳來,不愧是見過世面的經驗人士,處變不驚。裕言心裡暗贊,伸手探向腰間,取出首相隨從人員專配的□□,這種做工精緻的小弩,她從小玩到大,使起來得心應手。
她一手持弩,緊靠着另一側車門,手探向把手,不動聲息地戒備着,留心外面的動靜。
可是——哪裡來的絲絲的聲音?
“大人!快下車,他們在車下方安了炸藥!”
裕言正疑惑,前邊的司機已經大叫一聲,沁霜臉色微變,也不慌,迅速拉開車門,矮身下車。裕言正待從這邊車門下去,忽聽得身後輕響,回頭,卻看見一直沉着冷靜的司機先生正拿着匕首朝沁霜背後刺去。
說時遲,那時快。
裕言自己都沒想過該怎麼應對,身體已經本能地撲了過去,一記擒拿扭開司機的匕首,緊接着背後一聲巨響,後心傳來森冷的痛楚,爆炸的衝擊將兩個人掀出老遠。
“裕言!裕言!你這個傻孩子,你讓我怎麼跟裕大人交待!”
耳邊傳來驚慌失措的聲音,裕言的意識漸漸不清,睜眼也只看得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在晃動着,上面沾着猩紅的血,隱隱紅光。
此情此景,甚爲熟悉,不就是自己的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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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相大人可是難得失態的,這番算來,自己也算值得了,只可惜……她欣慰又有些後悔,緩緩閉上眼睛。
——雙洛,你怎麼可以死?
誰?是誰在說話?這聲音模糊的只能勉強辨識出。
——你怎麼可以死!
到底是誰?裕言聽着,卻無法分辨,是不是之前夢裡的那個聲音。難言的巨大悲傷洪水般涌入自己的心臟,酸澀的像絲線絞纏。
——雙洛,我與你一塊回去,逆天改命,可好?
男子的聲音模糊而沉重,絕望的瀰漫開來,牢牢網住了她。
什麼逆天改命?裕言心裡有些不屑,她不是宿命論者,纔不信這些!
她打定主意,不想再理睬這些,卻誰知男子的聲音漸漸清晰,化爲無數煩人的咒語,令她焦躁,難持冷靜,難言的痛苦一撥一撥朝她襲來,逼得她大叫了一聲,睜開眼來。
怎麼這麼紅啊?
她慌慌忙忙閉上眼,卻感覺身子在有節奏的搖晃,自己似乎處於一個狹窄的封閉空間。
她試探着在此睜開眼,還是一片紅。
轎子!
誰能告訴她,人死了還要做這般大紅的轎子的嗎?這是怎樣一種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