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芸轉回身端正了身子,黃銅鏡裡映照出她清麗的容顏,橘黃色的燭火從燈罩裡映照亮了內室。
“武陽候夫人是什麼身份,何必給舅母多添煩惱。”她淡淡的說道。
寶珠一愣,抿了抿脣,眼中露出無可奈何的忍耐。
“是奴婢愚鈍了。”她低聲說道,停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道,“小姐好歹也救了武陽候小世子的命,那武陽候夫人竟恩將仇報,真是不要臉。”
蘇芸沒說話,寶珠以爲她是傷心的,便也不言語了。
傷心也是應該的,費盡心力救了人家的性命,人家不知道感激倒也罷了,竟還起了壞心要害她,擱在誰身上也不好受吧。
小姐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碰到這樣的事難過也正常。
“談不上恩將仇報。”蘇芸的聲音低低傳來,平淡無波。
寶珠驚詫的擡頭。
“小姐。”她疑問的看着蘇芸。
怎麼不是恩將仇報?
明明就是恩將仇報!
這要不是恩將仇報的話,那這世上就再沒有恩將仇報的事了。
“我本就是爲了救春末纔出手相助,武陽候小世子不過捎帶手而已,得救了也是他的命數未盡,我本就未有心施恩,又何談仇報?”蘇芸說道。
寶珠眨了眨眼,覺得小姐說的似乎也很有道理,可是又好像不是這個道理。
寶珠想了一會兒也沒想通,她覺得小姐說的聽起來有道理,其實明明不是這樣的啊,可她又說不出什麼來反駁,臉憋得通紅。
“那,那也不對。不管如何說,您救了小世子是事實,連皇上都認同了,武陽候夫人這麼做就是不對!”她奮力的反駁。
蘇芸笑了笑,她擡眼透過黃銅鏡的映照看着鏡子裡的寶珠,燭火昏黃,黑夜裡更是叫人看不透她的笑意。
“寶珠。”她叫道。
“恩?”寶珠應道,看着蘇芸。
“你記着,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天下熙熙皆爲利來,沒有什麼恩情值得別人銘記,只看利夠不夠。”蘇芸說道。
她低低的嗓音在夜裡顯得格外清晰,模糊而又接近,她的眼神隱在黑夜裡叫人看不清楚,只覺得她的視線似是穿透了亙古直射到眼前,有濃如潑墨的悲涼。
寶珠看着這樣的小姐,只感覺她的周身似乎突然都涌上了叫她難以抽離的悲慼,眼睛澀澀的,莫名其妙的想要落淚。
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嗯了一聲,怔愣的看着已經起身上牀正要睡下的蘇芸。
屋裡暖暖的,正是春意濃,夜晚也不熱不冷,溫度極其舒適。
寶珠早鋪好了牀鋪,待蘇芸躺下之後,走過來側身拿起燈罩旁放着的鐵針拿下燈罩正要挑滅燭火,忽然想起什麼似得,又放下鐵針伸過頭朝蘇芸看去。
蘇芸疑問的看她。
她忙從袖筒裡拿出一張信封遞給蘇芸,道:“下午有人往門房遞了一封信,千叮嚀萬囑咐說是需得您親啓,下午忙的險些就給忘了,您看看。”
蘇芸嗯了一聲,接過信箋看了一眼,沒有署名,便拆開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低垂的眼眸無波無讕的看完信,折起來又遞迴到寶珠手裡。
“是文雅公主的信。”她說道。
寶珠額頭青筋怦怦直跳,暗暗長吁一口氣,壓抑着快
要跳出來的心臟,心中暗自慶幸。
幸虧當時沒把這信當做是什麼來路不明之物拿給夫人,竟是文雅公主的信!文雅公主既然沒署名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她與她家小姐相識,她這要是把信拿給了夫人,那樂子可就大了。
以夫人的性格,若是知道小姐跟文雅公主相識,必然大張旗鼓的四處分說去。
寶珠拍拍胸口,幸好,幸好。
“公主找您有事嗎?”她問道。
問完就覺得自己多嘴了,主子的事哪裡是她一個奴才可以過問的,果然,蘇芸轉頭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就臊的她滿面通紅。
幸虧表小姐性兒好,否則這事放在誰家就是拉她出去打死都不爲過。
“奴婢逾越了,請小姐責罰。”
寶珠忙跪下請罪,額頭低低的貼着地板,是真心實意的領罰。
跟在小姐身邊也有一段日子了,小姐的性子極好,平日裡並不常說話,也未責罰過身邊的丫頭僕婦,倒是叫她險些忘了主僕尊卑。
“起來吧,這次饒了你,且記得下次不可再犯。”蘇芸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寶珠忙磕頭謝恩,站起來立在一旁便不再開口了。
“我列一張單子,你明日稟告了舅母,去街上扯一匹雲錦,再買些東西回來。”蘇芸吩咐道。
“是。”寶珠忙應了,又道,“您要雲錦是要裁衣嗎?”
蘇芸嗯了一聲,寶珠心中雖有疑惑卻也不敢多問了,答應了下來,便悉悉索索的放下羅帷,挑滅了燭火,輕手輕腳的退出了內室,在外室也睡下了。
隔日一早,陳氏被服侍着起了身洗漱完畢,正坐在榻几上跟對面的明豔的少女說笑,映月便挑了簾子進來稟告。
“夫人,寶珠姐姐來了。”她說道。
陳氏一愣,旋即驚訝的回頭。
“這一大早的,她來幹什麼?莫不是芸娘出事了?”她有些焦急的問道,連忙吩咐,“快叫她進來。”
一旁的少女冷哼一聲,砰的一下把手上的茶碗重重的蹲在桌上,滿臉的不高興。陳氏皺眉看她一眼,呵斥道:“三娘,莫要胡鬧。”
少女臉色更黑了,卻是閉了嘴終是沒說話。
蘇芸好不容易病好之後,陳氏和王青海便有些草木皆兵,生怕這大妹唯一的子嗣又突然的生了什麼重病,平日裡自是着緊的很。
見寶珠一大早的過來,心中便有些惶惶,連忙喚了進來。
寶珠一進內室,還沒來得急行禮問安,便被陳氏急急叫到近前,問道。
“可是芸娘身子有什麼不是?”
寶珠被問的一愣,神色怔忪一刻便回過神來,忙笑了笑,福身行禮。
“夫人放心,表小姐的身子好着呢。”她笑盈盈的說道。
因是自小伺候在陳氏身邊的,與陳氏說話便多了二分隨意,上前兩步,拿起榻几上的茶壺替陳氏添了杯熱茶,又朝一旁的少女行了禮,叫了聲‘三娘子’,退後兩步站定。
知道不是蘇芸的身子出事,陳氏就放心了,這才問道。
“這一大早的,倒是什麼事叫你跑這一趟?”說完,陳氏看向寶珠,心思翻轉起來,剛因爲着急而壓下的不安此時才涌上心頭。
實不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蘇芸這想一出是一出,做
起事來挑戰人的神經,就像前些日子毫無徵兆的非要出門找楚瑾瑜,鬧的滿城風雨,好些後宅夫人有意無意的在她跟前刺探,好叫她一陣頭疼。
寶珠自是不知道陳氏這一番心理活動,笑盈盈的回道:“表小姐差奴婢過來跟你稟告一聲,叫奴婢上街買一匹雲錦,再有就是一些零碎的物件,表小姐列了一張單子,請夫人過目。”說着,她遞上一張清單。
陳氏心下大定,也沒接單子,便笑着正要開口。
心中鬆了一口氣,買些物件而已,只要她不是要出門找楚瑾瑜,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她也想法兒給她摘來。
一旁的王三娘在寶珠話落之時終於是忍不住了,冷笑連連,臉色黑的像鍋底。
“還真當王府是自己家了,雲錦多少銀子一匹,她怎麼好意思張得開口。”王三娘譏諷的說道。
這話一出口,屋裡頓時靜了下來,寶珠也是臉色尷尬,也不敢應聲,只沉默的立在一旁做木頭狀。
陳氏臉色‘呼啦’一下便拉了下來,豎眉拍桌而起,厲聲瞪着王三娘冷聲斥責道。
“怎麼說話的!先生就教你不敬尊長嗎?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陳氏罵道。
這話極不給王三娘留情面,王三娘是被捧在手裡如珠如玉長大的,哪裡受過這個,當着一屋子丫頭娘子的面,王三娘羞的滿面通紅,眼睛裡涌上水汽,嗚哇一聲便哭了起來。
奶孃連忙上前就要哄。
“叫她哭!回去抄三百遍女戒,抄不完不許吃飯,看她再哭!”陳氏厲聲呵斥住奶孃的腳步,根本不理會王三孃的大哭。
王三娘這下更覺得顏面受損,恨恨的瞪了陳氏一眼,推開奶孃嗚嗚的哭着跑了出去。
王三孃的奶孃和身邊伺候的丫頭寶藍手足無措的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陳氏微微的嘆口氣,揮了揮手,幾人連忙行禮告退,匆匆的追着王三娘出去。
室內還殘留着肅穆的氣氛,靜的針落可聞,寶珠上前輕輕拍打着陳氏後背替她順氣,攙扶着陳氏坐下來。
“看看,明明比芸娘還大一歲,可這性子若比得上芸娘三分我便心滿意足了,眼看明年就及笄了,這性子可叫我怎麼放心把她嫁出去。”陳氏頭疼的說道。
寶珠心中深感贊同。
三姑娘的性子着實是讓人擔憂,以後就算是嫁出去恐也沒有好日子過。
忽然,她腦中靈光一閃。
“夫人,您覺得,叫三姑娘和表小姐在一處進學如何?”她試探的問道。
陳氏眼前一亮,福至心靈,覺得這提議真是好極了,芸孃的博學多才她從老爺那裡也聽說了,她也不指望三娘能學成,若能學個一兩分的她也就滿足了。
這提議真正是好。
“好倒是好,就是不知道芸娘能應嗎?”陳氏有些忐忑。
若是別人寶珠還敢保證,換成表小姐,寶珠還真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敢把話說死。
“要不,等奴婢回來問問表小姐的意思?”她說道。
陳氏一喜,忙道:“正該如此,你自去賬房支銀子,就說是我準的,早去早回。”
寶珠應聲施禮告退。
陳氏只覺得解決了心中一塊心頭大患,可想到王三娘對蘇芸的牴觸,怕是不會老實的答應,旋即又是一陣頭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