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花”一事之後, 染雪料晴薇昭媛不過兩種反應—— 一是自己去吸引皇上注意,二,則是稱病, 賭氣看皇上究竟會不會去。
從鶯歌帶回來的消息來看, 倒似乎是後者。
可惜後宮裡有一位體弱多病的后妃, 也許皇上還會心存憐惜多有照顧, 而有了兩位……可就沒什麼稀罕。染雪很清楚, 人不可能公平,所謂的一視同仁只能說明他誰也不愛。她不擔心——看來不用她出手,也能逼得晴薇無法忍受。
她的身體開始如楚世所期盼, 日漸康復,而她也不再總是呆在桐霖宮中, 開始到別處走動。並不令人意外, 她去拜訪的人, 是桐秀宮的茉蓉昭媛。作爲開口將她留在宮裡的人,染雪此舉於情於理並無不妥。
她帶了些並不貴重但貼心或者有趣, 看起來並不很上得了檯面的小東西去送給茉蓉昭媛,她一個入宮比茉蓉昭媛晚,且品階比她低的妃子,倘若拿出的東西太過貴重,反而惹眼。她將自己的姿態放得低且無害, 本就有意拉攏她的茉蓉昭媛自然滿意, 相談甚歡。
談笑中, 染雪從窗戶撇向對面晴薇昭媛的院子, 手不自覺地抹上自己的脖子……在那裡只摸到一串普通的珠寶項鍊, 才微微恍然,想起曾經的那顆黑玉早已經留在自己過去的身體上, 一起在地府腐朽。
即使黑玉已經不在,在地府深處的那幾百個日夜裡,是不是楚城靈魂中的黑暗早已經合自己融在一起……原來,這皇宮之中的陰暗,一旦踏入,自己也可以如此玩弄於鼓掌毫不費力。楚城,究竟是因爲你將我改變成這個樣子,還是從一開始,我們就是相似的人?
“昭媛娘娘,時候也不早,染雪不好久擾,該回去了。”
“別急,染雪……過門不入,總是有些不大好。”茉蓉昭媛向對面看了一眼,“既然來了,不進去看看,還是說不過去的。姐姐也有段日子沒過去了,今日一起去看看吧。”
染雪含笑點點頭,她的眼睛那麼深,讓人看不清她的情緒。
晴薇對染雪的暗中較勁,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茉蓉昭媛對此也有些矛盾,曾經後宮裡只有她和晴薇,兩人明爭暗鬥了許久,不分上下。如今看着染雪讓她吃憋,茉蓉心裡不免有些爽快——染雪正受寵,但在宮裡毫無背景,倘若染雪站在她這一邊,兩人自然都有好處。現在宮中情勢已經不同,新的嬪妃入宮,最大的威脅便是樑太妃那一對侄女,此時若繼續與晴薇彼此敵視,只能雙方都不討好。
這種複雜的心情,讓她不知道藉着染雪來訪一起過去,是想要跟晴薇和好,還是潛意識當中想要看她失意的樣子。
染雪同她一起出門,本分地稍稍落後她一步,看着她的背影,臉上那層淺淺的笑意一直沒有收起——也許,她纔是最看得清茉蓉昭媛內心的人。
一切都會按照她的安排走,沒有一個人逃得了。
晴薇昭媛的寢宮門窗緊閉着,似乎要拒絕一切光線的進入,踏入這種環境,染雪彷彿可以直直的看進晴薇的心裡,彷彿黑暗可以從她身上擴散,一點點侵入後宮。
茉蓉昭媛遣侍女去通報,不久卻見侍女爲難地走出來,“茉蓉昭媛娘娘……晴薇娘娘她……她有些不舒服……”
“總悶在這麼陰暗的屋子裡,怎麼會康復?晴薇妹妹也真是……”茉蓉昭媛直接向內室走去,晴薇軟軟的半倚在牀頭,見到茉蓉進來,晴薇面上雖然略顯不悅,仍舊起身,迎道:“茉蓉昭媛……”然而見到隨後站在門口卻沒有進入的染雪,她一怔,眼中如針刺般鋒芒點點。
染雪若無其事地點頭微笑——女人都是這般麼?可以爲了愛一個人如此犯傻,同樣的,也就可以陰毒無比。
脣角的笑容一點點擴散,帶了一絲挑釁,只給晴薇一個人看到。
“妹妹,我帶谷昭儀一起來看你……”
“誰需要她來假慈悲!”
茉蓉昭媛一愕,雖然並不是針對她,但這樣被打斷,實在是失了面子。“晴薇妹妹!你別這樣,谷昭儀也是好心來……”
“出去!別讓我看見這個女人!”
一隻花瓶猛地向染雪砸來,她輕輕避閃,花瓶砸在花間的屏風上,正碎裂在饒進屏風的人臉旁。
樑君渚心有餘悸地轉頭看了看屏風上磕出的痕跡,她身後的君濃急忙拉過她,看看她有沒有受傷,擡頭看向無內情形——晴薇沒料到樑家姐妹會突然到來,但是情緒激昂,此時根本誰也看不進眼裡。
君濃急忙道:“聽說晴薇姐姐身體有恙,我們姐妹特地備了小禮前來探望……”
“出去!都出去!!”
茉蓉昭媛終究不耐,道:“晴薇妹妹,別鬧得太過分!谷昭儀,我們走吧。”
“君濃也先告退,姐姐好好修養,改日再來探望。”君濃也拉着君渚一起出去,君渚嚷着:“這到底是發生什麼……”
“事不關己,不要多事。”
“怎麼不關我事?那花瓶差點砸我腦袋上哎……”
“閉上嘴巴。你這張嘴,早晚害死你。”
“君濃~~你最聰明瞭,你一定看出來的對不對?到底怎麼回事?”
君濃輕嘆,“傻丫頭……女人之間的嫉妒,對你來說要完全明白還太早了。”
“嫉妒?哦——我知道了,皇上的確對那個谷染雪太好了,我也很看不順眼的……”
君濃淡淡笑着搖頭,“你這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脣邊的笑漸漸斂去,的確看得出來是晴薇昭媛對谷昭儀心生妒恨,不僅是爭寵,而是動了真感情。但是爲何……隱隱覺得這其中有些不妥。谷染雪這個人……似乎眼睛所見,絕非她的全部。到底她是怎麼樣一個人……?
她很清楚自己和君渚在宮裡的立場,也許對其他嬪妃,她不敢說遊刃有餘,至少有把握不會落人把柄給人機會來對付她。可是谷染雪卻讓她擔心……倘若有一日,君渚跟谷染雪對上,絕非她所樂見。可是,君渚那丫頭,她如何會不瞭解呢?今日的她,或許還不懂女人間的嫉妒,但是待在那樣的皇上身邊……那個傻丫頭,可能懂得在後宮裡一旦動了真情,就等於一張催命符這個道理?
桐霖宮——
“娘娘,您回來了。”鶯歌將染雪迎進屋,染雪拒絕了她的服侍,吩咐道:“你下去吧,我有些累了,想先休息。夜裡你也不必伺候了。”
“娘娘,是否要宣太醫……”
“不必,我只是有點累,早些休息就好。”
“是,那您的晚膳奴婢替您拿進寢宮用麼?”
“我不想吃,你也不必來叫我,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打擾。”
“是。”雖然疑惑,鶯歌仍是退了出去。
染雪坐在鏡子前除下釵環,退去外衫,便躺上牀,聚斂心神,狀如沉眠。
現在這個身體太弱,她必須好好休息,才能夠應付接下來要做的事。她睡得很沉,直到入夜天完全黑透,她的身體周圍淺淺地浮起一層難以看清的熒光,漸漸凝聚而出,飛出窗外。
白影在夜空一閃而過,讓人難以察覺。墨楓在梧棲殿守夜留到很晚,走出梧棲殿時,在擡頭間見到那道白影飛向桐秀宮。
桐秀宮的守衛無一人察覺,那道白影直入晴薇昭媛的寢宮,若隱若現泛着熒光,卻是一個女子的身形。“她”走到牀前,晴薇昭媛已經睡下,睡夢中猶不安穩。“她”的手放到晴薇的額頭上,改變着她的“夢”。
“她”給她看到的是什麼樣的夢,沒有人會知道。
此時的桐霖宮,鶯歌還守在染雪寢宮外,雖然染雪早有吩咐,仍舊不能放心離去。稍稍打着盹兒,卻聽到門外一聲“皇上駕到——”
她驀地站起來——皇上?皇上怎麼會來?內侍並沒有來知會接駕——娘娘說過不要讓任何人去打擾的……這……
還在想着,皇上已經走進來,她連忙跪下,“奴婢給皇上請安!”
“起來吧,你怎麼在外面站着,染雪呢?”
“娘娘……娘娘有些累,已經睡下了。”
“哦,是啊,已經這麼晚了,朕倒是疏忽了,一忙就忘了時間。已經來了,朕進去看看她。”
“皇上……”鶯歌想要開口,可是哪裡敢阻攔聖駕,只能看着楚世走進寢宮——
白色的人影飛出桐秀宮,在偏僻無人處落下,行動漸緩,似已經疲憊不堪。
染雪——不,這女人的樣貌,分明不是染雪。靜雪之姿,本應寧靜無染,然而在這漆黑的夜裡,這悠然的身影卻帶了幾分鬼氣。
自她被抽去仙骨的那一日,神力幾乎盡失,而她憑着僅存的一點力量拋棄了身體從地府逃脫,現在的她,與陰魂無異。不過是這麼一點小小的入夢之術,居然已經讓她如此疲憊。現在她只想回去,昏睡上三天。
沒等她走出兩步,卻敏銳地察覺到身後一股冷冽之氣,只是並無惡意。她回頭,看到墨楓緊蹙着眉頭,既驚且痛的望着她……
“雪崖小姐……”
這容貌,這眉目……的確是雪崖,而不是裹在谷染雪的皮囊下,讓人感到疏離和陌生。可是,比起谷染雪給人的不真實感,眼前的雪崖,卻更讓人真切地痛。
“微臣,見過寒妃娘娘……”
“墨楓……你什麼時候才能不死板板的守禮啊……”[雪崖]疲憊一笑,現在這是什麼情況?三更半夜,他對着一個剛從桐秀宮裡出來,行爲不軌的“女鬼”居然還要行禮?不過,既然他不打算問自己方纔做過什麼,對自己從桐秀宮出來一事視而不見,那麼她現在要做的,也只是回桐霖宮。
“很晚了,我該回宮了,你也不要在這裡逗留——雖然你夜裡在宮裡當職是常事,但是被人看到在後宮亂轉總是不好。走吧,今夜你只當不曾見過我,我已經感激不盡。”她從墨楓身邊走過,裙踞分明掃過墨楓的身上,卻只如一陣陰風,如同無物。
剛走兩步,突然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雪崖一驚——有人動了谷染雪的身體!怎麼回事?她明明交待過鶯歌……難道,是楚世!?
儘管已經很疲憊,她仍舊不得不縱身而去——
桐霖宮內,已經傳來了楚世驚懼的聲音,“你們是怎麼伺候的!?爲什麼沒有人發現!?太醫呢,怎麼還沒到!?”
“皇上贖罪——”
雪崖落在窗外,然而楚世就在牀邊,讓她無法進去。她看着楚世驚惶地抱着“她”喚着“染雪”,那具身體冰涼,呼吸微弱得幾乎讓人難以察覺——似乎她經常都會讓他擔心……只是每一次,看着楚世的焦急與驚恐,她的心裡卻異常平靜……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夠讓她異常安心。曾經,她會不相讓楚世擔心,不想爲楚世增添煩惱而獨力承擔起一切,掩藏起一切,只讓他看到一個如常微笑的雪崖。但是現在……她居然會因爲看到楚世因爲她而焦急驚恐,爲此心裡莫名的欣慰。
一瞬間她的腦中想起了一張臉,一張蒼白陰柔,稱得上美人的臉——那張臉,曾在溫柔的對她笑着,命人將她的手腳俱廢之後,卻露出一抹安心的欣慰。
他瘋了——這是她唯一的想法。可是現在,自己與他,又有何異?
她這種陰暗的感情,連自己也不齒正視。
在楚世再一次焦急地走到門口去看太醫是否到來時,她如一陣風進入房間,回到谷染雪的身體。
楚世即使人站在門口,仍不時看向牀上,染雪細微的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幾步走回牀邊,“染雪!”
一抹蒼白而疲憊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見過這張笑臉……
“染雪,你哪裡不舒服?太醫馬上就到了……”
“我沒事……只是有些累……”她昏昏沉沉地想要再次陷入沉眠,她知道,剛剛纔回到這個身體,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適而不是立刻就醒過來試圖支配身體。她爲什麼要這樣勉強自己……她不是想要看到楚世爲她擔憂的樣子麼?又何必這般急切地想要醒來,跟他說一句“我沒事”?
心彷彿分成了兩半,一半殘忍,一半不忍。
現在,她只想睡……
“染雪!”
“皇上,太醫到了……”
“快傳!”
染雪想要拒絕,可是抵禦不了意識漸漸往深處沉落,無法出聲……恍惚中,似乎又一隻溫柔的手,溫柔,微涼,卻堅定,讓她覺得好熟悉,好懷念,不自覺地放棄了拒絕……
那是誰……不是楚世,無論在任何時候她都不會認錯楚世,可是……爲何這雙手,讓她的心如此緊緊揪起……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是誰,在夢裡淺淺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