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個龜孫子是吃錯哪壺藥了?一個經常出入‘紅粉世家’的女人你也要!” “她老子也不是什麼好鳥!一個老男人帶一孤女同吃同住,傻蛋都知道這是什麼關係!”

“爸。”我平靜地說,“你帶回家的女人跟你的房子一樣多,但你兒子我只愛一個。”說完,我頭也不回的摔門而去。

下午,金小蔚沒來上課,生物試卷發下來了,我平生第一次得了B ,而金小蔚居然得了C ,我翻到試卷背後,發現在最後一道綜述題,金小蔚是這樣寫的: 老師,您常說社會98%的財富是由2%的精英創造的,這跟您的基因理論有異曲同工之妙,人的基因組內,也只有約2%的內容有用。但是這句話等於扇了人類自己一耳光,因爲我們無法解釋自己基因組這些佔98%垃圾片段,它們同樣也是上帝的造化。這些被稱爲垃圾的非編碼區真的毫無用處嗎?

“垃圾!”在老爸噴出這個相當文雅的詞彙時,我知道這已經是他難能可貴的斟酌用詞了。

牆上的投影屏幕是高科技的歐洲貨,寬大,清晰。這本是老爸的會議室,每當競爭對手推出什麼新產品新戰略時,他就會氣急敗壞地把各部門經理召集在這裡。而此時,屏幕上顯示的並非什麼枯燥乏味的商業信息,而是燈紅酒綠的混亂畫面。臺下郭秘書、趙經理臉上都浮着尷尬的笑,顯然他們都是畫面上那個地方的常客。 畫面上的燈光是那種搖曳的暗紅,就像酒杯裡的紅酒,女人的臉上也浮滿了這種羞澀的紅赧,但她心旌盪漾的大笑卻又那麼的輕浮。她的腿相當長,擱在三個男人的腿上,腳趾尖還能翹到一個兩鬢斑白的儒雅男士的鼻子上。男人們的衣着很講究,但他們的手可一刻沒閒着。

“紅粉世家”的趙經理作起了現場解說:“現在的客人都喜歡這種涉世未深的女學生,大學生、高中生甚至初中生„„”鏡頭及時的拉近,女人強作世故的稚嫩笑臉陡然生動起來,衆人的目光刷刷射向我,好像投影儀對準的是我。我操起一個什麼東西,後來才知道是昂貴的麥克風,砸在更爲昂貴的高清投影屏幕上,然後像一頭公牛衝了出去。

“紅粉世家”就在大樓的一樓,我很快便找到了那個包廂。可悲的是,從包廂的檔次看,這羣消費的男人並非特別有錢。如果包廂的檔次夠高,我也就不會那麼容易衝進去了。裡面狂歡的人羣驚得人仰馬翻,男人們粗俗的玩笑戛然而止。 “誰他媽讓你進來的!”有***起來,卻被我推了個踉蹌。他也許是醉了,但斜躺着的女人顯然沒有,她下意識地想坐正身子,迷離的眼神也驀地清澈起來。這看起來很滑稽。

“這就是你經常熬夜的原因吧。“我冷冷的說。

她的嘴脣抖了一下,欲言又止。

“小子,你找死!”一個壯碩的男人給了我下巴一下,我沒有躲過這一下,相反,我從內心感激這一拳,只有這猛烈的一擊,纔會讓我變得清醒。好像醉的不是他們,而是我。

我從地上爬起來,啐了一口夾帶血和牙齦肉的唾沫,從錢包裡掏出一張名片,我的錢包裡有很多這種製作精美的燙金玩意兒,但從未使用過它們。我扔給了她:“下一次你可以找我,因爲我比他們更有錢。”

這時,趙經理衝進來把我拉了出去。“我的一天只有地球時間的二十二小時。”回想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天真得就像相信聖誕老人的小女生,這更加加深了我內心的憎惡。是啊,二十二小時,原來有兩小時如此不堪。

“不要相信女人,我早說過。”馬六安慰我。

“從此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女人,Y ou Know?”

“呵呵,還是哥們可靠吧。”大偉親熱地摟住我的肩膀。

第二天,金小蔚沒來上課。第三天,她的座位依舊空蕩蕩,桌面試卷上鮮紅的大叉顯得那麼刺目。

“快來看,金小蔚居然拿了C 減!”姜李璐像發現一隻蟑螂一樣尖叫起來。 試卷在教室裡飛來飛去,很快被揉得皺巴巴的,還添滿了腳印。

突然教室安靜下來,金小蔚出現在教室門口。好事者連忙把試卷遞到她課桌上。 然後一整堂課金小蔚都在埋頭整理她的試卷,小心地抹平每一個褶皺、卷邊,拭去上面的污垢,好像那是她的寶貝。大家希望看到曾經囂張的金小蔚面對慘不忍睹試卷時的表情,然而很失望,她的表情相當平靜,聽課的情緒也未有絲毫波瀾。她安靜地聆聽着老師的講解,還時不時記着筆記。這認真的態度卻引起周圍同學更多的交頭接耳,還有不懷好意的嗤笑。

可是下午的語文課上,莫名其妙地,安靜的課堂突然被一個嚶嚶的啜泣聲打破了,金小蔚伏在課桌上,肩膀微微顫動。老師當時正在講解“精衛填海”的古文閱讀。 她也會哭泣?衆人難以置信地面面相覷,然而沒有人去安慰她,也許大家覺得她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根本無須安慰。

直到下課,金小蔚的頭仍舊深埋在課桌上。教室裡已是人去樓空,而我是倒數第二個離開的。就在我帶上教室門時,她叫了我一聲,我頓了下,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想她大概是想徵用我的肩膀吧。

第二天,我的課桌裡放了一本書,我翻開它時,一張金黃的書籤掉了出來,那是一片心形的樹葉,應該是出自惡俗的加工,因爲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沒有哪種樹葉長成這樣,但葉片的邊緣卻是天然鋸齒狀。上面的葉脈相當複雜抽象,就像是她的掌紋。我漫不經心地翻了下這本名叫《人類再次被毀滅》的書,書的內容我並不喜歡。從書名看我就知道它講什麼,無非是炒史前文明的冷飯,再起一個驚世駭俗的名字媚俗罷了。當然這種書是蓋亞主義者的聖經,這羣厭世狂不僅相信人類曾經被毀滅過,而且預言人類即將再次被毀滅。環保主義者危言聳聽的宣傳、糟糕的氣候、不斷上升的海平面、地球上某些偏遠部落的神喻鬼讖加深了人們這種擔憂。只是有一點我不明白,人類被毀滅這羣蓋亞們又能得到什麼?他們似乎倒挺幸災樂禍的。

我想把這本書還給它的主人,並告訴她我欣賞不來裡面的內容。然而她今天又沒來上課。班主任在講臺上痛心疾首地告誡我們:“遠離蓋亞,遠離社會渣滓„„身邊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啊!”

不管怎樣,蓋亞派正在以他們的方式影響着我們,他們在裸體美女身上書寫標語,在街頭塗鴉,以奇裝異服參加電視娛樂節目,在綠黨報紙陣營刊登廣告,爲7月7日零點零分的50萬人大遊行宣傳造勢。

他們選擇在7月7日零點零分這一時刻的原因非常好笑,國家授時中心將在這一天宣佈把時鐘調慢一秒鐘,這種所謂閏秒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歷史上已經進行過無數次了。而蓋亞主義者卻宣佈,地球自轉變慢正是全球氣候災難效應之一。因爲自轉變慢暗示着轉動慣量正在增大,亦即地球正在膨脹,這必然導致地殼運動劇烈、火山活動頻繁„„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金小蔚的身影了,她那麼聰明,又很有思想,在蓋亞的組織中想必很有用武之地吧。

似乎天公也被蓋亞們蠱惑了,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500千米外的海面上醞釀着。專家上次已經爲颱風規模的估算不足而無地自容了,這一次要不都三緘其口,要不則閃爍其辭,這愈發加深了民衆對臺風的惶恐。

晚上,馬六突然出現在我家,吞吞吐吐的。我把車鑰匙給他時他卻說是借錢。 我冷冷地打量着他,說:“她爲什麼自己不來?”

“什麼?”馬六一怔。

我輕蔑地笑笑。

馬六嘆了口氣:“你怎麼知道其實是她需要錢?”

我怎麼知道?好笑。她一直需要錢不是嗎?我心裡充滿了嘲笑。桌面上的《沙城星期天》上印着大幅海報,墨雲覆蓋了大半幅圖片,天空僅剩下一指寬渾濁的光亮,黑壓壓的土地上矗立着七倒八歪的鋼鐵建築,一棵光禿禿的樹刺破陰霾的天空,樹上孤伶伶地掛着一片綠色的心形葉子,這綠色是這大幅廣告中唯一的彩色,異常刺目。蓋亞們的確需要錢,他們的廣告滿天飛。

我沒有借給馬六錢,況且他報出的數目已經足以讓從未有過缺錢概念的我震撼到了。

馬六悻悻離開時湊到我耳邊說:“金小蔚最近很奇怪,你發現沒有?” 我悲哀地嘆了口氣:“所以你被迷住了不是?”

口口聲聲說最鄙視金小蔚這種女人的哥們竟然暗戀着她,其實我並不意外。 “森哥你誤會了,我是說最近,你沒有注意到她最近的異常?她需要你,真的!”馬六鄭重地點了點頭。這在我看來像是一種虛僞的安慰。

我嘲笑地撇撇嘴,他急了,大聲說:“你知道她語文課爲什麼哭嗎?你個白癡竟然一點也沒意識到!那篇講精衛填海的古文勾起了她傷心的身世回憶,你沒發現她跟那女娃很相似?一樣的不會游泳,連名字都很像。”

我差點裂嘴笑出聲來,可悲的暗戀者的想象力真夠豐富的。這表情讓嚴肅的馬六感到憤怒,他氣沖沖地摔門而去,不忘說:“你這個白癡!”

金小蔚的名字跟“精衛”諧音的聯想的確很荒唐,但馬六的話還是有着某些啓發性的東西。精衛填海是一個寓言,它不可能是一種真實的記錄,不過它可能跟大多數神話故事一樣,蘊涵着樸素的寓意和暗示,比如精衛被海水淹死可能並非一個偶然事件,而普遍事件的一個代表,銜微木以填滄海又像是對不公命運的不屈與報復,顯然這種不自量力的對抗不可能成功,但神話總是出於美好的願望給故事一個完美的結局,銜木填海居然成功了,“滄海桑田”的典故則解釋了東海的歷史變遷„„

我的內心像是被什麼所觸動,從包裡翻出那本書來,心型樹葉很快滑了出來,與海報上那片樹葉驚人的相似。

我的目光陡然變得凝重,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把這片樹葉裝入一個塑料袋,第二天寄給了我爸公司一個生物研究中心。

金小蔚終究沒來找我,如果一個女人的“男的朋友”與“男朋友”成爲了公開的秘密,她是不會傻到向其他男性求助的。不過我卻聽到了東湖邊那幢紅磚小樓拍賣的消息。

“金小蔚有男朋友”一直是一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僞的命題,然而她終於有了,而且幾乎是一夜之間有的,這令消息的發明者與傳播者無比興奮卻又萬分失落。這並不矛盾,也許說金小蔚有男朋友的人原本只是抱着勸退其它競爭者的目的,而目前的確是有了,這自然令他們深受打擊。馬六便是其中的一員,從他對“金小蔚那位”的惡劣評價程度就可看出他遭受的打擊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