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霾破散,萬里晴空。
崔巍的古都,披着晨曦織成的新衣,煥然一新氣象蓬勃。積雪已然散去,東風送來盎然的春意。洛水岸楊柳抽蕊,青草堤駿馬響鈴。
經歷了數十年罕見的冰封襲擊之後,神都洛陽終於迎來了春暖花開的時節。勃勃的生機洋溢在都城的每個角落,蜷伏了一個冬天的人們走上街道,拍手相慶笑語言歡。
萬象神宮殿堂頂部的金鳳,傲然展翅瑰麗輝煌,就如同浴火重生姿顏煥發。
神都的大門口,戍衛的軍士脫去了厚實的棉服,輕裝薄袍鎧甲生輝,個個精神抖擻的巡哨查崗。往來商旅行人絡繹不絕,車馬流連。
驀然間,十餘匹烈馬神駒從官道上疾馳而來。遠遠便敲着震耳欲聾的銅鑼沿沿途大喝:“邊關軍報,六百里加急!”
凍了一個冬天的人們反應仍有點遲鈍,倉皇的往路邊躲閃。軍士們急忙拉開路柵清理大門兩旁礙路的行人,如臨大敵。
論弓仁紅袍褐甲匹馬當先,臉上寫滿倦意可雙眼卻如神炬般炯炯。
“終於到了……”他不禁輕籲一口氣,一勒馬繮斗然停住,顯然騎術精湛過人。
後面跟隨的騎士們也反應極快的停下馬來,整齊劃一有條不紊。
“祝將軍,本將已抵神都,你不必護衛了。”論弓仁回頭對身後的祝騰道,“請你辛苦一點速去汴州,向大帥地家人報個平安。”
“是,末將馬上就去。”
“五日後,寒舍聚首。”
“告辭!”祝騰勒馬調頭,十名兵王宛如疾行旋風瞬間消失在官道之上。
“果然是神兵……”論弓仁嘖嘆了一聲仰頭看向城門,新刻的‘神都’石匾龍飛鳳舞棱角分明。古老而堅厚的城牆經歷了雪水的沖洗,顯得更加磅礴威嚴大氣恢弘。
守城的士兵們個個站得筆直,不敢正視論弓仁。他們或許不認得眼前這位將軍,但僅憑一雙見多識廣的肉眼就可判斷,眼前這個身披明光戰甲與血紅戰袍地男子,絕非泛泛之輩。由這樣一個高級將領送來的軍報,也定然非比尋常。
看來,天下定是又有大事發生了!
論弓仁勒馬而動,駿馬一聲長嘯踏入了神都的石板大街,行人如水浪迴避,宮門次第大開。
此時的明堂金鑾殿中,女皇武則天正高坐龍椅,與座下衆臣商談國政機要。忽聞殿外傳來一聲突兀的鼓響,滿堂皆驚。
是誰敢敲響這明堂之鼓?!
女皇登基後,設銅軌大鼓於萬象神宮之前。銅軌可供任何人投箋入內,議論朝政鍼砭時弊提出建議,或是揭發當朝顯貴們的醜聞,這便是武則天‘特務政治’的代表作品;而這面大鼓,則是在有天大冤屈或是重大突發事件之時,專爲驚醒皇帝所設。
今天第一次被敲響。因爲皇帝有言在先,這鼓可是用來向天子鳴冤的,敲響大鼓就要想好將要付出的代價。
沒有人知道‘代價’會是什麼,所以也一直沒人敢敲。
武則天雙眉微揚揮起手來:“暫緩議事,帶擊鼓之人!”
滿堂皆靜,一起屏氣凝神盯着萬象神宮的大殿門口,想看看究竟是誰這麼不怕死敢驚聞天子,又是誰這麼有本事在朝會之時闖進宮來。
在衆人視線地凝視之下,一抹紅纓緩緩現出形來。漸漸的,一個褐色兜盔映入衆人眼前。
是個將軍!
“是他!”衆皆愕然。
論弓仁腰間寶刀已卸戰袍已除,着一身閃亮鎧甲大步流雲走入金鑾殿中當堂就拜:“臣論弓仁,拜見吾皇麾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則天也是略有驚愕,都還沒有賜他平身就問道:“論愛卿,你不是遠在蘭州帶兵作戰麼?爲何出現在這金鑾殿中?”
“回陛下!”論弓仁中氣十足凜然喝道,“微臣奉西海道行軍大總管劉將軍之命,特此前來遞送捷報!”
“啊——捷報!”滿堂的人不由自主驚呼一聲,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武則天眉梢一揚心中驚喜,但表情依舊淡定:“呈來。”
武則天身邊的上官婉兒聽聞‘捷報’二字已是芳心顫動,這時急忙步下御陛前來接取。論弓仁從懷裡小心翼翼拿出那份黃絹包裹的軍報,雙手遞上。
武則天眼角閃過一道不易查覺的精光:還是一份黃皮軍報,劉冕有何機要之事要繞過宰相直奏於朕?還派地論弓仁這樣一名大將專程送信,可見事非尋常。
從上官婉兒手裡接過軍報來,原來還是厚厚的一本奏章。武則天迫不及待的翻開來看,臉上頓時露出欣喜之色,轉而又微皺眉頭,須臾又舒展開來,神色變化萬千。
滿朝臣子的心情緩急情緒悲歡,也隨着皇帝的表情瞬間變幻,一時間朝堂之上的氣氛微妙無比。
上官婉兒站在一旁也是芳心忐忑,要不是礙於滿朝臣工的耳目,她都想要側目偷看一回了。
‘啪’地一聲突兀聲響,武則天一手將奏摺拍在了龍案上。滿朝臣工本就心絃崩緊,這時不約而同的被驚了一彈。
“天佑大周!”武則天朗聲大喝,隨之哈哈大笑。
滿朝臣工這才心頭釋然,一齊拱手來拜:“恭喜吾皇!”
“同喜同喜,普天同喜!”武則天也不多言,繼而又朗聲哈哈大笑,連笑數聲。一邊笑,她一邊從龍椅上站了起來朝殿後走去,同時將手一揮:“退朝!”
“呃?……”衆皆愕然——皇帝怎麼也不把捷報的詳情說上一說呢?
不過,看皇帝這些表現,蘭州那邊定然是形勢一片大好無,劉冕也肯定是不負衆望成功退敵了。可是那邊現在究竟是一個什麼樣地局勢了呢?
自然也沒有人敢問。大家也都看見了,劉冕遞上來的是一份黃皮奏摺,連宰相都無權翻閱,想必其中定有重大軍情內幕,不足以爲外人道知。
朝會已散,論弓仁卻站在堂中沒有退去,靜靜的等。他很清楚,皇帝必然會再私下召見他。
果然,上官婉兒來了。幾乎沒有言語只是輕輕點了一下頭,論弓仁便隨她往二樓御書房而去。
到了樓梯轉角,四下無人,上官婉兒驀然轉身湊到論弓仁面前,急切的低聲問道:“天官可好?”
“好。”論弓仁重重一點頭
上官婉兒心頭大石落地,巧倩一笑:“皇帝大喜卻又甚憂。隨我來。”
簡短數字,卻是道盡天機無數。論弓仁心中瞭然,隨上官婉兒進了御書房中。
白霜染鬢,不復當年青絲華髮。但今天的女皇,卻如同回到了雙十妙齡一般,臉色紅潤目露神韻,精神奕奕。
“論愛卿,坐!”女皇笑意吟吟,論弓仁恭聲謝過端正坐於一旁,目不斜視。
半晌,武則天由心到肺的長吁一口氣,悠然嘆道:“好哇!——好,好。”
一連道了三聲‘好’,清晰讓人聽出她地如釋重負之感。
“劉冕,果然是天賜大周之衛霍,不負朕之重望。”武則天萬般感慨道,“朕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置生死如度外,以寥寥殘兵與吐蕃數萬大軍相搏,匹馬單槍殺入敵營解了蘭州之危。雖昔日之衛霍,也不過如此。我大周有如此神勇之將,真乃是朕大之幸,國之大幸!”
論弓仁淡然一笑抱拳道:“劉將軍曾對微臣言,他深受皇恩無以回報,肩挑重任責無旁貸,雖馬革裹屍還不足以明其志。所幸天可憐見,劉將軍雖是重瘡臥牀數日,卻已康痊如初並無大礙。如今正坐鎮河隴巍巍如山,令吐蕃二十大軍不戰自退。”
上官婉兒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嘴脣一片青灰,身上都輕輕發起抖來。
武則天點了一點頭,嘆息一聲道:“五千男兒幾乎全軍覆沒,換得蘭州之危得解,劉冕更是差點魂歸天外……勇烈兮?英雄兮?悲壯兮!—朕不喜蘭州之危得解,不喜~州不戰而復,獨喜劉天官之安然無恙也!”
上官婉兒緊緊咬着嘴脣強忍着心中悸動,眼中卻已是貯滿了一眶兒眼淚時時便要落下來,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地概勢。
論弓仁目不斜視沒注意這些,仍是抱拳道:“陛下鴻恩浩蕩,臣等爲將之人雖肝腦塗地,難報聖恩於萬一!劉將軍也曾多番告誡微臣等人,將軍難免陣前亡,捨得七尺殘軀爲國盡忠,乃是爲將之人平生之幸事,何其得志何其痛快!”
武則天略轉神眸瞟了上官婉兒一眼,輕言笑道:“論愛卿,你快別說這些悲壯之語了。這裡已經有人張羅不住梨花帶雨嘍!”
上官婉兒臉上倏的閃起一片紅霞,急忙扭了一下頭揮袖捂了一下臉龐,慚愧地低頭而笑。
論弓仁這才恍然的看了上官婉兒一眼,暗罵自己口不擇言蠢笨如豬。
武則天微然笑了一笑道:“婉兒,你且親自去膳食局交待一回,就說朕今日要與論愛卿共進午膳,擺宴仙居殿。”
“是……”上官婉兒輕輕地應了一聲,面帶羞澀低着個頭快步走了出去。
御書房中再無旁人。
武則天的神色轉瞬變得凝重了許多,拿起那本黃皮奏摺再度細細翻閱了一回,說道:“論愛卿,劉冕特意派你親前來自遞送奏章,必有深意。朕看了這份奏摺,也是既喜且憂心中不得安寧。想必,你對這奏摺中所言之事也是知之甚詳吧?”
論弓仁拱手回話:“回陛下,微臣臨行之時,劉將軍對微臣反覆說明告誡。微臣對奏摺之中所言之事,知曉。”
“嗯,如此甚好。事關重大軍國機密,不可公開商議。劉冕這樣做是對地。”武則天說道,“器弩悉弄好深的心機、好大的野心。他居然想誘降劉冕與之媾和,瓜分河隴。哼!朕之心腹愛將,且是他可以威逼利誘地?劉冕既沒有馬上答應器弩悉弄,也沒有義氣用事的一口回絕。這其中就讓朕和朝廷有了幹旋的時間和餘地。劉冕的大局觀,果然非比尋常。他對這件事情的處理辦法,朕非常贊同甚感欣慰,這讓朕覺得將河隴大事託付於他,是找對了人。”
“陛下英明。”論弓仁抱拳道,“劉將軍反覆告誡微臣,見了皇帝陛下務必着重闡明兩件大事。”
“講。”
論弓仁道:“其一,便是要在皇帝陛下面前澄清可能存在的流言蜚語。劉將軍估計,器弩悉弄會雙管齊下,一邊誘降於他,一邊在神都散佈流言斷其後路。”
“很好。經歷了前幾次地磨難後,劉冕果然更加成熟和老練了。”武則天一點頭,眼神變昨凜冽起來,“不錯。這些日子以來,朕的確是聽到了許多的風言風語。朕暗中派人取證,說的便是劉冕在河隴與器弩悉弄暗中勾結養敵自患,擁兵自重心存不軌。”
論弓仁兀自心驚:“陛下,那……”
“朕當然不會聽信。”武則天嘴角輕輕一揚不屑的道,“此等低卑的伎倆,如何便能矇騙於朕?朕對劉冕,是絕對的信任。若非如此,當初也不會破格啓用讓他臨危受命。人不用用人不,器弩悉弄未免太過小看了朕地肚量。”
“陛下聖明!”論弓仁心中甚喜,長吁了一口氣,又道,“第二件事情,就是劉將軍對器弩悉弄軍事動向的估計。他認爲,吐蕃人並無誠意也並無把握誘降劉將軍,在河隴大非川那裡進退兩難於是定會轉道另謀出處。我大周精銳之師盡皆集於蘭州,器弩悉弄很有可能一邊在大非川與我軍對峙與交涉,一邊偷轉矛頭指向劍南西川薄弱之地。倘若如此,兩川必定危急。兩川若陷,則西線崩潰蘭州後路斷絕,關中危矣!”
武則天的眉頭聳然皺起:“朕當時在朝堂之上看到了奏摺中說起的這件事情,心中就如平地驚雷出了一身冷汗。”
論弓仁心頭一滯,沒有答話。
“論愛卿,那你臨行之時劉冕可以對你說起,如何破解器弩悉弄這一毒計?”
論弓仁迷茫的搖頭:“回陛下,沒有……”
武則天卻是意味深長的點頭微笑:“他沒跟你說,卻是跟朕說了。”
“哦?”論弓仁愕然睜大了眼睛,“難道劉將軍此前還另有奏摺上表?”
“沒有。”武則天一臉神秘莫測的微笑,仔細打量論弓仁點了點頭,“但朕卻知道,他的深意了。”
“呃……”論弓仁自然不敢對皇帝追問到底,只好啞然。
武則天則是長吁一口氣,悠然的嘆道:“劉冕,的確是朕之股胘,社稷之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