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華鼎松青丘白水了卻夙願之行,方思慎花了許多工夫做準備。在療養院醫生那裡詳細諮詢一番,開出航空公司要求的身體狀況證明,把凡是能想到的可能要用的衣物藥品都打點齊全,自己的東西全部加起來卻只有半揹包。
等一切妥當,正好洪鑫垚拆了石膏。他堅決不肯回家,他媽只得把捎給未出世小外孫的東西讓人帶到京裡。
臨走前兩天,方思慎在醫院陪父親。方篤之無微不至地叮囑過後,忽然語重心長喚了兒子一聲:“小思。”
“嗯,爸爸,還有什麼事?”方思慎正把父親給的接待人聯繫方式存到手機裡。方大院長並不認爲洪家大少有義務全程陪同,故而聯繫了遼州青丘大學國學院的一位熟人幫忙,安排個本地學生接待。以華鼎鬆的身份地位,這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事。對於地方二三級院校來說,儘管純屬私人事務,能有機會接觸泰斗級老學者,也一樣相當重視。
“小思,這趟你還打算去阿赫拉嗎?”
“可能先不去了。老師只需要到也裡古涅,再往裡走怕他身體受不了。醫生也不贊成久待,住幾天就回來。不過,如果接待的人穩妥的話,也許我自己抽出一個白天……”
方篤之打斷他:“小思,爸爸要告訴你一件事”
方思慎擡頭:“什麼事?”
“你連叔沒了。”
“您說什麼?”
“你連叔沒了。”
方篤之看兒子好像沒聽懂似的望着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心裡頓時針扎一樣難受。他跟連富海並沒有深厚的關係,卻很清楚這個人在兒子的人生中是什麼地位。
方思慎喃喃道:“上回不是好好的……怎麼會沒了呢?爸,這……是真的嗎?真的是連叔?您怎麼知道的?”
“一個多月了,我上星期纔得到消息。大概兩個月前,阿赫拉鎮長跟林管所所長都下去了,不想新換的兩個對棚區改造更加上心,爲了動員居民搬遷,拆了許多舊窩棚房子。可能是誤拆了個人自家蓋的磚房,鬧出了人命。那家人本是林場退休的工人,跟連富海怕是有些關係。誰也沒想到,他會拿槍去射擊新上任的鎮長跟所長,然後自殺……”
方篤之握住兒子冰冷的手:“小思,如果不是你又要去,我情願你一輩子都不知道這件事。現在當地對相關消息封鎖很嚴,你這趟過去,就是純粹陪華大鼎懷舊,到了也裡古涅馬上止步,懂嗎?那邊基層人事變化很大,只要不張揚,沒有人會注意到你們。實在想知道什麼,可以問洪歆堯。無論如何,不要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把兒子的手緊緊攥在掌中:“小思,你要明白……沒有用。”
“連叔……就這樣沒了?……我明白,沒有用……”方思慎的眼淚不自覺涌出來,一串串落到地上。
“他身上揹着兩條人命,再大的冤屈,也洗不白了。等過幾年,事情沉下去,再設法安葬吧。小思,爸爸知道你難過。你一定要陪華大鼎去,爸爸也不攔你。但是你得記住,別讓爸爸擔心。”方篤之揩去他面頰上的淚水,“爸爸只求你這一件事,別讓我擔心。”
“好……”方思慎紅着眼睛木然點頭,“我不讓您擔心。”
晚上,他靜靜躺了很久,忽然道:“爸爸,難道公理正義,真的只能存在於信仰之中?”
方篤之沉默許久,回答他:“小思,如你所言,還須以信仰尚存爲前提。”
連信仰都不復存在,更遑論信仰是什麼。
這真是一個令人絕望而悲慟的答案。
過了一會兒,做父親的又道:“小思,別想了。人只能爲自己做出選擇。你所提及的東西,一曰公,一曰正,都需要他人的配合,不是做好自己就能實現的。力所不及,如之奈何?別太傷心了。你得知道,你傷心,爸爸就擔心。”
第二天,方院長很欣慰地看到兒子漸漸恢復正常。
去圖安坐的是頭等艙,華鼎鬆堅持不接受贊助,連徒弟的份一起包下,洪大少不得不妥協。從上飛機起,老頭兒就莫名激動,方思慎萬般小心陪在身邊,直到他打起瞌睡,纔有工夫跟洪鑫垚說話。
雙手蓋住臉,低聲道:“連叔的事,你沒告訴我。”
洪鑫垚把他的頭挪到自己肩膀上,空調溫度有點低,又把毛毯搭在他身上,然後在耳邊說了三個字:“我不敢。”
覺出他情緒低落到極點,在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個滿含安慰的吻。一排四個座,因爲人不滿,華鼎鬆佔了兩個,他倆挨着,因此不用擔心被後面看見。
“操蛋的事總是那麼多,不怕你傷心,只怕你傷心不過來。你一難過,混蛋們就高興了。連叔的後事有人盯着,只是現在不能提,你彆着急。下飛機我先送你們去賓館,明天上午等我一起走。別想那麼多,好好陪老師溜達。這把年紀,等不到第二回了。”
因爲不敢讓老人趕得太急,整個日程安排得十分鬆動。
方思慎打起精神笑笑,摸摸他的臉:“我知道。”又問,“你真的要跟我們一起去也裡古涅?”
“嗯,一起去。七八十歲的老教授,倆跟班不是很正常?我姐聽說是陪老師,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等送走你們,我再回她家去住。反正要躲到開學,她別到時候嫌煩攆我就成。”
有人舉着牌子站在大廳,是青丘大學國學院負責接待的一位行政助理,自我介紹姓孫,古夏語專業在職博士。接到華老先生,十分高興:“車就在外面。”
出來一看,是定好的出租。洪鑫垚便道:“我們有車,麻煩你跟着就行。”招招手,一輛黑色轎車開過來停下。杜煥新想得周到,開車的還是小劉。見有外人在,小劉沉默着笑一笑,便去搬行李。
圖安夏季涼爽宜人,氣溫比京城低了足有十度不止,幸虧在飛機上就提前加了衣服。坐在車裡,方思慎又拿出一件外套給老師穿上。華鼎鬆從下飛機那一刻起,就表現得十分恍惚,一句話也不說,總是不停東張西望,每一步都得人提醒攙扶。
“我們先在圖安住一晚,明天早上出發去也裡古涅。路上要走五個小時,今天去的話太趕了。”方思慎溫言細語給老師解釋。他知道老人這般反應,是心理衝擊太大,需要時間慢慢緩和,故而聲音放得格外低柔。
指着車窗外面道:“這一段是草原,再過一段就是森林了。這邊的城市,沒有哪一座不是被山林包圍着,草原其實非常少。冬天來都一樣,全是白的,現在多好看,您瞧那一層又一層,色彩流溢變化,是不是真的像錦繡一般?”
洪鑫垚前兩次來都是在冬天,頭一回見識林區夏季美景,幾乎目瞪口呆。
“我娘!真漂亮……早知道這麼漂亮,早就該這個時候來纔對。”
方思慎抿嘴微笑:“還有更漂亮的。也裡古涅那邊比這裡美得多。”
華鼎鬆終於沙啞着嗓子開口:“那黃的……是什麼?”
一大片金色自天邊流淌而下,彷彿陽光化在了大地身上。
“是油菜花,這個時候開得正好。”方思慎心裡鬆了一口氣,老師終於出聲說話了。
到達預訂好的賓館,後邊孫博士一下車,立刻跑過來幫忙拿東西辦手續。
辦到一半,纔想起過來問是不是三位都住。
洪鑫垚道:“我有親戚在這邊,今天先住親戚家裡。去也裡古涅的車他們也幫忙找好了,不用出租。”
“啊,那好。”孫博士小跑幾步,繼續去前臺忙活。
洪大少看了一會兒,心中評價這人雖然不算十分伶俐,但勝在殷勤。本打算連人帶車一塊兒退掉,這時想一想,倒不急了。畢竟這趟再去也裡古涅,不適合暴露身份。有這麼一個人出面,光明正大,方便許多。
等他們安頓好,打個招呼,轉身和小劉走出賓館,親親熱熱叫了一聲:“劉哥!”
小劉顯然也非常高興:“洪少,杜處讓我這幾天跟你。”
洪玉蘭在家等着他,八個月身孕,尺寸已經相當可觀。看見一大堆孃家捎來的東西,又哭又笑,抓着弟弟瞅來瞅去。
“姐,這纔多久,你就想我想成這樣?”
“臭小子!爸好不?媽好不?大姐他們,還有小龍小虎小鳳都好?”
洪鑫垚笑嘻嘻地應付着二姐,心裡卻一絲絲髮涼。洪玉蘭懷孕後,洪母屢次表達對女兒的思念,希望能接回孃家住住,這邊卻始終不肯放人。開始都以爲是杜家對未出世的長孫太過看重,不願冒絲毫風險。然而到了這個時候,洪鑫垚相信父母應該也看出來了,他們的親家恐怕是懶得趟渾水……
晚飯席上,杜煥新對小舅子一如既往地熱情親近。只是每當洪鑫垚暗示某些問題時,總會被這位滑不留手的姐夫拐到別的地方去。他有些失落,又感到放心。無論如何,二姐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
第二天,小劉換了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車牌竟然是也裡古涅市的。見洪鑫垚打量,道:“樣子一般,性能不錯,舒服。”
開到賓館接人,洪大少發現孫博士比起昨天倍加殷勤,方思慎這正牌弟子都快要沒機會靠近老頭兒,偷個空笑問:“你失業了?”
方思慎也笑,悄聲答道:“昨天老師拿了兩千塊勞務費。”從昨晚到今早,每每他要做什麼,那位孫師兄馬上就搶過去。他實在爭不過,看華鼎鬆衝自己擠眼樂,索性放手,只在必要的時候給予口頭指導。
孫博士是圖安本地人,一路都在向華老解說家鄉美景。五個小時的車程,加上中間在休息站歇半小時,華鼎鬆竟從頭撐到尾,且有越來越亢奮的趨勢。方思慎暗暗擔心,下了車,見孫博士還打算繼續介紹街頭風物,趕緊道:“孫師兄,老師有睡午覺的習慣,能不能抓緊時間吃飯,然後讓老師好好休息?”
“啊,對,先吃飯,讓華老好好休息。對不起,我疏忽了……”
爲方便省事,午飯就在賓館餐廳吃。飯桌上孫博士談興又起,洪大少見狀,扯出一個笑臉靠過去,興致勃勃虛心請教,好讓那師生二人清靜吃飯。
方思慎給華鼎鬆盛了一小碗汆魚肉丸子,把素拌柳蒿芽端到他跟前,又夾了一小碟熗炒五花肉酸菜下飯。老頭吃了一會兒,忽然擡起頭問他:“這就……到了?”
“是的,到了。這裡就是也裡古涅左旗。”
“那……芒幹道在哪兒啊?”
“在也裡古涅右旗邊上。從前芒幹道林場名氣最大,所以整個也裡古涅統稱芒幹道,大家叫習慣了,也就沒有特地區分。您吃完飯先睡會兒,我跟孫師兄打聽下左旗老林場還在不在,咱們明兒再去看。”
又吃了一陣,華鼎鬆開始靠着椅背犯困。方思慎放下筷子,把老師送到房間睡下,出來接着吃飯。洪鑫垚招呼服務員,加了兩個清淡的熱菜擱他面前。
孫博士這才發現他去而復返:“咦,華老呢?”
“老人家容易累,先休息去了。”
“啊,也是……”
方思慎望着他:“孫師兄,老師這次來,其實是想祭拜一位親人。”
孫博士有些意外:“啊,不知道墳墓修在哪裡?”
“沒有墳墓,是在共和二十八年的森林山火中不幸去世的。想麻煩孫師兄,幫忙問問當年的老林場還在不在。如果能打聽到那場大火的具體位置,更加感激不盡。我們到地頭看看,拜上一拜,也就這樣了。”
“共和二十八年?這可夠久的了。我倒是有同學在這邊,恐怕還得問他們家裡長輩才行。”
“勞煩師兄了。”
“看你說的,這麼客氣做什麼。”孫博士被他一口一句師兄叫得渾身輕飄飄,當即拿出手機聯繫熟人,打聽情況。
一圈問下來,還真有那記性好的過來人,說得一清二楚。
“老林場還在,雖然每年採伐指標就那麼一丁點兒,倒也沒關門。地方好找得很,順着市區大道出城,拐彎往東一直走,道邊就能看見,一面挨着大道,一面挨着河灘。當年那場大火,就是從河對岸燒起來的,一直燒到河邊,幸虧有河擋着,纔沒燒到林場來。問到的人親自上山撲過火,說的準沒錯。不過據他講,現在對岸不好去,根本沒路。不如……就在這邊河灘看看?”
方思慎點頭:“行,就去林場,在這邊河灘看看吧。”
吃完飯,大半天路途奔波,都有些累了,無一例外回房休息。入住手續是孫博士辦的,五個人三間房,華鼎鬆獨自一間,洪鑫垚抽走兩張房卡,順手給方思慎一張,剩下司機小劉和孫博士同住。方思慎先去看了看老師,回來對洪鑫垚道:“這裡不是療養院,晚上我得過去守着。”
洪大少正仰面躺在牀上,聞言一把將他拉下來趴自己身上:“麻煩……早知道,不如帶個護工。”
沒聽見回答,撐起頭一看,他閉着眼睛靜靜伏在胸前,寂然無動。心裡忽地一酸,雙手圈上他的腰。
許久,聽見他問:“胳膊還疼嗎?”
“偶爾有一點。”
“別忘了按時做復健。”
“嗯,記着呢。”
“你二姐還好?”
“挺好。肚子大得像熱氣球。”
方思慎笑了。他對那個潑辣能幹的女子還有印象,想象不出來肚子大得像熱氣球什麼模樣。
“暑假這麼長,真的不回去?”
“不能回去啊,我爸氣消沒消是一回事。胳膊沒好全,不敢讓我媽知道。要讓她知道了,還不得哭死。”
“那抽點時間看看書,準備補考。”
洪大少低聲哀嚎:“我就知道……”
“我爸還在醫院住着。我總覺得……他有事。”
“你爸是人精,不用你操心。”
方思慎嘆氣。
“老師這些天迷糊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洪鑫垚下巴蹭蹭他頭頂:“人老了,免不了的。”
方思慎睜開眼睛:“他可能要睡到晚飯後,咱們也都歇會兒。”起身要去旁邊的牀,被洪鑫垚拉住。
“太窄了,不好睡。”
那一個把他拖下來:“再大的牀,不也就睡這麼點兒寬?嗯,涼快真好,使勁兒擠也不熱……”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捉蟲。因爲登錄麻煩,所以更新章改舊章。
天熱,上青丘白水避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