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包在掌心裡,搓捏揉弄。就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好似包含着說不盡的柔情密意,濃稠得令人窒息。方思慎只覺左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熱,指掌間溼滑粘膩,竟至呼吸都有些不穩起來。
冷不丁清醒,狠狠反捏一把,把手堅定地一點點往外抽,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到講臺,端坐在椅子上。
對老師來說,監考的時間本是最難熬的,方思慎卻覺得這一場異乎尋常地快。提醒學生還有十五分鐘jiāo卷,照例做最後一圈巡視。洪鑫垚舉手,他只好走過去:“有什麼問題?”
洪大少指指卷面:“寫不下了。”
方思慎低頭一看,最後的論述題居然密密麻麻寫滿了,可惜字太大,直擠到最邊上。
“寫背面吧,標清楚題號就行。”
“哦。”
方思慎正要離開,忽見他攤開左手,掌上寫滿了字:
“別擔心,你之前要我背的一個也沒忘,肯定能過。別打電話,有jiān tīng。他們沒拿我當回事,所以能回來上課。我爸還沒放回家,我得忙這個,搞定了告訴你。你瘦好多,要多吃飯,好好睡覺。”
方思慎看完,鼻子微微發酸,衝他輕輕點頭。就見洪大少一口唾沫吐到掌心,在褲腿上蹭蹭,字跡頓時不見了。
方思慎呆呆看着,莫名想到,他真要作弊,自己恐怕是抓不住的。
第〇八七章
共和六十一年國誕假日前一天,方思慎沒課,忙了一整天課題,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纔出來。黃昏時分,辦公樓走廊裡沒什麼人,光線也暗,佈告板上貼着的白底黑字一張大紙反而格外顯眼。“訃告”兩個字墨汁淋漓,一眼望去,彷彿哭泣的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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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掛念着華鼎鬆的病情,乍看見這個,方思慎心裡頭不由自主就咯噔一下。放慢腳步湊過去,默誦一遍:“我院古典文學退休教授葉遂寧同志,因病醫治無效,於十月十六日逝世,享年七十八歲。遵逝者遺囑,一切從簡。yù參加遺體告別儀式者請速與院辦聯繫。聯繫人……”
方思慎不是沒見過德隆望尊者的訃告,相比之下,這張寥寥數行的白紙寒酸到了極點。望望冷清的走廊,明天就放假了,這個時候貼出來,能有幾個人看得到?他並不認得這位葉教授,如果退休後沒有繼續活躍在學術圈,不被年輕人所知十分正常。享年七十八歲,與華鼎鬆同年,這一點讓方思慎感到更加淒涼。
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惦着這事,又想老師肯定認識這位教授,不知關係如何,到底說還是不說呢?忽然腳步一頓,他想起來了,葉遂寧三個字,並不是完全陌生的,曾經夾在某些八卦秘聞當中出現在自己耳邊過。
他不是別人,正是在京師大學cāo場邊樹林裡指天斥地的夜叉王,大名鼎鼎。
這麼一個人,居然死了。怪不得前不久去跑步,清靜得不習慣。方思慎想了想,決定不把這個消息報告給老師。到食堂隨便要了點吃的,坐下來心不在焉地嚼着。思緒紛亂延綿,不經意間想到,在這個物質變換迅速而又徹底的世界,一代人逝去,那一個時代也就真正隨之而逝,連追思悵望的憑據都灰飛煙滅,歷史似乎到達了虛妄的新頂點。
如此消極的念頭可能摧毀一切原動力,他便不再去想。今年國誕日連着秋假,一共放十天,洪鑫垚想必已經回家,不知道他家裡的事怎麼樣了。興衰起伏,史書上數不勝數,現實中隨處可見。至於金錢權勢,方思慎一向看得淡,因此他心底裡覺得只要人還在,就不算什麼。見過洪鑫垚一面後,猜測他父親那裡多花些錢,估計最後總能換得人出來,便不怎麼着急了。這時候想一想,純惦記。
第二天去療養院看華鼎鬆,恰巧在走廊裡碰見主管大夫,當場就被攔住。
“小方,你做好準備,拖不過這個冬天。”
方思慎點點頭。站了一會兒,悲傷的情緒很快壓下去。理智清楚地告訴他,有許多準備要做,然而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具體該做些什麼。曾經兩次送別親人,如今回憶,只留下若干混亂的畫面和聲音,程序上的內容根本想不起來。何況那時候有連叔一手扶持,幾乎包辦了所有實際事務。眼下老師身邊唯一能夠主事的就是自己,真到了那一刻,應該怎麼辦?
華鼎鬆早已移入看護病房。方思慎等了很久,纔等到老師清醒。他知道,這是老人家身體機能衰竭的表現。老頭兒認出他,眨眨眼睛,拍拍一邊枕頭,再把腦袋挪開一點。方思慎伸手輕探,枕頭底下有個薄薄的文件袋。抽出來打開一看,是一份經過公證的遺囑。內容極其簡潔:一應後事均由學生方思慎負責處理,所有個人財產都歸學生方思慎繼承。
從跟着華鼎鬆去銀行開保險箱那刻起,這一切就已經決定了。方思慎看過遺囑,紅着眼睛,默默將文件妥帖收進書包裡。
老頭子笑起來,呲牙咧嘴指指自己鼻子,意思是我還沒死呢,然後摸出助聽器戴上:“中秋節國學院來了人,看我還活着沒有,問小白樓裡的東西。倒是提醒了我,趁着還不糊塗,做個jiāo代。哼,這幫兔崽子,這時候想起‘探望老教授’了,我呸!”
畢竟虛弱,話說得張狂,氣勢卻大不如前。
幾句話又得意起來:“我告訴你,壓根沒人知道究竟有些什麼。當初沒收的東西就是偷摸發還的,經手人比我老頭子短命得多,死了怕有十好幾年。誰問你都不要理,把自己喜歡的先搬回去。郝奕若是回來,就在剩下的裡頭叫他挑幾樣。”華鼎鬆早年脾氣更臭,畢業的學生都斷了聯繫,最近十年,不過一個郝奕,一個方思慎。
“書太多你沒地方擱,也可以考慮賣個好寄存到圖書館……”
親祖孫也不過如此。方思慎便只是點頭,聽完了,體貼伺候老師吃點喝點。
自此課題先扔開不管,每天除去上課,間或回家陪陪父親,就在華鼎鬆身邊守着。方篤之等國誕日一過,神采奕奕出了院,光榮返回工作崗位。
秋假結束後兩個星期,某天從食堂出來,方思慎忽然意識到,一次也沒在校園“偶遇”過某人,洪鑫垚竟似根本沒有回來過。
一旦發現這點,立時就忍不住了,疾步回到宿舍,上網搜索消息。
《晉州查處7.23河津重大礦難事件》
《7.23河津重大礦難事故嫌疑人已被拘捕,即將審判》
《黑色的眼淚——7.23河津礦難之觴》
《晉州州長指示妥善安置遇難者家屬,充分合理賠償》
《金銀海礦業集團涉嫌包庇瞞報事故,阻礙調查》
《金銀海礦業集團董事長自辨與礦難無關》
《晉州金銀海礦業集團可能面臨起訴》
《金銀海礦業集團被舉報嚴重偷稅漏稅,或面臨鉅額罰款》
《是誰爲烏金黑幕撐起保護傘?》
《金銀海礦業集團歷年行賄一覽》
…… ……
彷彿一夜之間,打開了某個封鎖關卡,有關河津礦難及洪家的消息噴涌而出,驚得屏幕前的方思慎半天沒能動彈。他再不通世務,也明白,事情只怕……糟糕透了……
發生事故的是一家小烏金礦,遇難礦工二十幾個,剛夠“重大”級別,遠不到“特大”檔次。表面上看,與金銀海礦業集團並沒有直接關係。然而這家礦主是從洪要革手裡轉租的開採權,單憑這一條,就嚴重違反規定。礦難發生後,消息瞞了好幾天,直到有人輾轉捅到首府晉陽,才得以公之於衆。誰都知道,整個河津就是洪家的天下,事情能夠瞞得住,自是洪要革一手遮天的緣故。
即便如此,事故本身,與洪家還是沒有直接關係。若無意外,無非是動用人脈,多砸幾個錢而已。
方思慎並不知道這裡邊的曲折,卻能很清晰地感覺到,比起三個月前,矛頭所向,已經悄然轉變。一場義憤悲情的礦難漸漸落下帷幕,而金銀海礦業集團的稅務及行賄醜聞,被大力推動,前臺亮相。
方思慎望着滿屏新聞標題,開了個文檔窗口做筆記,拿出研究課題的架勢,一條條細看起來。經過一番去粗取精去僞存真、歸納概括演繹推理的工夫,又找出相關法律條文研讀幾遍,最終得出結論:只要媒體報道的偷稅金額和行賄情節大半屬實,洪要革就可能面臨現行法律規定的最嚴厲懲罰: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並處沒收財產。
這個結論讓他呆坐許久,才從電腦前站起來。也許新聞裡說的那些並不完全屬實,但也可能實情比報道出來的更加嚴重。何況……方思慎如今也懂了,很多時候,屬實不屬實的,其實並不重要。
方篤之見兒子沒按時回家,便打電話來催。方思慎匆忙動身,路過一個報刊亭,想起最近方院長照常上班,辦公室裡最不缺報紙,那麼父親應該早就知道了,竟然一個字也沒提。
“爸爸,洪歆堯家裡的事……”
不等兒子說完,方篤之便點頭:“你也看到了?”
方思慎答得很小心:“我今天才看到。您說……”
方篤之放下手裡的材料,擡起頭:“洪家恐怕好運氣到頭了。連地方官員都未能倖免,看這意思,怕是有人想把河津一鍋端,重新洗牌。”
這話說得冷酷又無情,方思慎呆了呆,才反應過來:“爸爸?”
方篤之不管他什麼表情聲調,自顧道:“洪大少爺這個學,不見得還能上圓滿。你也稍微注意點,在學校別跟人多說。”
方思慎心裡一陣刺痛。望了父親半晌,撐着門框慢慢道:“爸爸,洪歆堯救過我的命,不止一次。”
方篤之不說話了。低頭沉默許久,才道:“小思,出了這樣的事,你我都無能爲力。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憑洪家的實力,就是倒了,也不至於山窮水盡。再說洪歆堯本人這幾年一直在京裡,應該不會受太大牽連。他是救過你,但咱們也並非沒有回報過。他還年輕,又有能力,過了這一坎,以後要東山再起,未必不是指日可待。這會兒正亂的時候,旁人誰也湊不起這熱鬧。將來有機會,再看能幫上什麼忙吧……”
方篤之泛泛地安慰着兒子,心裡卻想:連媒體都公開宣稱是有人舉報,洪家只怕出了內鬼。兩軍對壘之際,偏偏後院起火,洪要革壟斷河津烏金二十餘年,想必早有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伺機已久。這會兒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甚至趕盡殺絕斬草除根,都不是沒有可能。
皺了皺眉頭,心裡涌起一股厭煩情緒。黨部提倡的舉報體制,每逢必要時刻,其顯著效果便彰顯無遺。方大院長裝病住院期間,他自個兒當然覺着是韜光養晦,落在某些人眼裡不免理解爲潦倒失意,就有那喜歡錦上添花的,幾封匿名舉報信寄到了學政署高教司監察處。前些時候金帛工程審計複覈不了了之,才鬆了一口氣,不想這幾封舉報信又被翻了出來,隔三岔五請方院長說明情況。
好比廚房裡的蟑螂,不時在眼前噁心硌應一下,殺不光趕不盡,有什麼辦法?方篤之一面謹慎地應付着上面的調查,一面不動聲色尋找背後捅刀子的罪魁禍首。兒子面前,他自認還不到要jiāo代的地步,暫且瞞住。
方思慎極少看見父親擺出這樣yīn沉的臉色,站了一會兒,轉身回自己房間。無情的話往往也是有道理的話,在現實的世界裡,百無一用是書生。然而知道歸知道,對於父親如此勢利的態度,心裡忍不住有些發寒。與此同時,他又非常確定,父親之所以把態度擺得這樣清楚,乃是出於對自己的關心愛護。
這樣彆扭着,接連幾天沒回家,在療養院過夜。華鼎鬆精神明顯好轉,方思慎來不及高興,醫生就暗示他,迴光返照而已,不過是兩三天的事。
這天剛下課,忽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聽出是高誠實,方思慎奇道:“高師兄,你換號了?”
那邊答得又輕又快:“不是,臨時借的。小方,你聽我說,你爸爸這邊有點事,這兩天可能不會回去……”
方思慎心頭一緊:“我爸高血壓又犯了?”
“不是不是,教授身體挺好的,是,是工作上的事。有人亂說話,污衊教授,我們正在配合上級調查,可能會找你瞭解情況,你可千萬穩住,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知道的……”高誠實停了停,咬牙,“事物都有多面xìng,你以爲你知道,其實不過管窺蠡測,根本不能算是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爸爸在院長這個位子上,辦了多少大事,難免招小人嫉忌。你是他兒子,這種時刻若是都不站在他這邊,只怕他要傷透了心……”
高誠實的聲音從話筒傳出來,在耳邊化作嗡嗡迴響。方思慎好不容易聽明白話裡暗含的意思,莫非他在擔心自己會“大義滅親”麼?
定定神,問:“高師兄,我爸他還好嗎?”
“還好。方教授的品格,上面也是信得過的。一切行政及學術職務照舊,對外只說出去開兩天會。”
既沒有公開,就是預留了迴轉餘地。方思慎雖然不瞭解監察處的作風,聽高誠實這麼說,也稍微放下心。
“師兄,謝謝你。我爸的公事,我確實一點都不瞭解,不可能亂說什麼。”
高誠實還是囉嗦了幾句,匆匆掛斷。
原本就沉甸甸的心情,這時又多壓上一塊石頭,方思慎覺得腰好像有點直不起來。既然父親不在家,他也就決定不回家,潛意識裡想以此躲開所謂來“瞭解情況”的人。
然而第二天下午,他準備去療養院,剛走出校門,就被人攔住了。
“請問你是方思慎吧?”
方思慎看一眼,不認識。見對方一臉正經,便回答:“我是。”
“能借一步說話嗎?”那人說完,站到路邊樹後比較僻靜的位置,很有耐心地等着。
方思慎這時候已經想明白怎麼回事了,老老實實跟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拐進書店街一家茶館。窄窄的門臉夾在兩家書肆之間,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茶館裡一個客人也沒有,那人在角落裡的桌子前坐下,等方思慎也落座,從口袋裡掏出印着徽章的證件,打開給他看看,又默然收起。
“別緊張,只是向你瞭解一點情況,實話實說就好。”態度很溫和,甚至還笑了笑。又招來服務員要了兩杯茶,自己喝一口,伸手示意方思慎別客氣。
方思慎沒有動,擡眼道:“您想了解什麼,請問吧。”
“聽說你是國學博士?果然書香門第,家學淵源。”
方思慎搖搖頭:“我爸爸的研究領域是文學文獻,我的專業是古文字,和他並不一樣。”
那人微微一愣,笑道:“都是國學,一脈相承嘛。聽說方博士曾經參與甲金竹帛工程的研究工作?”
沒想到問起這個,方思慎雖然意外,但沒有猶豫:“是。”
“能說說具體是什麼時間,負責哪個部分嗎?”
方思慎邊想邊道:“我是碩士第一年就開始跟着導師做預備,那是共和54年10月。第二年,也就是共和55年,3月的時候,金帛工程正式啓動。我的導師主要負責梳理秦漢簡帛,我幫助整理民間這塊兒,前後加起來,做了兩年半的樣子吧。”
“怎麼只有兩年半,金帛工程不是去年才結題?”
這番明知故問裝腔作勢,連方思慎都看出來了,直直盯着對方,道:“跟導師研究理念不合,主動退出了。”
那人也不再裝下去:“聽說你發現了工程作僞的證據,後來卻遭人誣陷,迫不得已退出項目,所有研究成果都被人拿走,難道你不想公佈真相,洗刷冤屈?”
因爲帶了警惕心,方思慎很容易便聽出引誘的意味來。
他點點頭:“想。”
“不如這樣,你寫份材料,我們可以幫你。”
方思慎看着他,半天沒說話。
那人被他看得有點沒底:“你可以相信我。我們只尊重事實和真相。只要你的陳述屬實,就一定能還你清白。”
這時方思慎開口了:“剛纔看您證件,是學政署監察處的調查員。而竹簡真僞,屬於學術問題。我不知道,原來國學領域的學術問題,歸監察處管。”
這話一下噎住對方,方思慎卻又接着道:“學術問題,終究要在學術領域解決。這件事其實很簡單,只要提請最高學術委員會成立專項調查組,請權威專家研討鑑定即可。但我個人並沒有這個資格,以金帛工程的地位,至少必須三名以上本專業高級教授聯名,才能申請調查。您若真的肯幫我,不知能不能動員動員那些教授委員?”
沒有人比方思慎更清楚,最高學術委員會根本不可能接受這一申請。金帛工程把整個國學界都拉了進去,轉身來這一出,不等於自己抽自己耳光麼?
果然,那調查員期期艾艾幾聲,換了話題。
“聽說你父親對古董文物很有研究?”
“研究說不上吧,畢竟不是他的專業。不過做國學的人,感興趣是肯定的。”
“不知道方博士是不是也對文物收藏感興趣?”
方思慎長期鑽研學問,條件反shè般發現對方偷換了概念。
“對文物感興趣,並不一定對收藏感興趣。收藏成本太高,我和我爸爸都沒有那個錢跟時間,有空的時候,不如多逛逛博物館。”
調查員擺出一副諮詢口氣:“文物收藏成本確實太高,不知道當代藝術品投資怎麼樣?”
方思慎搖搖頭:“我對這個不瞭解。”
三番五次繞不出成果,調查員不耐煩了,直接道:“你父親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想請方博士解釋一下這件事。”
方思慎陪他說了半天廢話,眼看天色暗下來,着急去療養院看華鼎鬆,聞言不由得反問:“什麼‘真心堂’?你要我解釋什麼?”
話說出口,隱約覺得這三個字在哪裡聽過,一時也想不起來,更懶得特意費神去想。
“我從來沒聽說過我爸爸在哪裡有什麼股份,要麼你弄錯了,要麼他沒告訴我,總之我沒法給你什麼解釋。”
那調查員看他實在不似作僞,旁敲側擊問起了別的話題。
一場調查無果而終,方思慎急急忙忙衝到門口,電話在書包裡尖銳地叫起來。他一邊小跑一邊接通,是療養院的大夫。
“小方,馬上過來,也許能趕上見你老師最後一面。”
一句話逼退了下班高峰時段水泄不通的人羣和車輛,只剩下無邊暝色,託着天際最後一抹殘陽。
第〇八八章
京師大學國學院辦公區入口處的主布告欄上,一張訃告佔據了近半面積,十分醒目,過路師生都會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看個究竟。有人順口就讀了出來:“著名古文字學家、夏文字演進史專家、國家卓越貢獻學者、高級教授、黨員華鼎鬆同志於十一月十八日因病醫治無效逝世……”
方思慎遠遠站着,越過堆疊的人頭,看見白紙上縱橫jiāo錯的黑色筆畫,彷彿乾涸大地上坼裂出數不盡的溝壑,傾九天之水也無法注滿填平。
人羣漸漸散去,他才一步一步走過來。
老師的去世,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懂得死亡是怎麼回事。年少時經歷雙親離世,因爲有過於廣闊的空間和充裕的時間給他緩衝,供他想象,於是死亡好比天邊縹緲的雲,夜晚朦朧的夢,回味再三,才懂得傷心,用哭泣加以宣泄。而在如今所處的複雜現實裡,死亡一旦發生,無數人便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提醒你料理後事,催促你認清生與死的界限。在這個過程中,悲傷被飛快地碾壓踩踏烤乾,根本來不及凝成淚水。
方思慎站在布告欄前。單就這張紙而言,華鼎鬆的死,不論內容還是形式,都比葉遂寧氣派得多。
這張訃告,是方思慎自己寫的,也是他自己貼的。那時候,院辦的工作人員爲死者頭銜爭執半天,又打了好幾個電話請示領導。方思慎本來一腦袋漿糊,反被他們吵得回了神,對“黨員”二字提出疑議。
恰逢黨務辦好不師太在場,冷笑道:“華大鼎可是三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了,他又沒退過,怎麼不是?”
方思慎疑惑:“我從來沒幫老師jiāo過黨費……”
院辦的人接話:“現在都是直接從工資里扣。黨員纔好,很多手續辦起來要方便得多。”抄出一張大白紙,“這個是有稱號的高級教授,用對開,上上週那個葉遂寧,是普通教授,就只能用四開。”
說着,扯張公文紙打草稿。方思慎看他明顯只會寫簡體字,試着道:“您起草好稿子,我來抄行麼?”
“怎麼不行?學生替老師寫,天經地義。”稿子擬得很快,並不問他意見,“那邊大桌子寫去,貼正對着大廳那塊布告欄上。”
方思慎取了筆墨,像臨摹竹簡帛書般一筆一畫寫起來。談不上多少書法藝術價值,可取之處不過在於凝重方正,有種類似雕刻的效果。
圍觀幾人應景般讚了兩句好字,方思慎充耳不聞,只在心裡一遍遍回放老師臨終時拉着自己的手說的那句話:“硬扎些。人活着,要硬扎些……”
貼好訃告,還回頭諮詢院辦老師其他事宜。華鼎鬆治喪委員會頭三位是院長、主管古夏語研究的副院長、院辦主任,然後就是院辦這位邢老師和方思慎自己。
“小方啊,按照華老的級別,進西山公墓是毫無疑問的。追悼會就定在東禮堂松柏廳,過去不少高級教授也是在這個地方。你知道,雖說喪葬費全額報銷,但上邊規定的數目許多年不變,現如今頂多能負擔起幾項最基本的開支。一般家屬爲了辦得稍微像樣些,都會再補貼一點。添多添少,是個心意……”說罷,一臉真切期待望着方思慎。
“可是……老師自己的意思,一切從簡,連追悼會都不開。是黃院長說……”
華鼎鬆怎麼可能在身後留一攤瑣屑俗事爲難自己的小弟子。早在中秋節國學院派人去看他,就表達了這個意願。奈何撒手一去,到底說了不算。
“連追悼會都不開,像什麼話。你也聽見黃院長的指示了,華老是院裡古夏語這塊泰山北斗級的老教授,連個讓人追思悼念的機會都不給,叫外邊怎麼看咱們?只是費用這塊兒,追悼會安排在頭七之後,光是這些天停靈的租金,一天就是八百。還好不是夏天,否則租冰櫃什麼的,至少翻倍。回頭火化,再加上骨灰盒,還不知道什麼價碼。當然,這些算是基礎項目,肯定能報,但松柏堂可是計時收費,何況到時候用什麼棺、擺什麼花,錢不一樣,那效果差別大了。你不是一直幫他管着私人賬目?總不至於一點積蓄都沒有。”
方思慎實在不喜歡他說話的內容和口氣,但還是解釋道:“老師的積蓄是有一點,不過已經jiāo代了去處,不敢動用。”
“華鼎鬆無親無故,能有什麼去處?”
方思慎正視着他:“老師雖然沒有親人,故人並不少。那點積蓄已經說好,要用於資助幾位生活困難的老朋友。”
對方一臉愕然。半晌,將信將疑道:“這樣啊……那我再請示一下院領導……”
方思慎站在自己親手寫就的訃告前,恍惚覺得老師不是被醫生宣佈了死亡,而是被面前這張紙終結了生命。
離追悼會還有三天,關於喪事安排,他有一籮筐的事要做,卻突然生出一股濃重的悲慟,機械地邁開腳步,往華鼎鬆辦公室走去。
沒想到居然有兩個學生在裡邊堅持幹活。從老師病危到去世,方思慎已經差不多一個月沒怎麼過問課題了。學生跟他打完招呼,說了說進度,才問起華老的追悼會。雖然都知道這個課題屬於華鼎鬆教授,但實際上,這些學生連老頭的面都沒見過,當然談不上任何感情,也不受什麼影響。只不過還是明確表態,追悼會當天一定會去送別華老。
緊接着一個學生道:“方老師,昨天有兩個研二的過來,問我們什麼時候搬。他們說這屋子院裡撥給了楚風教授做辦公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方思慎大驚:“什麼?!”
楚風就是在他畢業論文答辯會上鋒芒畢露的那位京師大學國學院古夏語教授。
另一個學生道:“他們是不是弄錯了,這地方不光是華老的辦公室,也是我們課題組的根據地,怎麼可能說搬就搬?再說他們什麼憑據都沒有,我看就是信口瞎說。”
方思慎站了片刻,道:“我去問問。”恍恍惚惚走到門口,想起什麼,回頭叮囑學生,“再有人來,你們不要理,第一時間通知我。”
辦公樓是棟後現代風格建築,整個國學院辦公區呈U字形,領導都在另一邊的樓上。方思慎不可避免地再次路過那張訃告,停住腳步凝神想了想。
老師說:“硬扎些。人活着,要硬扎些。”
他並非沒有人情世故經驗,心裡非常清楚,那兩個學生透露出的信息,很可能是真的。甚至,僅僅只是個開端。
忽然想到,如果是老師自己,面對這種情況,會怎麼辦?
一定揮舞着柺杖,把他心目中的小兔崽子痛罵兼暴揍吧……想到這裡,居然不覺露出一縷微笑來。
找到院長辦公室,秘書說:“黃院長正在開會,你有什麼事,我可以轉達。”
“不知道會議什麼時候結束?”
“這可不好說……快的話半個小時,慢的話兩三個鐘頭也有可能,這個會結束,後邊緊接着還有檢查工作……”那秘書說得幾句,敷衍拖延腔調毫不掩飾就出來了。
“謝謝。”方思慎轉身就走。秘書以爲他要離開,待見是反方向往走廊裡頭去,才追在後面叫:“哎!你上哪兒?你要幹嘛?”
國學院的會議室都在這條走廊盡頭。方思慎疾行幾步,把門挨個敲兩下推開,敲到第三間,果然一幫領導正圍坐在豪華氣派的圓桌旁。
“黃院長,”暗中吸口氣,“能不能耽誤您幾分鐘?”
領導們被意外驚到,表情都有些呆滯。這時秘書趕上來了,氣喘吁吁要拖方思慎:“你這人,怎麼這麼不懂規矩?快走快走,別干擾領導工作!”
方思慎抓住門框不鬆手。那秘書一時拖不動他,拉扯起來也不好看,僵持着等領導指示。
黃印瑜露出和藹的微笑:“啊,是,是小方是吧?十分緊急嗎?要不是十分緊急,你看這,我這正說到一半,能不能請你在我辦公室稍微等等?”因爲華鼎鬆去世,方思慎最近跟院長有過直接jiāo道,是以還認得他。
方思慎有些爲難。他知道這些人待人接物,故作姿態、信口開河,根本不用底稿。但真堅持不讓,事情說不定會越來越糟糕。
黃印瑜生怕華大鼎的學生髮起瘋來跟死老頭子一個脾氣,溫言安撫道:“放心,不管是什麼事,該怎麼辦一定怎麼辦,你要相信組織。我這邊很快就結束了,稍微等一下,啊?”
方思慎望了他一會兒,點點頭,默然退出,順手帶上了門,回到院長辦公室外的小客廳等着。那秘書十分不忿,但因了黃印瑜最後的態度,也不敢發作,冷着臉忙自己的。
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會終於開完了,方思慎如約得到院長接見。
“院長,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我今天找您,是因爲聽說院裡要把華老師的辦公室,也就是我們這個課題的研究室,收回分配給別的教授。”
黃印瑜微微一怔,隨即慢條斯理道:“聽說?聽誰說?小方,道聽途說,以訛傳訛,這可不好。”
“是楚風教授的兩位碩士,到課題組來說的。”
黃印瑜心底暗罵一聲沉不住氣的蠢貨。楚風自從評上高級之後,按規定應該配備獨立的辦公室,因爲院裡地方緊張,一直擠在集體教研室裡,已經爲這個鬧了許久。前些時候黃院長被鬧得頭疼,覺着華大鼎反正活不長了,沒多想就許了他。隨口那麼一說,姓楚的竟然等不及上門去趕人。原本就是真分給他,也沒什麼,然而最近剛得了點新消息,事情還須慎重些纔好。
擠出一臉無奈:“咳!這個楚風,真是……他評上高級這麼久,院裡確實需要給他分配辦公室,不過具體哪間,還沒研究討論,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動華老那間。你儘管放心好好帶着課題組。這個課題雖說掛在華老名下,誰不知道你是他衣鉢傳人,具體負責的也一直是你。回頭寫個報告送到教務處,就由你正式接手吧。把這個課題做完,差不多也該有資格申請職稱了。”
黃印瑜眼中滿溢着殷切關懷:“年輕人,好好幹,別辜負了老人家的心血和期望。”
方思慎愣住。沒想到幾句話意思急轉,好似天上砸下個餡餅。
吶吶道:“謝謝院長,課題我一定會認真完成的。”
黃印瑜只當他受寵若驚,接着道:“華老的葬儀規格,也不能太寒磣。費用方面,院裡已經研究決定,給予相應的補貼,絕不會要你動用老人的私人積蓄。總之,凡是我們能做的,一定盡力做到,讓老人家走得安心。只不過……”
黃印瑜停下。方思慎看他刻意做出那副猶疑難過樣子,心裡忽然踏實了。果然,沒有天上掉餡餅這回事。
“只不過,小白樓的房子,是學校的公房,人不在了,jiāo還給公家,理所應當。別說房子,像華老這樣的著名學者,是國家和民族的財富,他的一切都是屬於國家的,也是國家給了他榮譽和地位。華老本人向來深明大義,對黨和國家,對人民懷有深厚的感情,他也曾親自表示,百年之後將身外之物全部捐獻給國家,以發揮最大的作用……”
方思慎心中震驚不已,原來他們打的竟是這個主意!
強自鎮定:“請問院長,老師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中秋節院辦去療養院探望華老,老人親口說的。可能原話有出入,但意思是錯不了的。”
“可是,中秋節之後,”方思慎捏了捏拳頭,“老師給過我一份親筆遺囑,一切後事由我負責,所有個人財產……由我繼承。”
“哦,”黃印瑜看看他,“這並不矛盾啊。剛纔也說了,華老的積蓄我們一分也不動,都歸你。至於小白樓和這邊辦公室裡的東西,你覺得能有多少私人財產?哪一樣不是拿國家給的研究經費買的?要不是國家給了機會,給了榮譽和地位,又從哪裡來的私人財產?年輕人,光做研究不行,要懂道理,要有點大公無私的精神。德才兼備,德畢竟排在才的前頭,你將來的路還長着,把握好了,前途不可限量……”
方思慎盯着對方翕闢開合的嘴,一陣木然。縱然他早知道人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再一次當面見識,依然驚異於人怎麼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
但是他沒有辦法。他講不出道理,也說不過對方。鬧僵了談崩了,老師的葬禮怎麼辦?屍骨未寒,就要爲遺產吵個不得安寧麼?
黃印瑜苦口婆心動員半天,正準備再來一輪恩威並施,方思慎開口了:“老師所有的藏書和文字資料,捐給學院圖書館,我沒有意見,但希望挑選一部分手稿保存。文玩字畫以及日常用品,也想留兩樣作紀念。另外老師曾親口jiāo代,要讓我的師兄郝奕挑幾樣紀念品。”
黃印瑜趕忙道:“這個沒問題。”
方思慎想,既然這樣,那就如對方所言,努力發揮最大的作用吧。
“還有,除了捐給圖書館的東西,剩下的我要求在校史館開闢一個專櫃收藏展覽。”
“可以可以,這個想法好,非常好。”
“另外,我要全程參與整理遺物的工作。”
“當然,當然。”
方思慎疲憊不堪地下了公車,以比平時更慢的速度往家裡走,彷彿拖不動步子。一輛車停在身邊,方篤之打開車門:“小思。”
“爸爸?”
“從外邊回來,準備直接到樓下,正好看見你了,一塊走走也好。”說着衝司機揮揮手。
自從上次“開會”歸來,方院長就多了一名專職司機。
那司機探出頭:“院長,都到這了,您二位一起上來,我還送到樓下。”
方篤之笑:“拉兒子上去,那是公車私用,不好。”
司機也笑,慢慢開車跟着,進了校園,鳴笛示意,往專用車庫去了。
父子兩個到家,方思慎把今天找黃印瑜的事略微說點,方篤之一巴掌拍在書桌上。
“無恥之尤,欺人太甚!姓黃的老匹夫,奪人遺產這種斷子絕孫喪盡天良的事也幹得出來!”
方思慎從沒見過父親這樣不顧風度破口大罵,慌忙扶住:“爸,您別生氣,別生氣,生氣傷身,犯不着。”
方篤之也知道不能讓自己犯病,坐下歇了會兒,才道:“黃印瑜這老東西,兩面三刀,yīn險卑劣,當初明明是他接了洪要革的錢,拿墨書楚帛當幌子。爲什麼查來查去,查的盡是別人,他倒啥事沒有?華大鼎氣還沒咽盡呢,就這麼公然欺上門來,要不是我……”
要不是方院長自顧不暇,豈能讓兒子這般受人欺侮。
看父親又要動氣,方思慎只好安慰他:“爸爸,其實也沒什麼。老師的藏書,原本就建議我捐給圖書館。至於其他的東西,能放在校史館保存展覽,也挺好的。”
方篤之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你!你真是……白跟了華大鼎這麼久!他爲什麼要給你遺囑?爲什麼把東西都jiāo給你?就是不想給那幫人chā手的機會!一旦黃印瑜chā手,你以爲還有你置喙的餘地?你以爲你將來還能在狗屁的校史館睹物思人?你啊,還是太天真了……”
“那……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你手裡有經過公證的親筆遺囑,那是最具法律效力的文件。把原件收好了,多影印幾份,相關人等都呈送一份,再貼一份在你們辦公樓訃告旁邊。他黃印瑜要敢動,直接法庭見。這是爲了搶一個‘理’字。除此之外,儘快找人把東西都搬走,畢竟房子不是私產,他們隨時有藉口收回。”
方篤之強忍着硌應:“這件事,爸爸沒法幫你。你在學校,不是……不是有關係好的學生?找幾個可靠的人幫忙,哪怕在外邊臨時租一個地方,先把東西統統轉移了,這纔是最重要的。”
方思慎聽得發懵又發苦。
追悼會還沒開,就要去搶東西,怎麼做得出來?
也許,如果某人在,追悼會也好,搶東西也好,都能做得周到又妥當,真正讓老師安息吧……
第〇八九章
華鼎鬆追悼會前一天,郝奕抵達京都,入住京師大學國際會堂賓館。
曾經創下前無古人五年學歷記錄的國學院落魄博士,此時逢人一張名片:涼州玉門書院國學系高級教授兼副系主任,點頭哈腰微笑:“偏遠地區,小門小戶。不怨楊柳,但求春風一度。”
接到名片的人無不被他逗得一樂,隨即拈酸沾醋來一句:“喲,恭喜,副系主任,高級教授了,升得真快啊。到底還是地方上編制鬆,機會多,在京裡熬到頭髮白也沒你級別高呢……”
等晚上單獨跟方思慎見面,郝奕習慣xìng地先呈上名片,然後表情僵了僵:“師弟,別笑話師兄。”
方思慎把名片放到口袋裡:“怎麼會?知道師兄過得好,老師一定很欣慰。”
郝奕笑:“你還不知道老師的脾氣,指不定把我這個不肖弟子損成什麼樣兒呢!”說着,笑容還掛在臉上,眼眶卻慢慢紅了。
方思慎真正跟郝奕打jiāo道,不過一個學期,談不上多麼熟悉。只是因爲華鼎鬆的關係,師兄弟之間的信任度相當高。郝奕在玉門書院翻滾四年,從普通講師一路升到如今的位置,雖說佔了廟小菩薩大的優勢,但其中不足爲外人道的曲折艱辛,早已把這位昔日落魄書生大肆改造一番。
然而方思慎不是別人。更重要的是,方思慎與他目前處境沒有半點利益糾葛。慣常所戴的面具僞裝不覺都卸了下來,兩人互相訴說別來境況,共同回憶恩師風範,推心置腹,情真意切。方思慎聽郝奕問起,就把老師臨終點點滴滴,凡是能說的都說了。最近幾天發生的事,也一一給師兄做了jiāo代。
郝奕把牀板捶得砰砰響,連給了好幾句國罵,最後卻問:“你這個博士後準備在京師大學落腳嗎?”
方思慎想起父親近況,原本說好手頭的課題一了,就轉到人文學院去,如今看來,卻是前途未卜了。輕輕搖頭:“不好說。”
郝奕嘆口氣:“師兄跟你說實話,當初我是留不下,凡是能留下的,你看誰願意走?你既然已經留下了,萬萬沒有自毀前程的道理。人在屋檐下,低頭好辦事,退一步就退一步吧。老師一輩子灑脫不羈,向來不看重身外之物,最分得清虛名實利。若他老人家在這裡,一定也會以你前途爲重。爲這事得罪黃印瑜,往後只要你還在國學院一天,就一天沒有好日子過,犯不上。”
這幾句話設身處地,老練透徹。方思慎大覺意外,繼而感動非常。忽然想起父親給自己出的主意,那可是丁點後路也沒留,難道他就不擔心兒子在黃印瑜手下日子難過?還是說……
也許方大院長的實際處境,未必像他某些時刻表現出來的那樣窘迫。又或者,方大院長心裡,巴不得兒子快點兒跟京師大學鬧翻,好回到自己羽翼庇護之下。
方思慎揉揉額頭。果然身邊都是聰明人,動腦筋的頻率和強度被逼得升了不知幾級。
似乎無論怎麼做,都不是他心裡能夠認可的方案。但眼下這些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明天好好送老師最後一程。之前只他自己,一應事務獨立扛下,這會兒師兄來了,儘管實際幫不上什麼忙,也彷彿有了支撐。
正要跟郝奕商量明日追悼會的細節,卻聽他開口道:“想當初走投無路,老師俠義心腸,不嫌棄我愚笨魯莽,收留門下。說是學了五年,其實自己心裡也清楚,限於資質,長進有限,浪費他老人家許多時間精力,每每思及,常懷愧疚。幸虧有方師弟你承了衣鉢,師門學術不致後繼無人。在老師心裡,東西恐怕不算什麼,能不能將學問發揚光大,纔是根本所在。放眼大夏,哪裡還有比京師大學國學院更高更大的平臺供你施展?來日方長,將來你獨當一面,何處不可去?如今剛剛起步,縱有諸多不如意,也先忍忍。只是難免會有人說閒話,拿老師的東西換自己的前程——
郝奕笑了:“焉知此非正中他老人家下懷者乎?”
也許旁觀者清,郝奕置身遺產歸屬之外,處世經驗豐富,又肯真心爲方思慎考慮,一下子替他廓清迷霧,抓住了本質問題。
方思慎心頭一凜:“師兄說的是,我明白了。”
共和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夏曆十月十六,歲在辛卯,陽月既望。
京城西山公墓殯儀館東禮堂松柏廳,正在舉行京師大學國學院著名教授華鼎鬆的追悼會。因爲院方提前正式發佈了消息,本院有關係的師生、兄弟院校同專業人士、華教授生前有過往來jiāo情者,出於各種理由,陸陸續續竟然來了近千,與臨終病牀前冷清景象對比鮮明。不僅國學院領導講了話,連京師大學校長施鍾起都露了面,可說哀榮備至。
松柏廳入口處,堆滿了各方贈送的花圈,大門兩側一副輓聯從天花板直垂至地面: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山崩於斯泣鼎足兮斯已夫!
黑緞面銀絲線繡字,肅穆又氣派,兩句話更是配得貼切精巧,上聯贊風骨品格,下聯談學問地位,且嵌入了逝者的名字。這副對聯是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一早派人送來的。來自對手的讚譽當然比自己人吹捧更有面子,是以院辦負責喪事的邢老師立刻請示領導,把原先掛的輓聯換了下來。
人文學院院長方篤之更是親自到場,因爲事務繁忙,只鞠了三個躬,便匆匆離開。方思慎與郝奕兩人站在前邊鞠躬答禮。雖然一句話也沒說,但方思慎知道,父親正用這樣的方式給自己以安慰與支持。
臨近中午,弔唁的賓客漸漸稀少,兩位女士捧着素色鮮花走進來。兩人年紀都不輕了,然而樣貌氣質均屬上乘,十分出衆,旁觀者猜想不知是華教授生前什麼故人。她們默默放下鮮花,鞠躬致意,然後走到答禮的親屬面前。
方思慎緩緩擡頭。這一上午不停彎腰,加上心情哀傷,支撐到這會兒,已經有點恍惚。眨了眨眼睛才認出來,面前站着的,竟是秋嫂和她那位僅有幾面之緣的好友何女士。
秋嫂看着他,露出幾分擔憂神色:“小方,請節哀。逝者已矣,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方思慎萬沒想到這二位會出現,愣了一下,才道:“謝謝。”倉促之間,似乎無數念頭噴涌而出,擠得腦中一片汪洋,什麼話也說不出,滿眼憂鬱而茫然地望着對方。
他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足以撩動女士們心底最柔軟的母xìng情懷。
秋嫂暗中嘆息一聲,輕輕道:“家裡都還好,不必掛念。老爺子雖然還不能隨意走動,但身體沒什麼問題,應該很快就能好轉。”
向旁邊的郝奕點點頭,轉身要走,又停住,拍拍方思慎的肩膀:“保重自己。”這才與好友儀態萬方地離開。
郝奕悄聲問:“這兩位是誰?”
方思慎還沉浸在秋嫂那幾句話裡沒能回神,喃喃道:“偶然認識的長輩……”
郝奕根據對話內容自動歸爲老師故人子女,不再追問。
松柏廳下午還有另一場追悼會,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