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進呈哲宗實錄這樣的大事,自然須得重新謄抄過,而蔡京此番是藉此謀求復相的,以他的爲人,十有八九會自己親手謄寫一遍,仗着他天下稱道的書法,輔以爲趙佶兄長哲宗歌功頌德的文字,以及爲今上紹述熙寧張目的文意,那才能叫當今官家看得讚不絕口,重奪聖眷。
燕青所想到的就是此事。連日來雖然蔡京深居簡出,但時遷用各種方法窺伺其起居,對蔡京的作息也能掌握大半,不管怎麼計算,蔡京都不可能有時間去親筆謄抄這長達十幾萬字的哲宗實錄。
來回踱了幾步,燕青便即下了決斷:“此際這實錄未必就是進呈今上的版本,徒勞無益。時遷,爾等即刻北上,並知會石三郎即刻從梁山南下建康府,與爾等會合縱控全局。等到蔡京抄錄全書完成,進呈宮中前夜,方好用此計。”
時遷遲疑道:“小乙哥,不是小人不信你,只是如此作爲太過行險,萬一那老蔡京早已將哲宗實錄謄抄完畢,一到汴京即時向今上進呈,咱們這條計策便即落空,誤了衙內的大事,小人可吃罪不起。”
燕青此時已經想的明白,決然道:“蔡京爲人老辣深沉,凡事每欲謀定而後動,卻不是如此直道而行之人。他此番爲了復相殫精竭慮,但朝中局勢早有衙內經營,縱然能得回聖眷,又哪裡是一夜之間便能復相的?總還須回京之後,縱橫捭闔一番,等到大勢已成,那時進獻哲宗實錄,方可水到渠成,而這親手抄錄實錄,想來便是他藉以安居京城,聯絡各方的藉口了。”欲待將朝中的局勢向時遷解說一番,卻見時遷已經是一臉茫然加不耐煩。情知這等江湖漢子對朝廷的遊戲規則毫無興趣,啞然失笑道:“時小哥,你只管依我算計,萬無一失,縱有錯失,衙內那裡自有我擔待。”
時遷見燕青一力擔當,也只得應了。從杭州到汴京,這條路是大宋的一條經濟大動脈。自然也是應奉局勢力極強的所在,時遷一聲令下,立時便將沿途的精幹人手都動員起來,加上時遷自己的部下沿途分散監督,管教蔡京進京這一路上一切舉動都在他視線之中。至於時遷和蕭讓、金大堅這一組人,只好陪着蔡京一行一同進京,燕青地目標太明顯,卻只得留在杭州了。之前燕青叫時遷請石秀急速南下,也正是爲了就近指揮行動。
次日蔡京起行,十幾條船浩浩蕩蕩。既是他隨行人員和行李甚多之故。恐怕也是有疑兵之計的意思在內,以蔡京的老謀深算,又對這哲宗實錄看的極重。豈不擔心有人作梗?
燕青自然到碼頭相送,蔡京雖然那日翻臉逐客,卻並非對燕青個人有什麼惱火,此際見燕青依然來相送,不由得長笑道:“小乙,待老夫進京之後,如今山河誰領風騒,不久便可見一分曉了罷!倘若老夫得志,你這應奉局是留是撤,也只在老夫一念之間爾。到那時可願爲老夫效力?”
燕青拱手道:“小乙在杭州,只等恩相佳音到便是。”這話可就寬泛的很了,既可以理解爲燕青對蔡京信心十足,也可以認爲燕青對於蔡京被重新打回杭州信心十足。
蔡京哼了一聲,揚手作別,站在船頭,那船啓錠開航,縴夫吆喝聲中,長長的船隊順着運河緩緩北去。
當時的運河漕運是朝廷的命脈。管理相當嚴格,就拿這船行來說,也不是隨便你開地,甚至一些河段連帆都不許用,完全由縴夫牽引而行。至於船速也由嚴格的規定,好象現代的高速公路一般,不得慢於多少,也不得快於多少。蔡京行囊沉重,不能從陸路走,只能沿運河水道而行,因此一路上每天行程多少,何時行,何時宿,一切都是規定好的。
不數日到了建康府,也就是後世的南京,時遷在運河碼頭便與石秀會合。幾年江湖生涯下來,石秀已經從當日大名府那個熱血江湖的拼命三郎,一變而成爲中原江湖道上聲名最著的石三爺,“秀”字令牌所到之處,黑白兩道誰不賣幾分面子?這漕運本是江湖好漢集中的淵數之地,各個碼頭和漕輓士卒自然都在石秀的治下,他到此之後,聽時遷轉述了燕青的安排之後,只是一聲令下,第二日蔡京船隊地縴夫都摻進了石秀地人,至於沿路供給船上飲食雜物之人,檢船放行之人,只要是能和蔡京船隊沾上邊的,統統都換成了石秀的人。
“時遷,看來小乙所料不錯,這蔡老兒果然在一路上親手謄抄哲宗實錄,若是你在杭州時便將這僞書給夾進去,不但白忙一場,只怕還會打草驚蛇。”此時已經到了南京應天府,也就是現今地河南商丘,距京城不過五日水程,從一路上監視蔡京的所得來看,石秀便得出了這個結論。只是他一向在江湖上行走,縱然眼下已經官居禁軍統制官,與太尉高俅的心腹黨家兄弟平起平坐,卻還是一副草莽口吻,對於蔡京他便不像燕青那般客氣,一口一個老兒。
時遷應了,卻道:“三郎,這一路上都是咱們的地盤,要下手甚是容易。倘若到得汴京,那老兒在京中黨羽甚多,又有府第,可不那麼好動手了,是否就路上覷一個時機?”他卻還是管石秀叫三郎,一來他和石秀是大名府時就結識的舊人,彼此關係親密,二來也是上行下效,高強如今高居樞密,卻還是喜歡衆舊人叫他衙內,石秀便也跟着學樣,象時遷、楊林等人都仍舊叫他三郎。
石秀橫了他一眼,嗤道:“你只顧自己下手方便,這老兒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眼下哲宗實錄尚未寫就,你道他是來不及寫麼?必是防着有人要弄鬼,一路慢慢抄去,等到了汴京恐怕還不抄完,直到時機成熟,要進獻今上了,那時方纔抄完,這等手段,實非常人所及。此老縱橫數十年,秉政八年多,果然不是幸致,也難怪衙內至今都沒鬥倒他。”
時遷諾諾連聲,對於石秀和燕青說及的這些官場玄妙,他是一百個不懂,心說都說朝中貪官污吏,怎麼說起來比我們江湖好漢較量拳棒還要精深?我鼓上蚤拳棒上頭已經不大來得。諒來這些東西更加不行,還是莫要做官了,似如今這般有錢使,有人奉承,何等快活?
石秀自然不曉得這位江湖神偷對於朝廷詭譎的本能抗拒和畏懼,他心中此刻所想的,卻是適才時遷所說的那個問題:到了汴京,就回到了蔡京最熟悉地舞臺,要想碼準他進呈實錄的前夜,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僞書給夾在中間。談何容易?
一羽信鴿飛空。大半天之後,石秀的最新消息就到達了博覽會,送到高強手中。
“老蔡果然狡猾…”至今未能往哲宗實錄中夾進僞書。高強頗有些沮喪,想想這一路上動用的人力物力,若不是他這幾年的苦心經營,又有極大的財力支撐,哪裡能辦得到?偏偏一個時機不到,這些就全都無功,想想也真是夠嘔的。
許貫忠看了密信,卻道:“衙內無需懊喪,小乙和三郎如此處事精細,臨機應變。正是衙內之福,倘若小乙真個按着衙內的指揮行事,眼下只怕已經驚動了那蔡京,更是不可收拾。”
高強一想也是,真要那樣的話,自己不就成了一向最討厭地宋太宗,搞什麼將從中御?那樣的話,還用這些人才作甚,養一堆應聲蟲就行了。
“如今蔡京入京在即。衙內還需早些佈局,須知縱有僞書,也須有朝野形勢相配合,方可成事。”
此節高強原也想到,只是現在歷史改變地太多,他一時不得要領,皺眉道:“話雖如此,如今宰執大臣多半不能信任,當從何處入手纔是?”
許貫忠笑道:“衙內怎的糊塗了?宰相之命,出自官家,因此官家心意如何,便是唯一司南了。只需從此入手,那還不是提綱挈領?衙內試想一下,如今何人最得聖眷?”
“我?這等於沒說…”高強想了一下,隨即便想到了幾個人:“內朝則樑師成,童貫,外朝則鄭居中,還有我爹,何如?”
許貫忠搖頭道:“這幾人誠然得聖心甚重,卻還不是全部。衙內怎的忘了,那枕邊之風何等厲害?鄭皇后正位後宮,正是得寵之時,衙內自來與內宮嬪妃供奉不缺,也曾以精油、文胸等物助鄭皇后固寵,鄭皇后對此向來感激,此時正可用之。”
高強大悟,不過這一國之母當然不是聽他高衙內支使的,所幸樑師成和他高家是鐵桿聯盟,又與鄭皇后素來說的上話,正可從此入手。想到便作,那樑師成性喜金銀珠玉,高強反正有的是錢,便從博覽會中隨手拿了一箱,命人用車裝了,騎馬向樑師成府上來。
樑師成身爲宦官,本該是住在宮中的,不過此人近年來身居明堂造作要職,自然肥的流油,於是便在宮外另置府第。高強到時,天se已經晚了,卻見外面停着車駕,並有人打着節鉞,而樑師成眼下才只是承宣使,離建節成爲節度使還有一階,顯然是有外客來訪。高強身邊朱武是精細之人,又和樑師成這些門子都熟,便過去打聽了,回來向高強道:“衙內,是童樞密在此,聽說晌午時分就到了,這刻還未出。”
高強已知,心說這倆老太監聚在一起商量這麼久,多半是爲了此番蔡京回京,要好好考慮一下這站隊的問題了,正好讓本衙內來給你們燒上一把火。
當時有人飛報進去,不一會裡面傳一個請字出來,高強振衣而入,到了堂上,正見樑師成與童貫站在堂前,似有降階之意,高強當即緊跑兩步…這個有講究,叫做庭趨而見,以示尊敬,上下之分…向前唱喏道:“樑世叔與童節度都在此,真正是巧了!”
一面遞上禮單,樑師成看時,眼睛都笑得細了,連聲道:“賢侄,你爹與我通家之好,爲何送這等大禮?見外,見外了!”口說見外,那眼睛卻只在禮單上瞄,不時擡起頭來,望一望高強身後兩個人擡着的箱子。
童貫見樑師成說地鄭重,大感好奇,也把頭伸過來看時,已是吃了一驚,這份禮單果然好重:只見上面排列滿滿,盡是諸般珍奇名貴之物貂皮北珠,生金熟銀,最名貴地是半斤龍涎香,單這一項價值已達近十萬貫!除此之外,又有幾樣本朝名人的字畫,尤以書法大家蔡襄的一幅字最爲珍貴。
高強前後也給童貫送過不少禮品,這種政治投資他向來不會吝惜,因此童貫也不覺得什麼,便向高強笑道:“人都說高相公理財有方,看來不但能爲官家理財,這入私門地財也不少吶!”
高強升階,也笑道:“豈敢,下官自奉甚儉,些許物事得來無用,自當孝敬世叔與節帥這樣的上人,方顯我心中孝道。況今朝政日興,國家府庫充盈,臣子們爲國辛勞有功,也當享用些個纔是。”
這一句話已經牽到朝政上頭,樑師成和童貫都是老成之人,又正在商議這件事,如何不解他言下之意?如今蔡京入京在即,此老是前朝老臣,名望素著,秉政八年來權傾朝野,對付政敵無所不用其極,他要是再秉政,朝中眼見得又是一場大大的變動,誰能不好好考慮一下何去何從?只是高強作爲蔡京的長孫女婿,又是本朝最年輕的執政大臣,他如今帶了重禮來見樑師成,卻不知持何立場?
童貫便出言告辭,免得在這裡惹眼,樑師成大概已經和他商量的差不多了,也不挽留,只拱手相送。高強自然也跟着拱手,童貫卻向他道:“來日某家中設宴,請西北幾位故人,令尊和種承旨都在其中,高相公其有意乎?”
高強連忙答應了,說道明日必到。童貫這便去了。
剩下樑師成和高強兩人,有這厚禮開道,高強便單刀直入了:“樑世叔,實不相瞞,小侄此番來見世叔,有一事相求。便是如今蔡公相還朝,倘若再度秉政,小侄恐怕己身不保。皆因如今朝中宰執,右相、左丞都是出自公相門下,再加上小侄,若是公相秉政,必定有言者論列我等擅政,到那時小侄根基最淺,勢必首當其衝。還望世叔救我!”說着作勢要跪。
樑師成拉了他起來,嘆道:“莫說是你,如今眼見蔡京要回京,朝中哪個不自危?賢侄與蔡京有姻婭之親,尚且如此,更何況我等無親之人?適才童節帥到此,與爲叔說及此事,也深以爲憂哩!”
高強心中大喜,面上卻訝道:“蔡公相自來與中貴人相善,常說貂鐺相輔相成,世叔爲何如此?”所謂中貴人也就是大宦官了,至於貂鐺,貂是指宰相,因爲宰相的帽子上有貂尾,稱作相貂,而鐺即是宦官腰間佩帶的玉鐺,因此宦官的頭兒便叫做鐺頭。明時宦官擅權,於是鐺頭這個詞便大爲後世所知,不過大多人不明來歷,還道是東西廠的專用稱呼。
樑師成冷笑道:“蔡公相爲人險刻,用時對人如珠似寶,其實哪裡有過真心?賢侄,你須謹記,自來我等近臣便是外朝文官們地眼中釘,彼等既要用我,又須忌我。倘若他權勢滔天,再也用不着咱們,那時便看得見彼輩的真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