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精絕國王還是決定出兵小宛,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當我還是孩子時,父親就告訴我,我生在一個強盛的國度。當時我並不理解父親的話,因爲十歲以前我沒有踏出過城門半步,這裡,便是我全部的世界。
我是在精絕國的尼雅城中長大的,父親是將軍的幕僚,自小我衣食無憂,但是一直有一個問題埋藏在心頭:外面是世界是不是和精絕國一樣呢?我本能地覺得不是,因此我從小就喜歡聽故事,而故事裡的西域國度都一個夢幻的名字,比如龜茲、交河、樓蘭和烏孫。從中我漸漸明白,真正的歷史就是戰爭的歷史,所以發生過太多故事的地方,常常也發生了太多的戰爭,大多已不復存在。最終,只留下這些浪漫的名字和動人的故事,留在了遙遠的過去。
父親去世後,將軍有心提拔我,而我卻決定當一個使者。雖然對很多人來說,城牆以外只有風沙和危險,但對我來說,那裡似乎有我的宿命。於是,我帶着王的使命,出發了。
幾年內,精絕國王派我出使了不少國家,也許所有的東西在沙漠裡都不能長久,我發現它們和父親去的時候相比已經變得完全不同。而這就是阿儞怛,漢人稱之爲無常。
在所有我去過的國度裡,只有小宛例外,記得父親曾和我說過,這個國家很小,但是這個國家的女人很美,她們的皮膚像天山上的雪一般潔白,眸子像天池裡的水一般純淨,脣像吐魯番的火焰山一般火熱。直到我第一次踏入小宛的城門,我才知道,許多東西並沒有變化。
小宛、精絕和且末三國相鄰,但處在三個不同的方位,它們中間隔着一片沙漠。而小宛,這個西域最小的國家人口不過幾萬,在我看來它更像是一座城池。這裡從未發生過戰爭,所以和當年父親拜訪的時候還一模一樣。這個小國不曾擁有榮耀,也沒有財寶,並沒有什麼值得征服的地方。但是,就像父親說的那樣,小宛國有最美麗的女人。很多人都聽說樓蘭的女人很美,是因爲美麗的女人在傳說中會變得更美,事實上小宛的女人更勝一籌,這件事我知道,王也知道。後來我又奉命出使了許多國家,去得越多,我對此越是深信不疑。
每一個國王,都不想被人窺測到心跡,就像每一個女人,都不願意被男人猜透。
那年春天,我陪同陛下到訪小宛,晚宴時小宛的公主和王妃也在席上。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什麼叫做絕世美女,她們一顰一笑間的風情萬種,讓陛下神魂顛倒,第一眼見到便不能自拔。席間歌舞不絕,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喧鬧間不覺已酒過三巡,陛下竟藉着醉意用言語調戲在座的女人,完全不把小宛國君放在眼中,我察覺出他已有萬般不快,只是敢怒不敢言。不多時,陛下又強拉一個美豔的妃子欲與她對飲。我見一旁小宛的大將軍似要發作,不免心中惴惴,怕會生出事端,卻沒想到這一杯烈酒卻讓陛下先醉倒了,於是我趕忙安排陛下回房就寢,第二天一早便起駕回國。
此後陛下整日悶悶不樂,這種求之不得的感覺,是他不曾體會過的。那年秋天,他決定出兵小宛,原因是牧民間由來已久的衝突,和女人毫無關係。我並不覺得意外。
大軍出征前的一個晚上,陛下秘密把我招到宮中,然後令人取出一個匣子。蓋子還未全開,便有幽幽的微光從匣子裡透出,再看時陛下手中已多了一顆夜明珠,這件寶物靜靜流轉於他的指尖,顯示着無與倫比的美。陛下一邊踱步一邊端詳着這件珍寶,沉浸在思緒之中,似是在回憶故人和往事。片刻後,這寶物被遞到了我手上,陛下對我說此次出兵意不在攻破小宛,命我在大兵壓境之前先行一步,勸服小宛那個弱小的王把他的城池和女人拱手相讓。
我心中明白,若是小宛不從,這個國度將不復存在,如此他的心中同樣也沒有了遺憾。
這件單薄又貴重的禮物,對於小宛這個單薄又貴重的小國,已經足夠表達誠意。次日我便辭別陛下,一人一馬,一件珍寶,一騎絕塵,也許不費一兵一卒便可拿下這個城池。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孤身在大漠中行走,早已熟悉了往來的路,我的馬很快,沒人能想到我身上藏着一個使命,還藏着一顆夜明珠。
出發後,我白天休息,傍晚趕路。在出發後的第五個夜晚,我來到了這片沙漠的中心。風沙在耳邊呼呼地歡唱,我不住地在馬背上向遼闊的遠方眺望。沙丘緩緩地移動着,在我的注視中,它們變成了一隻只老邁的巨獸,漸漸離我而去。相信自古以來無數人這麼做過,但是此時此刻一定只有一人。
正當我感到疲憊時,不遠處的高坡下出現一個酒館,一堆篝火在空曠的天地間十分醒目,沙丘上駱駝的影子正隨着火焰的節奏跳動着。像失去方向的人遙望北斗七星一樣,我站在夜空下,久久俯視着這個景象。我突然揮起一鞭子,馬就撒開腿奮力奔跑起來,片刻後,我走入了那個酒館。
酒館裡擠滿了人,瀰漫着濃重的酒氣,酒量差的人即使不喝恐怕也會醉倒。只見酒罈子已經壘得老高,有人扯着嗓子站在桌上胡亂地唱歌,其餘的人便扯着嗓子起鬨。我並不想讓別人注意到自己,便坐在了靠邊的位置上。鄰桌一個包着灰色頭巾的小夥子顯然已經喝醉了,我剛坐下他就熱切地與我攀談起來,我這才知道他們是同一個商隊的,喝完這頓酒後便要分成一個個小隊伍向不同的目的地行進了。小夥的眼神中的充滿熱情與渴望,他說他是頭一次出來跑貨,此行帶了些布匹,去往若羌。
喧囂聲漸漸平息下來,過不多久,商隊的人就上路了。喧鬧後的極度安靜讓我有些不習慣,屋子裡只剩下我和掌櫃兩個人,我讓他幫我的馬安排草料和水,於是他也離開了。夜色已深,窗外漆黑一片不知是什麼時辰,風吹着沙子的窸窸窣窣聲不絕於耳,我感嘆大漠真是個不知疲倦的歌者。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蹄聲漸漸放緩了,最後在門口停了下來。這時只見一個人推門走了進來,他身着黑衣黑褲,帶一把三尺劍,劍鞘和劍柄也是黑色的。看起來,他是一個劍客。與別的劍客不同,他的雙眼被黑色的布帶遮住了,布帶從前到後紮了一整圈,在後腦勺打了一個結。看來,他是一個盲劍客。
盲劍客似乎對這裡並不陌生,他熟悉地坐在了我邊上的一張桌子,並沒像其他盲人一樣笨拙,也沒有那些刀客常見的莽撞,用劍的人和用刀的人畢竟不一樣。他吩咐店家拿來一個碗和一罈酒來,完後便讓他出去了。
我見他一個人坐着,一個人喝酒,一碗又一碗,卻不知道他能否感覺到另一個人——我的存在,此時我忍不住在想,一個不能看見東西的人,是如何從沙漠中出現在我面前的?盲劍客這三個字細想十分好笑,眼盲的人帶一把劍又有何用?他接下來去哪裡,要做什麼呢?我又想,用黑帶子把眼睛矇住,難道一定是盲人麼?
正當我疑惑時,盲劍客先說話了:“這位兄弟,你爲什麼不喝酒?”他的聲音厚重而深沉,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力量。說話時,他擡起了頭,我驚覺他的眼睛正透過那塊黑布注視着我,他看的方向竟沒有絲毫的偏差,直盯着我的眼睛。最重要的是,一句兄弟,讓我們不再是江湖上的陌生人。
“我這些天要趕路,怕喝多了誤事。”我一邊回答一邊更仔細打量他。他的年齡看起來要比我大許多,已年過不惑。不知道是因爲他的年紀還是他的盲眼還是他的劍,我的語氣中竟不自覺地帶着一些尊敬。
“不礙事,我看今晚就我們倆了。”此時掌櫃的還沒有進來,屋子裡就我們二人。
“我們邊喝邊聊,如何?”他說。
“好!”我邊說邊坐到了他的對面,坐到了劍峰所向的位置。萍水相逢,沒想到我們開口後,越聊越多,更沒想到我喝了第一碗酒後,越喝越多。我們聊佛經佛典,聊東來西往和大漠狂沙,聊各國的奇聞異事,再聊哪裡的馬最健壯,哪裡的女人最美,哪裡的酒最香醇。他好像什麼地方都去過,什麼事情都知道,他竟然也知道小宛的女人最美,他說那裡的女人能讓人忘記一切傷痛。但可惜的是,目盲後他不能再看見懷裡的女人。近年來他在小宛城中生活,這次出來是想四處走走,散一散心。其間很多次,他讓我想起了我死去的父親。
在推杯換盞間,我竟不知不覺有了醉意。不過當他問到我的事,我只說是幫家裡打理生意,來往於各國。使命被我藏在心底,就像夜明珠被我藏在懷中的暗袋裡。我們分享着彼此的故事,漸入佳境,雖然剛剛認識不到兩個時辰,但我相信他話語中時不時出現的兄弟二字,是真心的。
既然他沒有主動提起,我便始終沒有問他爲什麼會盲,但還是好奇,他如何在沙漠中找到方向。
“你知道天權是什麼?”他問我。
“天權是北斗七星中的一顆,中間最黯淡的那顆。”我答到。
“沒錯,但也是最重要的一顆,如果沒有天權星,魁和勺就無法相連,我的馬也叫這個名字。”原來,劍客曾騎着這匹馬縱橫西域各國,這匹馬比所有人都更瞭解沙漠裡的路,在他盲了後,它成爲了他的眼睛。
“它就是我的天權星,爲我指點方向,把我和這個世界連在一起。”他說。
後來我又問他怎麼分辨時間,如何知道白天還是黑夜。盲劍客說,夜裡要冷一些,除此以外,其他的對他來說已無分別,也許是想到了盲眼之痛,他一時默不作聲,想來人生苦短,又有多少憾意難平。
酒喝了一碗又一碗,趕路的事被我拋之腦後,我直言好多年沒有這麼酣暢淋漓,說完他與我不約而同地仰頭大笑,然後我再把酒滿上,再喝完,再滿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發現自己已經睡着了,我努力睜開眼睛,見屋內的桌子似乎被搬動過了,桌邊多了一個噼啪作響的火盆。一定是掌櫃的看我們醉倒,幫我們點上的。我把目光轉向盲劍客,只見他伏在桌上也醉倒了,不過一隻手仍然抓着他的劍。這時我突然想起夜明珠,一下子酒醒了一半,我趕忙一摸胸口,硬硬的還在,這才鬆了口氣。
睡意在,醉意也在,但是睡意被那麼一驚,已經消散了大半,我感覺又渴又暈,有些難受。店主已經關上了窗子,我想夜已過半,不如一早和盲劍客告別後再離開。我朝火堆那裡挪了挪,然後伏在桌子上,想找回原來的睡意。很快,我那已經被美酒鬆弛下來的身體,再一次睡着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我在睡夢中聽到馬的嘶鳴,這聲音聽着真切,半睡半醒中我仔細一聽,嘶鳴確實是從屋外傳來!有人盜馬!
見盲劍客還未醒來,我立刻用力去推,可能是因爲喝了太多的酒,推了好幾下他纔有反應。“馬!”盲劍客單手持劍猛地起身,我立刻拉着他衝向了馬廄。
屋外漆黑一片,藉着屋內透出了的火光,只看到幾個模糊的黑影正在馬廄邊把馬往外拉,馬不停地掙扎着,倔強地扭動着脖子不肯就範。好一匹烈馬。
那是個無月之夜,那個時候又正是夜最深的時候,此時馬賊停下了動作,看來也已經察覺到了我們,其他人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只聽悅耳的劍音傳來,盲劍客的劍已經出了鞘。
屋內微弱的火光瞬間在劍上激起一道銀色閃電。只見這道銀光又細又薄,自下而上劃開黑暗,於此同時出劍的方向一聲慘叫傳來,一道液體噴向空中。我最近的一個馬賊已經倒下了,他瘋狂地大叫着往其他人的方向爬,他的叫聲悽慘,直到被人架起來時也不絕於耳。其他幾個馬賊都還未來得及拔劍,一個個愣在那裡。天亮時我才知道那一劍留下了一條胳膊。
也許是對劍客的劍有所忌憚,也許是太黑的夜讓馬賊搞不清狀況,只聽有人大喊一聲“走!”, 馬賊紛紛翻身上馬。就在這時馬廄那邊突然傳來一聲悽慘的嘶鳴聲。這聲音聽着讓我心驚膽戰,雖是馬發出的,但是和人的一樣撕心裂肺,一樣的痛苦和絕望。
爲了報復,他們離開前殺死了天權,馬賊的刀捅進了它的脖子,又從上往下拉了好長的一段,一直割到了嗓子眼。早上,它的血染紅了一片沙漠。
聽到這聲音,盲劍客發瘋一樣怒吼着,他揮舞着手中的劍向前狂追過去,劍在空中發出了嘯叫聲,嗓子發出怒吼聲,他狂怒地砍殺着。只可惜騎馬的人跑得更快,劍客追出好遠,漸漸酒追不上了。直到筋疲力盡時,劍客才撲倒在沙堆上。馬賊已經看不見了,那個丟了胳膊的人的慘叫也聽不到了,我摸黑找到沙漠中的盲劍客,扶他起來。
悲傷讓他變得虛弱,我扶着他走了許久。回來後他抱着天權的脖子,一次又一次地撫摸着馬的鬃毛,男人哭的時候聲音往往是很難聽,但是劍客的哭聲,是那麼的寂寞,那麼的蒼涼。那晚,我陪着他坐在天權的邊上,直到東方漸漸發白。
天亮時,我幫盲劍客一起埋葬了天權,掌櫃在店後面幫我們找了一塊平整的地方,又找了一塊稍平的石頭,他就用劍刻了一塊帶着名字的碑。從那塊黑布邊緣,有淚流下。
完事後,掌櫃提出可以把自己的馬賣給劍客,他說自己有沒有馬沒關係,常有商隊過來,需要的時候他隨時可以買,而劍客等不了太久。他說得很對,劍客不想再待在這裡了,掌櫃開的是個高價,但是盲劍客並沒有說什麼便付了錢。只是因爲,我們都該走了。
“兄弟,你一會兒去哪裡?”牽上馬,盲劍客問我。
“我去小宛,有急事要辦。”我覺得是時候告別了,劍客沒有說話,把頭轉向了埋葬天權的方向。
“沒有了它,我就是真的瞎了。”他的語氣很哀傷,也許他既爲天權感到難過,又爲自己。
“你下一步什麼打算呢?”在某個瞬間,我曾考慮邀劍客與我同行,可身負的使命又束縛住了我讓我不能開口。
“我與你同去吧,一方面我們能有個照應,一方面,我一個人去不了任何地方。”說完他用右手按了按劍柄。
既然是劍客說出來,那就只能這麼辦了。我心裡感到一絲喜悅,甚至在一個瞬間有些慶幸劍客失去了馬。
酒館終於一個客人都沒有了,在這片沙漠的中央,兩個人兩匹馬,走向小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