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生海是仙界的帝君造的,光這一個名號就叫我自打一開始便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做了充足的準備。
將所有的資料做了一番整理,預備動身之際,我想起夜尋他曾經含着薄怒,對我道的一句,“爲何不等我一同去?”心生幾番猶豫。
可許久不見,近來想他的次數太多,我整個人陷入一種深深的負罪感中。一想起他便似是被紮了一般,慌張的去想些別的,生怕給人看了出來。
只得決心不去尋他,甚至沒有同千溯打個招呼,騙着冰漸道帶他去仙界逛逛。然後丟下入了仙界便歡天喜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冰漸,獨自一人去了滄生海。
此事甚爲風險,我身不滅,雖然忌憚卻不至於會擔憂自個的生死。
這是我在絕地摸爬打滾這麼多年後,養成來的自負,亦叫我這回真真切切栽了個極大的跟頭。
滄生海生海區域中,我遇見了一條上古的真龍,雖然長得比小青蟲和冰漸寒磣許多,但那股蒼古的威壓,充斥幽冷的死亡陰冥之氣,給人極度不詳之感。
滄生海是帝君的地盤,我本着既然在別人家,有禍不闖手頭癢的初心,又想帝君他老人家總的來說還是跟我魔界有些過節的,於是祭出奚華劍,捋起了袖管。
然最直接的緣由,還是那寒磣的真龍自打水裡冒出來的時候就掀翻了我的小舟,且而,還無厘頭,正兒八經的問了我一句,“死的?”
我覺着它應該是瞎了。
一戰將生海領域直攪得天翻地覆,我一把奚華劍直直插進了真龍逆鱗之下,任其掙扎着將我拖入了滄生海底。
最初的時候,我看這真龍說話給人感覺鈍鈍的,不大靈光的樣子,怕它是沉睡得太久,腦子也壞掉了。竟然在劇痛掙扎之下將我帶到了滄生海禁地的入口,由我沒怎麼費時間的找着了此回的目的地。
然而日影西斜,我在滄生海海底一路尋來,收納頗多至寶入懷,也順利過頭的尋到了‘魂縈’,心頭卻愈發的沉悶,以爲不詳。
四面八方逼攏而來的黑暗好似潛藏了無數雙眼睛,我看不見,卻朦朦朧朧聽得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小鬼的私語,又像是什麼嘚嘚磕牙的聲音,機械的重複着,一陣有一陣的想起。
可這樣一個死寂的海底,停放諸多血煞死亡之氣極濃的棺槨,唯獨沒有的就是活物。
轉念自入禁域後,瞥見棺槨之上簇新的血色小腳印,驀然想到,或許不是沒有“活物“,而是我看不見罷了。
我陷入了一個詭異的牢籠。
走了一圈,發覺自己出不去了。
於此同時天邊斜陽收斂最後一絲的光澤,整片幽冷素白的海底陷入黑暗。
暗下來的滄生海,海底淨白的沙石給人一種刺入骨髓的冷感。
耳邊總有沙沙的聲響,好似指甲刮磨着我撐開的結界的聲音。我瞪大眼卻看不到一點那東西的輪廓,彷彿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是我自己過於緊張而出現的幻覺。
然而體內的魔煞之氣卻以一個極快的速度在消耗着,結界一點一點的在收攏,貼近在我的耳邊,甚至聽到有喉間吞嚥的聲響。
心裡頭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了,它在吞噬我的法力。
入夜之後,氣溫驟降得厲害。
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動,是因爲隱隱感知得結界邊緣只有一個東西附着在我的結界之上,而晃動得水波之中卻不曉得還有多少類似得東西。
低溫下長久的停滯,我身體便好似凝做了冰,僵硬得厲害。給真龍尾巴擺了一下的左手臂更是已經提不起力道來了。
月上中天之際,我身體之中的恢復力以及藥力同時停止了,我所有的事前準備轉瞬沒有了意義。
擡起頭望向雲層之中淺淡的月影,暗歎滄生海的規矩,果真霸道。
我曾在將進滄生海禁域時,暗記棺槨的部分擺放方位,推算禁域可能附加的陣法,以爲這裡頭八成是有時間禁制。
也就是說,禁域內的吉凶都可隨時日而變化,只要我還有那個命活到轉化爲吉陣,找到出口,那便無事。
倘若沒有,我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會發生點什麼。
這裡分明就是一個嵌在空間之內的異世,獨有一套規則,我的經驗盡數給推翻了卻。而制定其規則的便只是仙界至尊的那一人,帝君。
我頭一回感受到這麼一個虛無緲縹,只存在於人言中人的可怕。
我定身站立的地方原是一片空地,結界範圍愈發被動的縮小,法力枯竭,最後咔嚓一聲的碎裂。背後立即便落下來了什麼東西,冷硬的呈在那裡,沒有半分活物的動靜。
我身體冰冷僵硬得回不了頭,就想那沒什麼,自己閉着眼想那應該是從土裡頭長出來的一棵樹,一下子發了芽,長得老高,這才碰到我了。
然後便有指甲似刀片一樣從我身上帶過,彷彿在摸索。那涼涼的、尖細指甲竟比柔軟的手指還要長一些,有一搭沒一搭,好似水草搖曳一般不經意觸在我的周身。
我自巋然不動,斂下氣息。
那觸感靠近時伴隨着濃郁的死亡氣息,參雜着透骨的寒,添雜還有幾分我全然不知的異樣感,說不出來的,只暗暗覺着詭異危險。
我睜開眼,想要看清那是什麼,可身上的觸感有,視野之內卻一絲痕跡都沒有。
直到那小小的指甲戳上了我的眼皮,極度鋒利的切開了皮膚。我眼睛無可避讓,不自覺的一動,周身似有若無的摸索霎時凝滯了。
我腦中登時警鈴大作,卻僅僅只是感知到眼前一涼,頗久之後纔有沉重的鈍痛侵蝕而來,直襲靈竅。
我嚇了一跳,拼命的睜眼,視野內清靈,依舊辨別得出海底那素白的沙石,可肩上多了一個東西,細長乾枯的小手輕輕的搭在我的眼前,粘稠溼滑。緩緩,纏繞上我的脖頸。
耳邊猛然傳來清晰的,嘚嘚牙齒打顫一般的聲音,叫我默默然挺直了背脊,咬緊了牙關。
心底安慰自己,應當是沒有牙齒能啃得動我的。
更加不敢妄動,因爲周圍的水波明顯混亂起來。
“它”當真沒有啃我,也沒有離開,粘稠的一團趴在我的肩上,軟軟的,彷彿沒有骨頭。
沉重而緩慢的鈍痛卻慢慢收攏而來,像是暮後海底收聚的黑暗,鋪天蓋地而無法阻擋,一下一下,避開*的痛楚,直接碾磨着我的靈魂。
我沒想自己居然成了一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連基本的反抗都不能,任其咀嚼。漸漸纔開始在那樣無法忍受的痛楚中冒了冷汗,開始害怕。
受傷與我而言早已成了無可厚非的事,我最怕的是在心底意識到“死亡”兩字的時候,想起千溯,怕他難過。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無法遏制,憶起了夜尋。
想他坐在墨靈泉岸邊,從容翻着書卷守着我的安寧模樣。偶爾會擡頭,清冷的墨瞳着緊的凝着我,微微抿着脣,涼涼提點我道,”頭埋低些。“
分明是涼薄的模樣,卻予我一份難以言喻的溫暖之感。”爲何不等我一同去?“
眼前溢出一抹溫熱,色澤血紅。靈臺中的鈍痛彷彿有錘子在對着其一下一下的猛撞,又好似極度沉重的東西從靈魂之上碾過,若非靈魂神識本無實體,該都能聽見骨骼爆裂的聲音。
我的確聽見了,只不過那是三魂六魄緩緩崩碎的聲音。
那感覺就好似望着自己沉入無底的泥淖,整個人漸漸的崩壞,漸漸被吞噬而無法動彈的極致恐懼。
耳邊卻有人緩慢低語着,攜着幾縷溫存,追溯着那些看似冷淡的過往。
”怎的將護心咒解開了?“
“千洛,你老大來罩你了。”
原來是這樣。
我垂着眸,怔然瞥見一點星光也不剩的天際倏然盪開一片月白的華光,恍若不期然而至,翩然落下的流星,以一番摧枯拉朽之勢擊潰掃蕩了海底的平和。
那徒然崩裂的光彷彿如浪潮般盪開雲層的月華,清淡柔和,極快的從遠方鋪散開來,無聲而氣勢磅礴,無可阻擋。
彷彿神祗降世,所及之處鬼影淒厲盡消,徒留素白乾淨的海底沙石,寂然沉靜。
我擡起頭,想要看清從那飄渺雲端而來的人。
可清幽的月光若盪開的海浪涌來,觸及我眼眸的前一瞬,我只瞧清楚那一襲淡泊的藍衣,雲袖衣襟之上玉蘭細紋如是精緻。
而後便失了五識,墮入黑暗。
……
再度睜眼之際,該是夜深,視野之內沉得一絲光亮都無。
我摸了摸蓋在身下的軟牀,只覺熟悉,畢竟是躺了萬年的溫玉牀,我自個自然還是知道它睡上去的感覺的。
以爲尋常,預備掀開被子起身之際,手腕卻給人扣了扣,壓下我的異動之後,隨即又抽離了去,並沒有發出丁點的聲響。
這樣的舉措,我在被褥之中一默,“折清?是你麼?”
他許久許久都沒有迴應,我覺着我應該是猜錯了。
又想三更半夜會出現在我寢宮的,大抵只有千溯。便又喚了一句,“哥哥?”順道也大了膽子伸手去探探他所在的方位。
見我又有動靜,他微涼的手才伸過來再度握住了我的,側了側身,似乎面朝了我這邊。
便是那一瞬,漆黑的視野之內未得有那一絲分明距離極近的人影晃動。我腦中霎時明悟,來不及細思害怕之前,不受控制、逃避般閉上眼。
良久的靜默,微涼的指尖觸上了我的眉眼,輕輕的撫過,像是疼惜又或是安慰,最終停留在我眼皮那一道淺淺的傷痕上。
“千洛,你方纔在喚我麼?”
聲音很輕,像是一句低低、並不確定的試探。
待我終於反應過來這一句的含義,心裡咯噔一聲的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