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帝姬的煩惱(十一)

大殿內忽然變得很安靜, 端陽帝姬的臉通紅, 眼裡泛著水光, 不敢看柳拂衣的臉。

趙太妃的神情有些古怪, 左手和右手交握,尖尖的護甲紮在手背上,也似乎全無知覺。

許久, 慕聲打破了沉默:「然後呢?」

他的聲音很冷靜, 甚至冷漠,似乎全然遊離在帝姬羞憤委屈的情緒之外, 不受任何干擾,也不帶任何憐惜, 慕瑤有些吃驚地擡起了頭。

端陽眼中的委屈和憤怒更甚,氣得直抖:「你大膽!」

凌妙妙暗中碰了碰慕聲的手臂, 想讓他收一收那不合時宜的微笑, 「殿下別怪慕公子唐突,他是心急, 我們要知道實情, 才能保護你啊。」

柳拂衣頷首,身子前傾:「妙妙說得對。殿下不要有顧慮, 這裡沒有外人。」

端陽這才被安撫下來, 有些委屈地一咬牙,痛苦地回憶道:「然後……然後他們將本宮綁在柱子上, 當著……當著那些些菩薩的面, 掐住我的脖子……」

噩夢的結局, 是潑天的紅雲。在陰暗空曠的大殿中,火龍沿著每一道樑、每一隻立柱快速蔓延,濃煙滾滾,剎那間便籠罩了視野,紅雲吞沒了地上姿態各異的菩薩,泥塑像上的表情泛著詭異的紅光,所有的人聲化作喋喋怪笑,夾雜著哭喊,帶著濃烈焦味的熱氣,將大殿變作巨大的蒸籠。

而她,就是蒸籠中的祭品。

帶著火星的橫樑猛地掉落下來,在窒息的痛苦中,從腳上的炙熱開始,一寸一寸皮開肉綻。

眼前扼住她脖子的人已經化作一團火,身體不住地發出可怕的「劈啪」聲,他的聲音聽起來和鬼叫差不了多少:「神女,我們爲衆生獻祭。」

「就是這樣。」端陽一雙大眼睛賭氣似的瞪著慕聲,肩膀卻因爲記憶中的恐懼而微微發抖,「你滿意了?」

「多謝殿下的配合。」慕聲微微一笑,笑渦中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彷彿這些世俗常情,他一點兒也不曾懂得,「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端陽的臉色氣得發紫,回頭急切地想讓母親給自己主持公道,卻意外地發現趙太妃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慕聲的表現,她維持著左右手交握的姿勢,神情複雜地瞪著桌面,鬢邊竟然生出了許多冷汗。

「母妃!」她嗔怪著推一下她的手臂,不料趙太妃猛地擡起頭來,眼睛直直地看著幕後:「來人,送帝姬回宮!」

從頭到尾,母親連看她一眼都沒顧上,端陽心裡突然有些惶恐:「母妃……」

趙太妃幾乎是架著她的手臂將她用力往外推,聲音很低, 「敏敏,你先回去,這件事情,母妃會替你解決好。」

「可是我……」

「還不快去?」她瞪著尚宮姑姑,驟然提高了聲音,尾音尖利得有些變調。似乎是覺得這樣還不夠,她將頭扭向柳拂衣,近乎以命令的語氣囑咐他,「煩勞柳方士送帝姬一趟。」

殿門輕輕掩上。圓形格柵窗前有張深棕色的小案臺,斜放一塊造型別致的太湖石香爐,兩股細細的煙氣從中盤旋升起。

趙太妃端起了茶杯,嫋嫋的白霧擋住了面上表情:「慕方士方纔說,此事並不只是迷幻香的緣故,本宮想知道,各位的依據是什麼?」

慕聲半垂著眸子,指端玩弄著白瓷托盤,並不作答,像是沒聽到一樣。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慕瑤隱約感覺到弟弟入皇宮後的表現有些奇怪,以爲他是耍小孩子脾氣,無心去問,淡淡補充道:「我們沒有什麼依據,只憑經驗來說,迷幻香之流比起冤魂作祟,不過是小伎倆。」

趙太妃的臉色徹底變了。

慕瑤的神色平板無波,眼角下的淚痣顯出與她莊嚴神色不相襯的嬌豔:「娘娘,按殿下所說,她夢中第二次返回的興善寺,是……」

「這件事的確跟本宮有關。」

慕瑤的試探被趙太妃強硬的語調打斷,她不動聲色地閉了嘴。

「敏敏說的那個』神女』,十年前本宮就曾聽說過。」她擡起頭吐出一口氣,表情中有一股狠意,彷彿下定了決心,「慕方士,本宮將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訴你們,慕家定會將此事解決,對嗎?」

慕瑤皺了皺眉,隱忍許久,還是好涵養地答道:「是。」

慕聲的手指停住了,無聲地擡眼,擺出了一個洗耳恭聽的坐姿。長睫烏黑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唯恐天下不亂的興趣。

但凡涉及到慕家名聲,他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凌妙妙心想,趙太妃氣成那樣還沒忘記支開柳拂衣,可見她的縝密心機已經滲入了骨子裡。現在殿中只剩下了慕家人,爲什麼她還不提曾經請慕懷江和白瑾封印興善寺的事情?慕瑤這個親生女兒,居然也一點風聲也不知道。

確實有些古怪。

「十年前,先皇后病重,本宮從太醫那裡打聽到了消息,她能不能捱過那個冬天都很難說。當時宮裡唯有本宮最得先帝寵愛,她沒有一兒半女,可我卻兒女雙全,敏敏也已經六歲,身體健康。對於本宮來說……」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語。

「成敗在此一舉。」慕聲不陰不陽地替她補全。

慕瑤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斂些,慕聲衝她露出個溫順又無辜的笑容。

趙太妃臉色很黑,但沒有反駁什麼,接著道:「十年前,本宮信佛已久,先帝對本宮多有憐惜,在城郊建立了興善寺,取興國、揚善之意,適逢皇后病重,本宮便自請入寺爲其祈福。」

「敢問娘娘,燒香拜佛靈嗎?」慕聲狀似無意地插了一句,這一次慕瑤和妙妙都沒攔他,而是隨著他的發問,一起豎起耳朵聽著趙太妃的回答。

「怎麼不靈?當初本宮生敏敏的時候,全靠佛祖庇佑……」她似乎意識到說得有些多了,閉上了嘴。

這就對了。

趙太妃禮佛之心誠,基於她對這種信仰的盲目信任,是出於對自身利益尋求保佑的狂熱。她對佛學的瞭解其實不多,作爲寵妃,她幾乎沒有理解過佛經釋義,行爲舉止也浮於表面,實在談不上通禪。她心誠的表現,不過是花大價錢建造一座豪華的皇家寺院,以及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像暴發戶一樣瘋狂捐贈香火。

她在塵世有所求,寄託於佛,並不曾在意自己內心的願望是否世俗。

這樣一個葉公好龍的趙太妃踏入興善寺,究竟是爲皇后祈福,還是祈禱皇后快點死掉以便於自己上位,誰都不知道。

「興善寺建好第三日,天竺國來了一隊教衆,遠渡重洋來講經。十年前,佛教在我朝興盛沒多久,闔宮上下只有本宮因爲孃家趙氏的關係對其有所瞭解,先帝事務繁多,興致缺缺,就讓本宮引那羣人如興善寺安頓,順帶聽他們講經。」

「爲首的那人姓陶,叫做陶熒,看起來很年輕。他自稱是華國邊陲人,長在天竺國婆羅門,受佛法薰陶,不惜遠赴重洋來普渡衆生,路上遇見許多流民,那些流民受他感召,都自願成爲信徒,於是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到了長安。」

慕瑤和慕聲對視一眼。

「他們一進來,沐浴焚香,三跪九叩,日夜不眠不休地念經,隨後陶滎對本宮說……說他以金剛之目,看出本宮的命格本刻薄,幸得神女託生於腹中,遂能扭轉乾坤,得了鳳命。他報出來的神女生辰八字,與敏敏分毫不差……講經只是託詞,他們其實都是爲膜拜神女而來。」

凌妙妙有些聽不下去了,扭頭一望,慕瑤和慕聲的臉色也一言難盡。

十年前,佛教剛入華國沒幾年,因爲信仰的人不多,規矩、經文都是斷斷續續傳來,教衆良莠不齊,渾水摸魚的不在少數。什麼佛教徒,還能帶看面相、算命格的?

帝姬的生辰八字,只要買通宮人就能打聽。只怕是南郭先生碰到了附庸風雅的趙太妃,利用了她急切想要做皇后的心,糊弄了她。

慕瑤並未揭破,只是問道:「娘娘信的是密教?」

趙太妃的眼角閃過憤恨之色,臉色格外不好看,端茶杯的手都有些不穩:「當時……當時本宮還不知道那是密教,只以爲是真傳。」

密宗與顯宗相對,都是古老的佛教宗派,其中,密宗多半帶了些特殊色彩。相較於顯宗「廣示天下」教義,密宗提倡的是口耳相傳、密不示人,也因此,這一派經歷了曲折的傳播,最後幾近滅絕。

密教最具代表性的一點,是在顯宗提倡禁慾的情況下,對男女之事毫不避諱。

帝姬在夢裡看到菩薩泥塑也玩起活春宮,顯而易見是密宗。何況陶熒說自己是從婆羅門來——密教正是由婆羅門教和大乘佛教合併而來。

只是,陶滎和這些人,究竟是否就真的是密宗教衆呢?

慕瑤點點頭,示意趙太妃繼續。

「本來,本來本宮也是半信半疑。」趙太妃眼中閃過一絲懊惱,「可是那個陶熒一連預測幾件事都不出錯,他說皇后枯木逢春,她就真的熬過了冬天;說本宮二子失一,我那幾日將皇兒看得緊緊的,沒想到……」她表情微微扭曲,是一個怨恨的表情,「沒想到所謂的『失』,是讓病癒的皇后要了去。」

皇后九死一生,徹底放棄了生育的想法,她極聰明地利用國母的身份,將寵妃唯一的幼子養在身邊。

自此,趙太妃的孩子註定成爲儲君,可他名義上的母親,卻成了別人。

「本宮在宮裡不能哭,不能怨,甚至只能對著皇后謝恩……」她齒縫中溢出幾聲冷笑,「本宮忍不住去問陶熒,敏敏不是神女嗎?那他說的鳳命,究竟何時到來?」

赤金佛像玉觀音究竟有沒有靈,貪戀著世俗權貴的人說不清楚。但如果……有一個百試百靈的活佛在面前,你能忍住不去相信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