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鳳簫吹斷水雲閒

次日清晨醒來,澄澈日光瑩透深綠窗紗,衛臨已在殿外垂手伺立,我梳洗完畢,見他笑道:“本宮知道你很快會回來,只是沒想到那麼快。”

他請了個安道:“昨天半夜就奉了聖旨專伺候娘娘的胎,所以今日一早就來向娘娘請安。”

我點點頭,臨鏡戴上一副金絲圈垂珠耳環,“永巷的日子委屈你了。”

他笑,“微臣不怕,微臣知道娘娘有足夠的本事翻轉世事,福澤微臣。”

“不是本宮有本事,而是溫實初已經自顧不暇,本宮需要你在身邊。”

家常在宮中並不梳寶髻,委地長髮一半用一隻玲瓏點翠垂珠扣鬆鬆挽在一側,一半梳得油光水滑,結成一條辮子拿一支白玉簪子緊緊綰起,再用金嵌寶插梳攏起腦後碎髮。梳頭的花宜托起簪花小鏡,前後相映,襯得鏡中人明眸流轉、神采奕奕。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印暗金竹葉紋的長衣,衛臨把了脈道:“娘娘氣色真好,無論失意得意,總是風采不減。”

我淡淡一笑,“何來風采,不過是人活一口氣罷了。”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這樣打扮,大約是不見客了。”

“今日大約是賓客滿門吧。”

“熱鬧如初,各宮都來向娘娘請安賀喜,連太后那邊也派孫姑姑來慰問。”

“花宜,你入宮幾年了,見識不少,自然呢知道該怎麼應付。”

花宜旋身出去,我看衛臨道:“胎氣還妥當嗎?”

“還妥當,只是娘娘體虛時有孕,得多進溫補之藥,微臣自會去安排。”

我撫着腹部道:“這孩子來得及時,是本宮的救星。沒有他,也沒有此刻的你我。你自己也善自當心,經歷此事你該知道,在本宮身邊做事,位高,自然也愈險,愈容易被人算計。”

他淺淺含了笑意,“富貴險中求,古來如此。”

我輕輕一嗤,“本宮最欣賞你心思坦白。”我想一想,囑咐道:“有空也幫本宮看顧瑛嬪的胎。”

向晚時分貞妃來看望我,我閒來無事,與她執了棋子黑白相對。北窗下涼風如玉,吹起殿中湘妃竹簾青青,傳來蓮臺下瓣瓣荷香清遠。遠處數聲蟬音,稍噪復靜,我執了白子沉吟不決,揉着額頭道:“也不是第一次有身孕了,不知爲何,此次總覺得特別煩躁難言,神思昏聵。”

貞妃一襲玉白綃衣,清雅宜人,“姐姐有孕以來接二連三受了許多委屈,難免分心傷神,損了元氣。”她眉心微蹙,“姐姐可知道姜氏身邊那位伺香小宮女死了?”

我隨手落了一子,問:“怎麼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宮女說是姜氏平時苛待她,與荷香兩人對她動輒打罵呵斥,她才發了狠下麝香害姜氏。”

“那是胡話!”我一嗤,“我還是那句話,小小宮女,哪裡來這樣貴重的麝香?又是誰給了她這樣的膽子?敢謀害聖上寵妃,她真的活膩了麼?”

“皇上也是不信,再審時更用了重刑要問誰指使的,連鑽手指的竹籤子也扎斷了好幾根。那小宮女熬不過刑,咬舌自盡了。結果再查下去,在和姜氏一同入宮的采女劉氏那裡找到了一模一樣的麝香,劉氏一向對姜氏得寵最有怨言,家中本也有些財勢,內務府的人便抓了她去應差事。”

貞妃心軟,不覺微露憫色。我低首彈一彈指甲,“妹妹也不相信是劉氏做的麼?”

“以假亂真,混淆黑白,素來是宮中之人最擅長的。”

“可憐了劉氏,一進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來也成個廢人了。”她眸中深顯不忍之色,悄悄靠近我,“我心裡揣測了半日,那一位是皇后自己舉薦入宮的,會不會是她……她可有這樣狠心麼?”

我怡然一笑,讚道:“妹妹素來聰明。”

花宜和品兒手中握着尺把長的翠綠蕉葉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風,花宜悄悄嘟囔了一句,“祺嬪跟了她半輩子,到死還是沒有過孩子,娘娘可曾記得皇后賞她的那串紅麝串,是人帶着都不會有孩子。”

貞妃面色一變,指尖一鬆,一枚黑子便乍然落了下去。我一笑,“妹妹錯子兒了。”

她鬱然一嘆,“這些年我冷眼旁觀,總以爲自己是猜錯了。”

“妹妹耳聰目明,心思細膩,必定不會只憑猜的。所以妹妹顧得好二皇子,我也請妹妹幫忙看顧瑛嬪。”

她輕嘆一聲,“我盡力而爲吧。”她托腮良久,轉了話頭道:“姐姐還不肯理皇上麼?午後皇上在我那兒愁眉苦臉得很,其實這些事也怪不得皇上。”

“是怪不得皇上,可人在其中,自己親臨了這些事,做不到不怪皇上。”我莞爾一笑,“妹妹別捨不得,一縱一收,我自有分寸。”

目送了貞妃回去,我拾起一把團扇輕搖,道:“槿汐,陪我去給皇后請安吧。”

槿汐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娘娘勿要勞動了,這個時辰皇后怕是已經睡下了呢。”

“你以爲她會睡得着麼?”我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宮闕,輕聲喟嘆。

至鳳儀宮時依舊有燈光數點自昭陽殿內殿的窗格漏出,彷彿不經意漏出的一星半點心思,讓人探尋。

迎出來的是繪春,她揚眉驚詫,“是淑妃娘娘,這麼晚了。”

我一笑,“皇后娘娘不也還沒睡麼?夏夜熱得難熬,本宮來陪娘娘說說話。”

繪春知我是有身子的人,並不敢攔,只得畢恭畢敬引了我進去,一路仔細爲我看路,生怕我藉機在昭陽殿生出什麼事故來。

昭陽殿大氣開闊,南北長窗對開,涼風徐來,紗幔輕拂,清涼飄逸宛如仙境。皇后穿着家常香色衣裳在北窗下納涼,她面朝裡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貴妃榻上,剪秋一壁爲她打扇,一壁喁喁向她低語着什麼。

聞得我來,皇后尚未轉身,剪秋先是一震,忙立起身來向我行禮問安。我吩咐了剪秋起來,笑道:“連着兩日見了剪秋姑姑,才曉得什麼叫前倨後恭,判若兩人。”

剪秋略略尷尬,旋即一笑,不卑不亢,“奴婢也是對什麼人做什麼事,那日淑妃身在嫌隙之中,奴婢也身不由己,還望淑妃寬宏大量不與奴婢計較。”

她恭恭敬敬扶着皇后坐起來,皇后也不看她,只緩緩攏着頭髮向我道:“對什麼人做什麼事說什麼話,淑妃言傳身教也教了剪秋不少,難得有機會,她也該學以致用,纔不枉費淑妃素日的教導。”

“皇后娘娘客氣了。”我盈盈笑,“剪秋每日伺候在皇后身邊,自然受皇后耳濡目染最多,怎會有臣妾的教益,臣妾不敢妄自居功。”

即便是夜來獨自納涼,皇后也是服飾整齊,頭上雖未用任何釵環,卻依舊把一個最簡單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紋絲不亂。

皇后的目光徐徐打量着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麼還深夜出來走動,小心身子爲上。”

“有勞皇后關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後還未向皇后請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趕來。皇后是中宮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禮數叫宮中嬪妃羣起效仿。”我平視皇后,淺淺笑道:“何況自選秀以來皇后自損兩員大將,臣妾也怕皇后心痛到難以入眠,所以特來安慰。”

皇后半倚在榻上,靠着一個塞滿了菊葉和粟米的蠶絲靠墊,微微一動,便有“沙沙”的聲響。她溫然微笑,“淑妃說話越來越有禪機,大約是心機深沉之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本宮竟不明白。可別是淑妃有了身孕歡喜得說胡話了。”

“皇后聖明。既然皇后要把臣妾的話當做胡話來聽,臣妾就當是說胡話給皇后聽罷了。”我揀了瑪瑙盤中剝好的石榴子吃了幾顆,“選秀之前,皇后娘娘一定費盡心機才找到這位與純元皇后有幾分相似的瓊貴人和溫柔嫵媚的姜氏,皇后娘娘其實也很明白皇上喜歡怎樣的美人,才能投其所好一擊即中。至於皇上越看重瓊貴人娘娘越高興,既然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會不勃然大怒呢,臣妾很佩服娘娘如此善於探知人心,臣妾實在是自愧不如的。”

“淑妃客氣了。本宮也自愧沒有淑妃這般機巧百變,又福澤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面前將姜氏小產之事與自己推脫得一乾二淨,本宮雖沒有親眼目睹,然而剪秋回來告訴本宮,本宮也能想見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后能這樣想就是臣妾的福氣了,原來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無需娘娘爲小媛失子一事費盡心思。只是折損了娘娘千辛萬苦尋來的兩位妹妹,臣妾也萬幸沒有被奸人暗算,思來想去,除了感謝皇后福澤庇佑之外竟是無人可謝。倒也爲娘娘心疼,這筆買賣,只怕是娘娘虧損了呢。”

皇后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攢珠流蘇,“本宮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買賣,所以也不知何謂虧損何謂賺取。只是淑妃應該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得一時之勢得意萬分,宮中之事恰如天氣萬變。譬如昨夜一場風雨,僥倖雲開月明,只是並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氣,如此好運氣。”

我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禮,“皇后教導得是,所以不見皇后一面,本宮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來日方長。那麼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後再來向娘娘請安。”我福了一福,欠身離去。

才走幾步,忽然聽得身後沉沉一句——“莞莞”。那聲音極冷毒,似有無限怨恨,全凝在這兩個字上。

雖然是夏夜,我仍被這語氣中的森冷驚得一個激靈,明知她喚的未必是我,卻忍不住停下腳步,駐足躊躇。

皇后的笑影如同鋒銳的劍刃寒氣煞人,一字一字道:“這麼多年,你以爲他那一聲聲‘莞莞’叫的是你?”我紋絲不動,只垂下眼瞼看着裙腳上密密匝匝的團花刺繡,那麼密的針腳,直纏得心也透不過氣來,一絲一線的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涼意。

我轉身,忽地擡起頭逼視着皇后,嘴角凝聚成一個無比甜美柔和的笑顏,緩緩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這個後宮裡,從來沒有別人,只有她一個。他心裡,也是如此,永遠只是如此。”我的聲音不大,卻足以在這個花香薰然的庭院裡讓皇后聽清我所有的言語,皇后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強自鎮定道:“本宮和你們不同,本宮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皇后又怎樣?天下之母又如何?這個宮裡所有的女人都在鬥,拿心計鬥拿時間鬥甚至拿命鬥,誰也不例外。你以爲我們會贏?錯了,所有的人永遠都只會輸,半分贏局也沒有。任憑你死我活,鬥得過活人卻鬥不過死人,我們一生一世也鬥不過死了的純元。這後宮裡唯一的敵手,從來就只有純元。”嘴角悽微的笑凝結得僵硬,像開在秋風中頹敗的花朵,“其實這個道理皇后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后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身子一軟,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着皇后道:“我很像她麼?”

她目光中如同凝結了寒霜冰雪,彷彿要把我整個人都凍住。我和她,整個大周后宮最顯赫的兩個女人,這樣對視了許久,她才搖一搖頭,“你們長得並不像,只是你站在那裡,無端端就會讓人覺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並不是她。”

皇后輕輕頷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絞絲鐲子在月光下閃爍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復又睡下,背對着我,“本宮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覺,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靨呢。”

連着數日,玄凌連連賞下無數奇珍異寶,又一日七八回地遣了李長來問我安好。我只淡淡應對,也不甚理睬他。累得李長捶着腰向我打躬作揖,“娘娘就當是心疼奴才吧!奴才還有旁的差事,這一日七八回地被皇上當磨心使,奴才自個兒這身子也受不了了。”

我舀了燕窩慢慢吃完,方道:“這話,你自己回皇上去。本宮也不樂意一日七八回的見你這愁眉苦臉。”

“奴才哪裡敢呢!”李長討饒道,“娘娘避着皇上不肯見,皇上每回見了奴才都要問上許多話來。”

“那你便去回皇上,不必費心賞下那麼多東西來,本宮都不喜歡,全退回去吧。”

李長苦着臉道:“那可更不成了,皇上瞧奴才這點小事也做不好,定要殺了奴才呢。”

我“撲哧”笑出聲,“皇上這樣看重本宮是不壞,可同樣有身孕的瑛嬪只怕會吃心呢。”

晉封瑛嬪的旨意在次日午後遍傳六宮,因着身孕的緣故,江沁水循例被晉封一級,升爲五儀之首的婉儀,又遷出玉屏宮,獨居芳心院養胎。

午睡醒來沐浴後,身上金銀花浸泡的清香還未散去,我便前往芳心院去看望江婉儀。入芳心院時還是午後時分,炎熱的暑氣被院中鋪天匝地的芳芷藤蘿一隔,只覺清涼愜意,別有天地。連偶爾從枝葉縫隙間落下的星星點點日光,亦是帶了溫柔氣息的橙色小光暈。我笑道:“怪道叫芳心院,原來好處皆在這芳芷藤蘿上。”

迎出來的碧禧是沁水的貼身侍女,原是太妃身邊伺候的人,因而極是得力。她賠笑道:“是呢。搬過來前奴婢已問過太醫,太醫道這些藤蘿香花皆是靜氣寧神的,對養胎格外有益,要多謝皇上和娘娘擇的好地方呢。”

我扶着她的手進去,隨和問道:“你們小主呢?”

她微微顯出憂色,“在裡頭逗鸚哥呢。娘娘也勸勸小主吧,總這樣悶着是要傷了孩子的。”

我心下疑惑,“可是因爲想家麼?”

碧禧憂心忡忡地搖頭。我安慰道:“宮裡是非多,難免你們小主有不高興的地方,本宮自會好好勸解她。”

碧禧引了我進去,院子裡靜靜的,一隻丹頂鶴縮着腳在大卷翠綠的芭蕉下睡得正酣。廊下一溜放着時新花卉,多是潔白的香花,馥郁雅潔。青花缸裡粉色碗蓮開了兩三朵,底下游着幾尾大眼紅泡金魚,尾巴一搖,恰如一把紅綢羽扇迤邐拖開。江婉儀繡衣錦裳,雲鬢高攏,倚着美人靠坐着,擡頭百無聊賴地逗着鍍金架子上那隻黃腹紅嘴鸚哥。

“婉儀。”我柔聲喚她。

她不意是我來,驚惶地轉頭,頰邊猶有淚痕未曾拭去。我心下疑惑,含笑拉了她坐下,道:“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妹妹以後可別這樣了,幸好是本宮,若叫別人看見豈非無事也要生出許多是非來。”

她急忙拭了淚痕,勉強笑道:“多謝娘娘關懷,是嬪妾太不小心了。”

我一壁打量她新居,一壁問道:“住得還習慣?宮人們伺候得可上心?內務府一應照顧是否周全?”

她垂首恭謹,“有娘娘的照拂,皇上也很關心,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妹妹爲何總是人前歡笑,人後傷心?”

“沒有啊。”她掩飾着笑道,“嬪妾只是思念家人而已。”

“是麼?”我看着她,彷彿不經意道:“今晨去向莊和德太妃問安,本欲請妹妹的家人入宮陪伴,誰知太妃告訴本宮,妹妹早年入府便是孤兒,家中已無一個親人,不知妹妹思念的家人是誰?”

她面上一驚,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得無影無蹤,她囁嚅着道:“因爲家人早亡,所以……所以思念家人。”

我伸手撫一撫她的額頭,溫柔道:“妹妹受驚了吧,所以神智糊塗說起胡話來了。”我停一停,看向她的目光已經有了探詢的意味,“這都要怪宮中守衛的羽林郎不好,不能護得妹妹周全,連讓妹妹心安也做不到。”

“娘娘說什麼?”她倏然站了起來,惶恐地睜大了眼睛,極力想擠出笑容來,“娘娘說什麼羽林郎,嬪妾半句也聽不懂。”

周圍並無外人,我收斂了笑意,“前幾日偶爾聽瑃嬪說起,妹妹有孕後宮中的羽林郎格外盡心,常常在玉屏宮外巡走。瑃嬪心眼兒小,還以爲是皇上特意囑咐,所以格外羨慕。幸好她沒有拿這話去問皇上,否則皇上自個兒也要疑惑起來了,幾時下過這樣的旨意呢?所以只好本宮替皇上承了情,告訴瑃嬪是本宮囑咐他們去的。自然話說白了,本宮說這話是承情,也是擔了黑鍋,妹妹說是不是?”

沁水滿面紫脹,耳後燒得都透明瞭,低低道:“嬪妾並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情。”我看她一眼,伸手拂去她耳邊垂落的碎髮,“你若知情,也不必一入上林苑便目光遊離似要尋人,早知他時常在你宮外,豈非走出去就能相見?”

沁水驚得連連後退兩步,“娘娘怎知?”

我覆手於膝,意態嫺靜,“一個人若發現了蛛絲馬跡起了疑心要查下去是很簡單的事,何況出賣自己心思的,往往是自己。你還記得那一日六王帶靜妃入宮請安,你神思恍惚地看的那個躲在冬青樹後的羽林郎是誰?”

七月尾的天氣燠熱到難以言語,紫奧城的天空也是如此寂寞,連白鴿也沒有了飛翔的白翅。整個碧藍的天空也熱得像要淌下汗來,而眼前江婉儀,卻冷汗涔涔如雨下。

“皇上擇給你的芳心院清涼宜人,妹妹不至於會出這樣多的汗。至於那個人是誰,不必妹妹告訴本宮,本宮自然知道他是誰,也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我拂袖離去,“妹妹只消管好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安心養胎。其餘的一概不用妹妹來操心。”

藤蘿寂寂,垂地無聲。因着沁水生性喜靜,周遭素來少有宮人陪侍,連近處的蟬也被宮人們用粘竿粘走了。這樣靜,靜得彷彿不是在天光下,不是在紫奧城裡。

“娘娘,娘娘!”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忍不住淌下淚來,“嬪妾求你,求你不要殺了陸離,不要!不要!嬪妾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得住自己的嘴,娘娘放心,但求娘娘不要殺了他,嬪妾已經知錯了!”她痛哭失聲,目光似垂死的小鹿哀意叢生,“嬪妾知道自己無用,有時忍不住會去看他,可嬪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嬪妾害怕,好害怕——嬪妾一個人守着這個秘密,守得好辛苦!娘娘——”她忽然畏懼地低下頭去,盯着自己的肚子,死死不發一言,只是垂淚不已。

我的心疑惑不定,見她如此,驟然清明過來!我簡直不敢相信,一時不敢遲疑,一把拉起她便往內堂走。

芳心院的內堂布置得極舒適雅緻,窗下一溜長桌上堆滿了玄凌賞下的古玩珠玉,猛然瞧見,定會閃花了眼睛。然而那些東西只是那樣堆放着,絲毫沒有人把玩過的痕跡。

芳心院沉香繚繞,華幕低垂,可江沁水的心並不在這裡。

我方坐下,她腿一軟跪倒在我面前,我抑制不住心底的驚愕與訝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腹中的孩子……”

她啜泣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陸離自幼與我一起在九王府長大,他是九王的陪射,而我是王府的舞姬,雖然從前我們什麼都沒說過,可我和他都明白的,只要不離開九王府,咱們總會在一起。誰知兩年前他被九王府的教習送入宮成了羽林郎,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辦法了,羽林郎是不能和王府中人再有來往的,更何況是娶王府的舞姬爲妻。不久,六王側妃與各府商議挑選佳麗入宮,我也被德太妃選中,送入宮中。入宮後沒多久我就遇到了陸離,那時他已是皇上看重的羽林軍,可以在紫奧城內城守衛,我不能影響了他的前途,所以彼此一直忍耐,未曾相認。那一晚我奉旨去儀元殿侍寢,二月裡冬寒剛下過大雪,誰知我的轎輦經過永巷時永巷積水未除冰凍三尺,幾個擡轎的小內監和碧禧都摔傷了,連我也扭傷了腳,一時又尋不到人。天寒地凍,我既擔心皇上那裡得不到消息要怪罪,又擔心即便前去也無法侍寢,正氣急交加的時候,我遇到了巡夜的陸離。他幫我遣人去儀元殿回稟了皇上,其實那時珝嬪和瑃嬪已被召往儀元殿侍寢了。他又幫忙請守夜的永巷內監照看碧禧和小內監,我的腳傷不輕,他便揹我回玉屏宮請太醫診治。本來太醫應該很快到來的,可是……”

我接口道:“我記得那時候太后病勢反覆,宮中太醫盡數守候在頤寧宮中,並無空閒之人。”

“是。我不敢前往頤寧宮驚擾太后,又……實在貪戀與他相處的時光。所以,所以……”她的眼簾輕輕垂了下去,像倦了的雲朵,簾外的朵朵火紅石榴映着同樣石榴色的紅暈慢慢飛上了她白淨的雙頰。脣角一絲笑意,似悔非悔,似喜還羞。

“你瘋了。”我心中頹然,低低嘆道。

“只有那麼一次,只有一次。”她似在夢囈一般,“可我不能不瘋那一次。”

只有一次?我也只有一次。眉莊,或許也只有那一次。可是如果沒有那一次,我的人生會是什麼?枯井?死水?還是無窮無盡的自制後的煎熬與後悔。

我不知道。

可那一次,也會要了人的性命。

隔簾望見庭院中一樹樹火紅的榴花,紅得像一團團血似的,無遮無攔潑進我的視線裡,我倏然驚醒過來。

她猶自低低道:“我也不知道,竟然會有了這個孩子。”

我心中一團亂麻,“你拿得準麼?那段時間你時常承寵,這個孩子也許是皇上的。”

“我不曉得。”她迷迷茫茫的,眼神迷離而沉醉,“或許是皇上的,或許是陸離的,可我覺得是陸離的。”

“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

沁水睜大了水汪汪的眼,拼命搖頭,“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心中發狠,這個孩子,留不得的。萬一這個孩子是陸離的……玉嬈、玄汾、德太妃、我、陸離和沁水,我們都會被這個孩子害死。我不能冒這樣的萬一。

“不要再向任何人提這件事,也不要見陸離。”我見她馴順點頭,“你的事,太妃也是無心之失,她也不知情。否則太妃一向心腸仁厚,斷不肯做這樣傷陰騭的事情。”

她苦笑,無限悽惶,“是我和他沒有緣分,我怨不得別人。”

我嘆口氣道:“你有着孩子,別多想。本宮自會打算。”我停一停,“你放心,我不殺陸離。”

沁水滿目淚光,怯怯而溫順地應了。

夜間煩熱難言,我在燭光下把玩着牌九,一記又一記摩挲着,心事重重。槿汐手中正捧着一隻蓮花紋亮銀盅,紅棗燕窩,熱氣氤氳,“娘娘再煩心也該顧忌着自己身子,晚飯就沒胃口,吃些燕窩吧。”

我鬆鬆地垂着頭髮,繫着一件薄綢碎花寢衣,心煩意亂,“這件事,我不打算告訴玉嬈。”

“娘娘做得對,宮中的事在宮中就料理掉,無謂讓九王妃和王爺煩心,德太妃年紀也大了,不必知道這些事。”槿汐緩緩舀着燕窩,“那孩子不管是誰的,但只要有一分可能是陸離的,萬一生下來長大了和陸離長得一模一樣,皇上也不是傻子,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我輕嘆一聲,只是無言。槿汐問:“娘娘還是拿不定主意麼?”

我輕輕撫着自己的小腹,“我只是想起了從前沒了的那個孩子,宮裡的孩子,總是難以長大。”

“孩子命薄也好,有人陷害也罷。”槿汐長吁一口氣,“姜小媛失子的事不明不白過去了,其實若細細查下去,皇后那邊……”

我心頭恨起,沉聲道:“其實不是皇后做的,也大可以說成是皇后做的。只是還缺個機會罷了。”我低聲吩咐槿汐,“去準備一些墮胎的狠藥來,不能再留後患了。”

槿汐眼神一跳,低頭應允了。我慢慢吞着燕窩,其實口中並無滋味。

夜深,漸漸有如水的涼意漫上身體,我兀自沒有睡意,槿汐一下一下打着扇子,陪在我身邊。窗外月光皎潔如清水流瀉,旁逸斜出的花樹影子映射在流光溢彩的回紋雲錦華帳上,蜿蜒曲折猶如無限憂慮心事倒影其上。

驟然,有兒啼的聲音大作。我倏地醒轉起身,有穿着雪白睡衣的孩子赤足奔進殿內,一頭撲進我懷中,露出幾顆乳牙大哭,“母妃——母妃——”

是予潤。我心疼地一把擁住他,緊緊抱在懷中。乳母緊跟着跑進來,滿面憂慮,“小殿下又做噩夢了。”

我點頭,把潤兒抱在身邊睡下,柔聲哄着。孩子還小,對我極爲依戀,他睡在我的臂彎裡,軟軟的小手緊緊抓着我的手指。我心中愈加憐惜,低頭去吻他汗涔涔的額頭,爲他抹去汗水。

這個小小的生命,是眉莊的延續。

我緊緊擁抱孩子,一夜無眠。

次日晨起醒轉,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花宜一壁爲我用妝粉掩蓋,一壁心疼,“娘娘有身子的人了,怎能再這樣操心不睡。”

我略略整裝,向太后請安過後,便依舊往芳心院去。

沁水正忐忑不安,被碧禧硬拉着在廊下梳妝。她見我來不免驚惶,險些摔了手中的梳子,碧禧笑起來,“小主快要做母親的人了,越發毛手毛腳了。”

沁水揮一揮手,屏退身邊所有人,“我和淑妃娘娘說會兒話。”

我往內堂坐下,一言不發。沁水很是忐忑,只用手下意識地護着小腹,怯怯喚我,“娘娘。”

我狠一狠心,單刀直入。我將一包墮胎的粉末用指尖推到她面前,我的指甲塗了暗紅的丹蔻,那暗沉的顏色,似凝固的鮮血,有血腥氣。

我沉聲道:“服下這個,你便永無煩惱。”我頓一頓,“孩子,以後總會有的。”

她大驚失色,“爲什麼?” WWW_ тт kán_ CO

我不欲與她多廢話,“這個孩子是皇上的,你看宮裡那麼多皇上的孩子,能活下來幾個,姜小媛的孩子也沒有了。若萬一是陸離的,萬一孩子又長得像他,你猜會有多少人爲你腹中的孩子陪葬?”

她手指發抖,不敢伸手去拿,甚至不敢睜眼去看那包粉末。我皺眉,“這是上好的紅花,服下後痛一會兒就沒事了。長痛不如短痛。”

沁水哭得壓抑而悲傷,那種哀傷,彷彿從靈魂底處瀰漫出來,她哀求,“娘娘,不要殺了這孩子。”

胸中躁鬱難言,一陣一陣酸氣從胃底像沼澤一樣泛着氣泡衝上腦門。我別過頭,“你現在就要哭,只怕孩子真的生了下來,你哭的時候更無窮無盡。”我喘一喘氣,“九王府待你不薄,你真想牽連死所有人?”

沁水驚得止住了哭,她無力地垂着頭,手心緊緊握着那包粉末,似要用全身力氣掐爛了它。良久良久,彷彿時光都被膠凝住了,那麼窒悶,叫人無法喘息。

我靜靜說着,“這個孩子沒了,本宮擔保你不會有事,陸離也不會有事。他照樣是前途無量的羽林郎,你還是皇上的寵妃,未來皇子與帝姬的母親。”

沁水艱難地思索着,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你整日煩心,寢食難安泣涕漣漣不就擔心這個麼?本宮替你了斷了他。”沁水低着頭,抖索着打開紙包,黃褐色的花瓣精心研磨成粉,是上好的西域紅花。她驀然一閉眼,將紙包往口邊送去,然而不過是一瞬間,那包粉末又盡數灑在地上,一地斑駁。

沁水忍着哭,神情堅毅而決絕,“淑妃,我再不見陸離,也再不軟弱哭泣叫人疑心。我會好好活着,求您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我真的情願不再見陸離,也情願過比貞妃更冷清寂寞的日子,哪怕讓我去冷宮也好,求您讓我有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孩子也好,是陸離的孩子也好,我不能失去他。”

我的雙色緞孔雀線珠繡芙蓉軟底鞋自那些粉末上碾過,“你做得到?”

她點頭,每一頷首,似有千斤重,然而她肯定而堅決。

“既然你懂得怎麼在宮裡活下去,本宮也無謂爲難你。”我的食指在她脣上輕輕一點,“直到你老死宮中,這都是本宮和你之間的秘密。”

兩行清淚自她眸中滑落,她再度頷首。

我長長舒出一口氣,“那人不能再留在宮中做羽林郎,否則哪天你們情難自禁起來,不止本宮,連太妃和九王府也一併會被你們牽連至死。你放心,本宮說了不會要他的性命就決不會說到做不到。而你,也要記得答應本宮的,既然下了決心,就要好好活着。紫奧城,容不得你兒女情長。”

她默然,榴花勝火中,只以眼角一縷瑩然淚光相應。

槿汐在芳心院外等我,見我出來,院中又無任何異常動靜,悄悄鬆出一口氣。

“娘娘可把事情辦妥了?”她悄悄問我。

我知她不放心,“妥與不妥,都看她自己以後的造化了。”

“那包紅花……”她試探着問。

我隨手摺下甬道邊一枝雪白梔子輕嗅,“可惜了你爲我尋的好紅花,臨出門前被我換成了一包紫褐茉莉粉,即便她狠得下心吃下去,也只會養顏美容。”

槿汐好奇,“娘娘爲何突然不忍心?”

我只是淺淺笑,“昨夜抱着潤兒睡了一夜,忽然很想念她母親。”

“可是江沁水並非沈眉莊。”

“我知道,只是物傷其類,我不忍心。我自己,何嘗不是身在其中。”

槿汐總還有些憂慮,“可是爲了上次懷疑娘娘送瓊貴人出宮之事,已經連累娘娘數月。”

“那還是得多謝皇后。”我冷笑,“就當我賭氣也好,不忍心也好。要不是她爲我設下這個圈套,我怎麼敢再做一次比她所言罪過大十倍的事。”我叮囑槿汐,“想辦法把陸離調出紫奧城,至於調他去哪裡,你知我知即可。”

槿汐應允,陪我緩緩走回宮去。恰巧玄凌下朝歸來,見我與槿汐攜手而行,不覺又驚又喜,“你老躲着朕,朕總怕你見了朕要生氣。”

我眼波欲流,橫了他一眼,“誰愛生四郎的氣,最最不值了。”

他笑,緊緊擁抱我。我看一眼身後被無邊花木遮住的芳心院,無聲無息嘆了口氣,靜靜閉上眼睛。

五個月後,江沁水順產下一個小小女嬰,封號“懷淑帝姬”,是玄凌第五女。彼時正是滿天風雪之際,她懷抱幼女喜極而泣,而陸離,正在數百里外的館林行宮戍守,彼此再無交集。自然,這也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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