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一】

京都向東百里之處,有山浮玉。浮玉山腰處,有一獨居老婦。其釀造的黃昏酒,百里飄香,入口卻極爲苦澀。可即便如此,每年臘月初六黃昏酒出世之時,各地愛酒人士仍然爭先恐後地上山,只爲能早一步滿足那老婦的心願,得到一年只出一罐的黃昏酒。

“老人家,在下溫楚楊,不知您今年的心願是什麼?”最早到達的溫楚楊站在門外,揚聲問道。

溫楚楊是嘉興知州溫大人長子,今年因溫大人身體不適便代他來此求酒,但他沒想到這裡居然真像他父親說得那樣古怪。浮玉山上除了那老婦根本無人居住,來求酒的人在臘月初六之前根本找不到上山的路,即便上了山,也不可能找到老婦的住處,甚至到了臘月初六這一天,大多數人都不得其路。能找到路的,自然是武功極強之人。

過了許久,門被緩緩打開,老婦身披紫色斗篷出現在衆人面前。透過渾濁的眼球,她看着這些靜靜等待的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無限希望,無限可能。

一片片雪花搖搖晃晃地飄落,衆人還在等她的回答。

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看,下雪了。”

“老人家,您的心願到底是什麼啊?”說話的是滁州首富吳世安,愛酒如命。自黃昏酒第一次出世他便年年來卻年年空手而歸,這一次,就算拼上所有家產他也要得到這黃昏酒。

衆人面上雖未有所表示,但心底還是嫌這吳世安不守規矩,果然是個粗人。

“天氣嚴寒,老身給各位溫了薄酒,大家都進來吧。”老婦看了一眼吳世安,轉身回屋。

屋外衆人面面相覷,不曉得這老婦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她今年着實古怪。老婦向來是個明快人,往年大家都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她說完了心願便關門回屋,從未邀請過他們進屋。

“各位英雄倘若嫌老身的屋子寒酸,就請回去吧。”

溫楚楊聞言率先進屋,衆人緊隨其後。這茅草屋在外面看着雖然簡陋,但屋內卻整潔雅緻,可見主人的用心。

老婦正坐在火爐旁取暖,衆人見狀便自發地圍了一圈。

“在說心願之前,老身想讓大家先聽一個故事。”

“老人家請講,晚輩們願洗耳恭聽。”

“這故事啊,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二】

四十五年前,長清宮第十七代傳人葉恆之長女葉疏影恰逢十五歲及笄之禮。那一天,無論是高高在上的皇室貴胄,還是有名的江湖俠客,都來到長清宮爲葉疏影慶生。

而遇見沈慕安的那一天,也是在那年溫暖的冬日。

那日清晨的一束陽光,撥開重重烏雲,打破了連續多日的壞天氣,從天空照耀到大地,一直照進葉疏影的心裡。

沈慕安靜靜地站在已經結冰的蓮花池前。

劍眉星目,鼻樑高挺,脣角噙笑。一件白底藍花的斗篷,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做的玉佩,一把御賜的尚方寶劍,還有劍柄上的金絲流蘇,都彰顯着這個少年郎的不平凡。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安靜地看着在不遠處嬉鬧的一羣孩子。

他什麼也不用做,單單只是站在那裡,就十分美好。

那一刻,葉疏影的心底好似冒出了一眼溫泉,連胸膛都是熱騰騰的。

人中之龍,尚且不及他半分。

沈慕安側過身,看到了幾步之遙外的葉疏影。意料之中的,葉疏影捕捉到了沈慕安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豔之色。

一張鵝蛋臉,兩彎籠煙眉,一對桃花眼,幽瞳雪膚,雙脣殷紅。葉疏影的五官生得極好,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未及笄之前媒人都要把家裡的門檻兒踩壞了,如今她越長越大,美貌更甚從前。

看着那對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沈慕安有些恍神:她,便是葉疏影吧。

外界傳聞長清宮宮主長女葉疏影是天下難得一見的美人,說是仙女下凡也不爲過,而今一看,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只不過更爲難得的是,葉疏影盡得其母南靈玉真傳,極擅驚鴻舞。她十一歲時曾和其母在葉恆之的壽宴上共舞,當時病入膏肓的母親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爲父親表演,而葉疏影也憑藉驚鴻舞一舞動天下。從那之後,葉疏影是天下第一美人的名號便這麼傳了出來。

沈慕安收回心神向葉疏影作了個揖,葉疏影羞澀着低頭回禮,擡眼便跌進他眼底淺笑的漩渦。

天上落下了片片雪花,一點一點覆蓋了整個長清宮。

那日,兩人未說一字,卻又好似說盡了千言萬語。

回到房間,葉疏影迫不及待地找出及笄禮上要佩戴的首飾。

“清淺,你說我帶哪一對耳墜比較好啊?”葉疏影蹙眉看着面前挑出來的兩對耳墜,拿不定主意。

“小姐,之前表小姐不是特地給你選了這對白玉花墜兒嗎?”林清淺指指被她丟在一旁的耳墜。

“可是我覺得這個太過素雅了些,明日可是我的及笄禮呢,我要打扮得更加光彩奪目,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嬌俏的少女盈盈一笑,清澈的雙眸中透射出的光芒讓人不忍挪開目光。

她長得好,這是優勢。她要好好利用這個優勢,讓那個人,永遠記住她。

“那就這個吧,”林清淺拿起一對由紅寶石打製的石榴墜兒,“小姐生得極美,用這紅石榴墜兒來配正好。”

“嗯,聽你的,那我就戴這個。”兩個少女相視一笑,在冬日的陽光下閃閃發亮,窗外的梅花更顯嬌豔欲滴。

林清淺是葉家廚娘林小風的女兒。當年林小風的丈夫因故離世,她和女兒就被婆家趕了出來,中途被帶着女兒省親的宮主夫人南靈玉所救。南靈玉將心比心,便讓林小風留了下來。葉疏影跟林清淺極爲投緣,便向母親要了她做自己的貼身侍女,兩人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葉恆之和南靈玉也把葉清淺當做自家的半個女兒。

一晃眼,兩人都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第二日,長清宮上下衆人一大早便起來準備葉疏影的及笄禮,雖然禮數極爲複雜,但好在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巧的是,笄禮剛一結束,信使便帶着皇帝的詔書不遠萬里趕來,賜婚沈慕安與葉疏影。

雖說沈慕安是大將軍沈留山長子,有勇有謀且文武雙全,國色天香的葉疏影嫁給他也稱得上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老謀深算的葉恆之卻覺得那個皇帝老兒絕對沒安好心,長清宮少主葉長右也苦惱不已。

葉疏影站在書房外,聽着裡面的動靜發呆。其實對於這門親事,她是極滿意的。昨日看到那人劍柄上的金絲流蘇時,她便已經知曉對方的身份了。

四年前,敵國觸犯大祁邊境。當時祁國大將軍沈留山重傷未愈,敵軍來勢洶洶,但朝中上下竟無一人敢擔任此職,只有年僅十六歲的沈慕安請命代父出征。

沈慕安有勇有謀、用兵如神,在吳山一帶他初次與敵軍交手時僅用五百騎兵便破了敵軍的包圍圈,在對方三萬人馬的攻擊下殺出一條血路,此後便勢如破竹,一發而不可收。

他帶領三萬兵將奮戰一月勝了敵國五萬人馬,逼得敵國割讓五座城池,換來了邊境十年安穩。皇帝龍顏大悅,下令重賞沈家,特賜沈慕安一把尚方寶劍,劍穗是宮中數一數二的巧匠用純金打造成的金絲流蘇,每一條上都綴有三顆深海珍珠,價值連城。

凡是見過沈慕安的人,都說沈家大公子有大將風範:靜時清風霽月,溫文爾雅,令人心嚮往之;動時風馳電掣,所向披靡,盡顯男兒本色。

京城中名門貴族家的適齡女兒,無一不對沈慕安抱有幻想。氣貫長虹,膽識過人,這樣的好男兒,誰不想嫁?

縱然是身爲天下第一美女的葉疏影也不例外。

葉疏影吩咐林清淺屏退衆人,輕輕叩門。

葉恆之清咳幾聲,“進來。”

葉疏影推開門款款邁步,步步生蓮,走至書桌前規規矩矩地跪了下去。

少主葉長右有些驚訝:“姐姐?”

“爹,女兒願意嫁給沈公子。”

葉恆之怒不可遏:“放肆!我不許!”

“爹,這是皇命,難道我們還能抗旨不成?”

葉恆之長嘆一口氣,上前扶起葉疏影,“疏影,你可知爹爲何反對這門親事?”

葉疏影沉吟,“我們長清宮自創立以來便是武林第一大門派,門下高手雲集、弟子衆多,屹立三百年不倒,早已威震中原。皇上生性多疑,自然對我們心生忌憚。爹爹是怕朝廷對我們暗下殺手?”

“不錯。”葉恆之點點頭,

“可是即便如此,爹爹我們又何須怕他們?我們長清宮一不作奸犯科,二不覬覦皇位,世代守護錦州平安,就算皇上真的想給我們定罪,他也無從下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但是爹爹您老謀深算啊,試問這天下還有誰能比我家爹爹更聰明?”葉疏影俏皮一笑,瞅準時機就溜鬚拍馬。

葉恆之笑着搖頭,忽然眼神犀利地看向葉疏影:“女兒,你跟爹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上沈家那個小子了?”

葉疏影一愣,兩頰染上幾片紅霞。

葉長右搖頭道:“原來姐姐也是個俗人,只重皮相不重骨相,見了人家一面就敢託付終身。”

葉疏影瞪了他一眼,“沈公子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十六歲就敢率領五百騎兵對抗三萬敵軍,可謂渾身是膽。若換做是你,你敢嗎?”

“我……”

葉恆之嘆氣,搖頭直道“女大不中留”。

葉疏影雖有些羞澀,卻十分認真地看向葉恆之說道:“江湖上人人都道爹爹跟孃親是對神仙眷侶,雖然孃親已過世多年,但爹爹也從未納過妾、續過弦,可見爹爹對孃親用情至深。女兒私以爲,如今女兒也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爹爹曾對女兒說過,您絕對不會像尋常人家的父母一樣不聽從女兒的想法就將女兒嫁了。只要他人好,只要女兒想嫁,您就不會反對。”

葉恆之聽了直咂嘴,這就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女兒也曾說過,倘若女兒要嫁,定要嫁與這世上最好的男兒。女兒認爲,沈家大公子沈慕安,擔得起‘舉世無雙’四個字。”

葉疏影跪在葉恆之身前,極爲恭敬地磕了一個響頭,再擡頭時眼底一片清明。

“一爲長清宮上下三千人的性命,二爲女兒的終身幸福,女兒願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