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

【八】

故事說到這裡便結束了,屋內衆人面面相覷。沈家大公子沈慕安與長清宮大小姐葉疏影的恩怨,也曾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當年與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長清宮被滅滿門之事,也令一衆江湖人心寒不已。只是如今早已改朝換代,往事也已隨風而去,這老婦如今提起是何用意?她是誰,又怎會當年之事如此清楚?

“老人家,這故事和您的心願有什麼關係啊?”吳世安再次耐不住性子開口。

老婦笑笑,“讓各位英雄豪傑聽這個故事,是因爲我想讓大家說說看,這沈慕安愛得究竟是葉疏影,還是那林清淺?”

“這還不簡單,沈慕安一開始愛得是葉疏影,後來移情別戀林清淺了唄。”吳世安搶先說,生怕有人跟他搶酒。

“吳兄,你動動腦子行不行,沈慕安一開始娶葉疏影也是權宜之計,說不定對她只有虛情假意。我覺得啊,沈慕安真正愛得是林清淺。”

“我覺得吳兄說得對……”

“不對不對,我贊成王兄的看法,我也覺得……”

老婦沉了臉,沒說話。

溫楚楊不屑地看看爭辯的衆人,揚聲打斷:“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人生有八苦,老人家又何須如此執着?老人家,您究竟是誰?”

老婦看向溫楚楊,目光如水般沉靜,卻不知下面暗藏着什麼。

“老人家的這個故事,我曾是聽過的。”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衆人看向說話的那位男子,他着了一身藍衣,相貌平平,好似一進來便靠在了門邊上,從未跟旁人說過一句話,也並未引起大家的注意。但能上得了浮玉山找到這兒來的人,絕非等閒之輩。

“只不過,我聽的這個故事,跟老人家講得略有出入。”

老婦眯着雙眼,目光凌厲,“你是何人?”

男子微微一笑,“老人家不妨先聽聽晚輩的故事,再問我是誰。”

老婦冷哼一聲沒再說話,算是默許。

【九】

女孩生在將軍府,父母都是將軍的暗衛,她自然也爲將軍府效力。不知爲什麼,她的記憶似乎比一般的孩子開始的早,大概,是因爲過早地遇到了他。

那時年紀太小,她尚且不知那種莫名的感覺是什麼,只想親近他,陪他玩。

在別的孩子被父母抱在懷裡逗着玩的年紀,她已經早早開始跟着父母學武。母親曾對她說過,鍾靈閣那位,將來會是她的主子,她要好好學武,日後好常伴他左右,保護他。她懂事的太早,最初在將軍府的那幾年,即便學武再苦再累,她也沒抱怨過一句話,流過一滴淚。

可天不遂人願。

父親在一次意外中受了重傷,將軍府的主人說,要給她和她的母親一項秘密任務。

女孩便是沈家暗衛林清淺。

她的任務便是順利進入長清宮,探聽一切可以打探到的消息。爲了不讓長清宮的人起疑,母親把她足足餓了三日。

那日,一位長得極爲精緻的小姑娘端着一碗飯送到她手中,她竟然忍不住落下淚來,也許,是太餓了吧。後來,她常常想起當年那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笨拙地給自己擦淚的樣子。

她和母親跟着宮主夫人進了長清宮後,葉疏影便時時與她在一起,跟分給她自己的衣服,自己的糕點,甚至是自己爹孃的關愛。她們一起學武,一起練字,更多的時候,她在一旁吹笛,葉疏影在一旁跳舞,她們就這樣相互陪伴着長大。

葉疏影說得不錯,這個世界上,只有葉疏影最懂她,她也最懂葉疏影。

縱然身負使命,可不知不覺間,林清淺還是把葉疏影當成了最親的人,她想保護葉疏影的,但父親還在沈家人手裡,她又能如何?

白駒過隙,日月穿梭,兩個小姑娘都長大了。

那日在蓮花池前,葉疏影初次見到沈慕安,也是林清淺時隔十一年再次見到他。可他的眼中彷彿只有葉疏影,眼神即便掃過她,他也未做出任何表現。

他大概忘了她了,或者說,從沒記得過。

事情一步一步按照原來的計劃順利進行着。葉疏影出嫁時,她是陪嫁侍女。那日她再次回到將軍府見到他,看到他全然陌生的表情,她便了然,他真的從未記得自己過。

沈慕安不斷在葉疏影口中套出長清宮的各種秘聞,長清宮那邊又有母親做線人,後來的事情順利得出乎意料。可每走一步,林清淺都不由自主地心顫一下。

沈慕安是猶豫過的。即便沒有任何人發現,但林清淺懂。她想,沈慕安大概也跟她一樣,把不該放在心裡的人放在了心裡,對不該起心思的人起了心思。那時候,她便有些後悔,如果她和她是陌生人該多好,如果他和她從未相遇過該多好。

沈慕安最終還是選擇了效忠皇上,她也選擇了背叛葉疏影。

長清宮覆滅之日,林清淺的母親沒能逃出來。據說,她是被長清宮弟子抓住了,凌遲至死。

林清淺不恨葉疏影,不恨葉恆之,不恨長清宮衆人,因爲這些人,也曾真心待她,原本,就是她們不好。她只恨自己命途多舛,恨那個昏庸無道的皇上薄情寡義,恨沈大將軍愚昧侍主。

紙是包不住火的,葉疏影還是知道了。她那樣冰雪聰明的女子,前後一想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以前從不敢想這一天,被信任的人背叛,大概是最會傷到葉疏影背叛的事。

葉疏影身爲長清宮餘孽,看不到她的屍體,皇上是不會安心的。沈慕安爲了救葉疏影,不惜殺了一個與她有三分相似的無辜人。

林清淺從一開始便沒有奢望過什麼,但是那一刻,她終於看清了沈慕安對葉疏影的情意。他那樣磊落的男子,居然也會爲了女子破了自己的底線。

葉疏影不是紅顏禍水,要怪,也只能怪沈慕安對她用情至深。

葉疏影被送到別院養病。期間,她曾多次對沈慕安大打出手。沈慕安不避不躲,每次都是生生受着。她有那麼多機會殺他,可她下不了手。

葉疏影也曾多次傷過林清淺,她也不躲不反擊,硬生生地受着。最嚴重的一次,葉疏影被她的無動於衷急紅了眼,若不是沈慕安及時趕來,她早已沒命。

也便是那次,林清淺重傷之後被沈慕安帶回沈家,大夫說她此生再無生育子嗣的可能。她這樣,是再也嫁不出去了的。沈慕安對她心存愧疚,想要娶她,但林清淺拒絕了。

其實,嫁不嫁得出去,對她來說沒有什麼區別。她愛的人,她從未得到過,她的姐妹,如今也已反目成仇。她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能做。

她只提了一個要求,迴雪梅院住着。她想,這樣便可以假裝以前的她們,還活着。

其實沒有誰設計誰,林清淺也沒有鳩佔鵲巢。

丞相**江沁水一直鍾情於沈慕安,但沈慕安一直用各種理由推脫。江家在沈家是有眼線的。那日沈慕安帶着重傷的林清淺回來,江沁水知道。於是,江沁水命人故意放出沈家大公子早已納妾的消息。皇帝是不許任何人反對他的,之前已經對沈慕安三番四次的推脫心生不滿,聽了傳聞後果然勃然大怒,下旨賜婚。

賜婚的消息傳出來後,沈慕安再沒去看過葉疏影。他想,他們這一生,大概是再無任何可能了。

大婚的那一天,葉疏影終於來了。

沈慕安一直在等她。他知道她會來,他說過,他等她來殺他。

都說人死前,會回憶起對自己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人。沈慕安看着桌上的那碗酒,腦中出現的,只有那張驚詫了流年的笑臉。

他記得,他們初見時,她着一身粉白色的裙子,穿了一件鵝黃罩衫,像墮入凡間的仙子,美得不食人間煙火。他驚豔於她的美貌,後來想到京城中的權謀欺詐竟要以她這個小女子爲突破口,對皇上的薄情寡義也有些不忿。他自認光明磊落,可在這件事上,最終還是他選擇追隨父親,效忠陛下。

他記得,當年她身穿嫁衣的樣子,更勝初遇。他記得那年她在梅樹下跳驚鴻舞,心中暗歎一舞動天下的葉疏影,果然名不虛傳。他訓她不知道及時穿上衣服,她卻說他是隻裝老虎的貓。

他記得,陪她練劍時她總是耍賴,帶她打獵時比不過自己,便非要跟二弟比誰獵的多。他記得那年鬧饑荒,心地善良的她向災民施粥,有個小叫花撲到她身上,弄髒了她最愛的那條裙子,她也不曾惱他半分,只說人命重於一切。

沈慕安想,葉疏影大概是不知道的,他有多愛她。

起初,他對她的確步步算計,可不知不覺間,他還是忍不住沉淪在她的一顰一笑中。後來他才明白,沒有她的那些日子,都是無意義的日升日落。於他而言,她是重於生命的珍寶。可惜,他明白的太遲。

沈慕安看着葉疏影,卻是在看着過去的葉疏影,那個傲視萬物的她,那個享盡半生繁華的她,他想要拼命抓住最後的那個她。

他這一生,最開心的事,就是能娶她爲妻;最後悔的事,就是負了她,讓她失去親人,悲痛欲絕。

其實她不傻,她重情重義、毫無保留地信任自己和林清淺。原就是他傻,是他錯了。

倘若能重來,他定會堅決地站到葉疏影身邊,解救長清宮。哪怕族人反對,哪怕萬人唾罵,哪怕他也背上莫須有的罪名,他也要護她一世周全,生當同衾,死亦同穴。

那碗毒酒,他端起來一飲而盡。

她這一世真心,終究錯付了。

她不知道他愛她,他也不能讓她知道。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不會獨活。可他想讓她活下去,替他看看百年之後的這片土地,是什麼樣子。她纔不到20歲啊,也許會遇到真正疼愛她、願意守護她一生的人。

他說,他後悔娶了她。他說,林清淺有了身孕。

他了解她的,只有這樣,葉疏影才能活下去,林清淺才能活下去。

沈慕安背過身去揪住自己的胸口,嘴角緩緩流出鮮血,“那你就帶着對我的恨,好好活下去。”

葉疏影,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然後下輩子,下下輩子,別再遇到我。

【十】

男子說到這裡,良久沒有開口。

“照兄弟你這麼說,沈慕安愛得其實一直都是葉疏影?”吳世安打破沉默問道。

男子看向老婦,“老人家既然會問這個問題,其實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了吧?”

老婦彷彿受到極大震驚,聲音都有些發顫,“你究竟是誰?”

男子拱了拱手,“晚輩沈長留,沈泰澤是晚輩的祖父。”

衆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這沈泰澤是前朝沈將軍的二公子,也就是沈慕安嫡出的弟弟。只是當今聖上攻入京城時,沈家作爲前朝開國功臣早已被滅滿門,沒想到居然還有漏網之魚。

“當年沈家被滅,是林家奶奶救了晚輩的父親,帶着我們苟且偷生數十載。也多虧了林家奶奶,”沈長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如今,孫兒才能見到大奶奶。”

衆人暗自咂舌,真是平白撿了個大便宜,看了一出精彩絕倫的好戲。

“這些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只是林家奶奶臨終時說了一句話,今日,我想學給大奶奶聽聽。”

葉疏影不可置信地擡頭看向沈長留。

“那日,林家奶奶躺在炕頭,神態極爲慈祥,彷彿想起了什麼事。林家奶奶看着空蕩蕩的房樑,笑着說:‘一飯之恩,永不敢忘。’”

葉疏影肩頭一震,嘴脣微微開啓,一滴淚毫無預警地滴落。

“她……什麼時候死的?”

“一個月前。”

葉疏影一面笑着,一面滾滾落淚,“好,好啊,真好。”

葉疏影開了溫着的酒,給自己倒了一碗。“你說得對,溫家小子,”葉疏影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如今老身都已悉數盡嘗,又何苦執着至此?”

葉疏影喝乾了一碗酒後,慢慢起身走出門。外面已被白雪厚厚覆蓋,腳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清響。葉疏影忽然想起成婚的第一年,沈慕安陪她在冰天雪地中游玩,兩人笑得像個孩子。

“老人家,”溫楚楊跑到門口喊住葉疏影,“當年您給沈將軍他們喝的酒,是什麼酒?”

屋內衆人一臉驚訝,紛紛看向那罐被打開的酒。

“老身不才,給它取名叫——”葉疏影轉過身,遠遠的笑着,冬日的暖陽照耀下,衆人彷彿看到了年少時的她,一如當年般美麗得攝人心魂。

“黃昏酒。”

說罷,葉疏影又轉身繼續走着。衆人感覺詭異極了,卻被葉疏影的話震住,一時竟不知如何自處。

沈長留兀自走到桌邊,拿那開封的酒,給自己倒了一碗。

“沈兄!你這是做什麼!”溫楚楊連忙阻止。

沈長留卻毫不在意,端起來一飲而盡。飲罷,他衝溫楚楊笑笑,向門外走去,“酒是沒有毒的,毒的,是人心。”

他的話,被風吹散在皚皚白雪中。溫楚楊看着天地中獨有的那抹藍漸漸消失在空曠雪地中,忽然感覺臉上涼涼的。擡頭一看,原來是風雪又大了,地上的兩排腳印,悄無聲息地被雪覆蓋。

就好像誰都沒來過,誰都沒離開,一切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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