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 你在說笑吧,你說小犬……在這池塘裡?”
第二日一早,張鶴卿言出必行, 果然找來了蘇夫人, 但他似乎也記住了不把事鬧大的原則, 在場人中除了蘇夫人, 也就還有她的弟弟葛公子。只是蘇夫人本就對此事保留意見, 乍聽他一番言辭,直覺得難以置信。
張鶴卿並不強辯,他一陣誦唸, 伸手一揮,竟是讓池面上的霧氣一掃而空, 而後朗聲對着池裡命道:“小傢伙, 出來吧, 你難道要一輩子躲在這個池底嗎?”
一句問完,卻沒有換來任何迴應, 池中一片安靜,時間的流淌緩慢的像快要固結成塊。
春霄是親眼看到昨晚的一場變故的,但另兩位蘇府之人就難免露出了幾分懷疑的神色,面色不善的打量起張鶴卿來。
恰就在這時,池面上忽然一陣水波盪漾, 諸人循聲望去, 竟是一個身影已站立在了水池中間。
白嫩的臉龐, 明眸皓齒, 可不正是小蘇公子!
“……娘……”在他人驚詫莫名的注視下, 那個頂着小蘇公子外貌的東西依然以母親之名呼喚蘇夫人一聲,只是那語氣中浸透着哀傷。
“熙、熙……兒?”饒是知道這景象非比尋常, 可是面對那張熟悉的面孔,蘇夫人還是本能的喊着兒子的名字,甚至幾步就想躍進池中,幸虧被葛公子及時拉住。
張鶴卿看了眼蘇夫人的神態,不禁皺眉,冷聲對水裡的“小蘇公子”道:“你已在池中呆了一夜卻安然無恙,可見定非人類,如何還在此誆騙夫人?”
“我……”男孩子無助的站在水中,從頭到腳都是溼漉漉的,就連眼中也好似沾染了霧氣。
“那你……你究竟是誰?熙兒又在哪裡?”蘇夫人癱在弟弟的懷裡,望着幼童的眼神已全然轉變,那裡面混合着震驚、焦急、揪心和無比的憤怒。
在這樣的兩道目光中,小男孩幾乎被壓的擡不起頭來,連續不斷的淚水也終於從他的眼中滑落。就見他快步如飛的從池中直奔岸邊,竟一點也感覺不到水流的阻力,而後噗通一聲就跪到了蘇夫人的面前。
“夫人,請您原諒!小的絕對不是有意欺騙您的!小的只是希望您能夠開心。”
“我不要你的道歉!”蘇夫人一把揮開弟弟的手,渾身顫抖的指着男孩,“我只問我的熙兒在哪裡!”
“……公……公子他……”
男孩子吞吞吐吐,然而就在他言辭閃爍之際,張鶴卿忽然語出驚人道:“小公子恐怕是已經溺斃在這個池塘裡了吧。”
春霄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道士都有平地驚雷,故弄玄虛的特長,但是張鶴卿顯然具備這些特點。他忽然而然開口說的這句話立刻將四周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蘇夫人更是差點跌坐地上。
“道……道長,你說什麼?!”蘇夫人死死的抓住張鶴卿的袖子迭聲追問,似乎是靠着他的力量才能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你說熙兒……不可能!不可能的!”
“雖非貧道親眼所見,但恐怕事實就是如此。”張鶴卿微露出一絲憐憫,攙起了蘇夫人,將之交給她身後的葛公子,“如果找人來把這池水放幹,應該就能找到小公子的屍骨了吧。”
“我……我不相信……”蘇夫人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剩本能的連連搖頭,用着僅存的一點力氣去否定張鶴卿所謂的“事實”。
而一直跪在地上的男孩子這時忍不住哭泣了起來,膝行幾步爬到了她的腳邊,“夫人,這位道長說的是真的,公子……公子他確實已經溺亡,請夫人保重自己啊!”
“你騙我!”蘇夫人渾身一抖,好似纔想起還有這個孩子,她幾乎瘋狂的一把推開男孩,驚恐的大叫道:“你騙我!你是什麼東西?是你害了我的熙兒!”
男孩被推的連翻了幾個跟頭,爬起來卻還是一個勁的磕頭:“是!是小的的錯,都是小的的錯!小的沒能保護好公子,是小的該死!”
他叩首的地面是池邊鋪着的鵝卵石道,沒多一會,那上面就染上了一層猩紅。春霄站在一旁,看着那孩子那單薄的身體和淒涼的表情,比別人更多了一層感同身受。
她自己也並非人類,更知道非人之中也有善惡之分。儘管這小男孩欺騙了大家,儘管她自己也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此情此景,她絕不相信他是爲了作怪。
所以她幾步上去一環手便抱住孩子,不加思索道:“別再磕了!我相信,我相信這一定不是你的錯!”說完還回瞪着包括張鶴卿在內的諸多人,大有誰敢動孩子一根寒毛,就跟他拼命的勢頭。
張鶴卿能夠感受到春霄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怒氣,不免搖頭嘆息,轉而對蘇夫人說道:“我這隨侍說的不錯,小公子的事與他無關,他本是小公子身邊的一個寵物,變成小公子的樣子也僅是出於一片好心。”
“寵物?”這倒讓春霄始料未及,她吃驚的看了眼小男孩,不知他究竟是什麼變的。
張鶴卿則看着陷入震驚的諸人,沉聲解釋道:“貧道從下人那聽說,小公子身邊本有一隻烏龜,但是最近都不見蹤影,這件小事恐怕沒人放在心上,可眼前的這個孩子大概就是那個烏龜吧。”
也正因爲這原型乃祥瑞之物,所化出的精怪纔會帶着純淨氣息。想到此處,他便偏頭求證一句道:“小傢伙,貧道說的對不對?”
孩子聞言身子一僵,默然良久,才悽楚的點了點頭。
“那他……又爲何要變作熙兒的樣子?我的熙兒……”看着一個活生生的小孩被說成是烏龜,蘇夫人一時茫然。
而她的疑問讓男孩又止不住的落下了眼淚,泣不成聲道:“小的那天……就在公子身邊,公子想摘朵蓮花給病中的夫人開心,卻不慎落水,當時周圍沒人,小……小的實在無能爲力,只能……只能眼睜睜看着……”說到這裡,這個跪伏於地的孩子幾乎蜷縮成了一團,“小的知道夫人愛公子更甚自己,只盼瞞到何時是何時,小的……真的只是這麼想的!”
“可你此番作爲,又置那真正的小公子於何地?”張鶴卿忽然出聲打斷,“你可知你這樣瞞下去,那小公子就將永遠呈屍於池底,連親生母親都不知曉,你又讓死者如何安心?”
“這又不是他的罪過!正常人在這時會想到的,肯定都是先安慰生者的情緒!” 春霄忍不住的針鋒相對,可那男孩還是被張鶴卿的言語深深震撼到了,一副罪孽深重的樣子。
“小的……小的唯一的一點點修爲,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件事。公子一直都喜歡夫人的笑容,小的……也只想到要完成他的心願。”
“你聽到了吧!”春霄摟緊了原型爲烏龜的男孩,“不要以爲鬼怪就是沒有心的!這孩子只是想繼續替小公子陪伴他的母親,他有什麼錯!”
張鶴卿沉默半晌,最後輕嘆了一聲,“是對是錯,我們說的都不算……”言至此處,他轉身對蘇夫人道:“這是夫人的家事,究竟如何處置,還請夫人定奪。”
蘇夫人早已神情恍惚,聽到這裡,不禁偏頭望向張鶴卿。
“定奪?”她忽然扯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配着一雙微紅腫脹的眼睛,顯得分外刺目,“我的熙兒都不在了,我還要定奪什麼?道長,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夫人?”張鶴卿被問的一愣,然而蘇夫人卻不給他絲毫疑惑的時間,她猛的撲到張鶴卿面前,忽然揚手就甩了他一個耳光。
“我的生活原本風平浪靜,我的兒子原本承歡膝下,如果你們不出現,一切都不會發生!”她怒目圓睜的控訴着,甚至不停的踢打在張鶴卿身上,“爲什麼!爲什麼要毀了這一切!你把我的熙兒還給我!還給我啊!”
“姐姐!”
“蘇夫人!”
春霄和那葛公子眼看不對,立刻上來隔開了兩個人,蘇夫人卻已徹底歇斯底里起來,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不絕於耳。
做母親的受不了打擊,這本在春霄的預料之內,只不過蘇夫人忽然將絕望的感情發泄在張鶴卿身上,倒是她一時所沒想到的。於是在蘇夫人揮動着的雙手下,她不得不攔在張鶴卿身前,一邊又忍不住回望了身後之人一眼,但見張鶴卿一言不發的站立當場,竟似久久沒回過神來。
看着那張於平靜中夾雜着幾許困惑的面容,春霄不由的愣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還是她第一次從張鶴卿臉上看出了……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