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味滿帳。
喬妹鼻尖皺了下,想睜眼,卻覺眼皮沉沉,額角漲痛,過了好半天,才悠悠轉醒,眼前模糊不清,帳內燭光暗淡,一時恍惚起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她努力擡眼,只覺眼角酸溼,渾身又熱又疼,頭頂上是黑色粗布承塵,陌生得讓人心慌。
“醒了?”男子低沉的聲音自另一角傳來。
她慌忙扭頭朝那邊望去,就見男子身着褐袍,手中持碗,正往榻邊走來。
案上燭光跳了一下,男子的面龐跟着一亮,隨即又暗了下去。
喬妹看清那人,暈沉沉的腦子一下變得清醒了些,這纔想起,她這是在邰涗大營裡,此處是狄風帥帳,忙以手撐塌,想要坐起身來,可渾身上下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她費力地翻過身,“將軍……”
狄風大邁兩步,近塌邊停下,低頭望着她,“躺着。”
就只兩個字,語氣雖輕,卻不容人抗,她咬脣,依言不動,手下意識地拂過身邊,才現身上不知何時蓋了條薄被。
狄風搬了個烏木馬紮來放在榻邊,將手中藥碗輕擱在那馬紮上,看着她道:“正好醒了,藥稍涼後,你把它喝了,再睡。”
喬妹點點頭,她同他不過一面之緣,他卻對她如此之好,她望着他逆着光的臉,眼角更溼,身子悄悄地往被子裡面縮了縮。
狄風直起身子,“你叫什麼?”
她小聲道:“喬妹。”
他聽了後,輕輕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走了回去,至案邊坐下,沒再回頭。
喬妹小心翼翼地翻過身,探頭去望,見他背對牀榻,脊背挺得筆直,就着案上昏黃燭光,提筆在寫東西,模樣一絲不苟。
她伸手去拿藥碗,湊在牀邊,慢慢地喝下去,藥味甚濃,苦不堪言,碗剛見底便被她立馬放回馬紮上,然後眉頭攢緊,扭回頭,閉上眼,手將被子拉高了些,上面沾了他身上的味道,很是讓人心安,這些日子以來,心中頭一回不再怕,不再擔心,縱是病着,也覺踏實無比。
狄風聽見身後響動,回頭去看,見她已把藥喝了,也就放了心。
先前她燒得迷糊,連大夫來把脈都不知曉,人在夢裡時哭時叫,說的都是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此時見她醒後並無異樣,他也便不再多想,回身對案,專心去看麾下各營都呈報上來的請賞摺子。
戰勝必賞是邰涗的祖制,雖說死士難求,朝庭理當着力行撫賞之策,但近些年來戰事不休,英歡雖在將前從不言難,可國庫的底子如何,他狄風也是清楚的。
平德一路本是邰涗賦收重省,奈何今年遇旱大亂,朝庭開國庫賑災平亂不言,又免其後面三年賦稅,着實是給國庫加了個大重擔,此一番折騰下來,邰涗需得修整個三五年才能回到從前的國力。
狄風擰眉,兀自沉思着,手中的筆是攥了又攥,看着請賞摺子上那些死傷將士們的名字,欲下筆去劃,可卻怎麼都動不了手。
若想賺得士兵們的死心塌地,便顧不得那朝中政事;若想體諒君心,便要愧對這些爲他效死力的將士們。
名將做不得賢臣,賢臣亦成不了名將,他縱是在外如虎生威,可心中也有難以道出的苦處。
矛盾着,糾結着,思慮反覆,怎生都下不了決心。
身子**地坐在案前,也不知過了多久,案上燭光幼苗驀地一跳,然後便滅了,這才現,帳幕底下的縫隙中隱隱透進外面的光。
才知天已大亮了。
狄風默嘆,將手中的筆丟至案上,起身動了動肩膀,一夜未睡,確是有些乏了,帳外已有人馬響動之聲,想必各營各都指揮是要宣兵出操了。
他走至塌後,去拿甲冑,正要及身時卻現牀上之人正大睜着眼睛望着他,看見他在看她,才忙又閉上眼,翻了個身朝內躺好。
狄風不禁一笑,手上動作停了下來,往塌邊走了兩步,“看這樣子,身子是好些了?”
她不動亦不語,只蓋着被子縮在角落裡。
狄風搖了搖頭,又道:“我需得出操,回頭晚些時候再找人送你回去。”
喬妹一聽他這話,顧不得再裝睡,慌忙翻被坐起來,動作猛了些,頭又是一陣暈眩,她咬咬嘴脣,看向他,“我……我實不願回逐州城……”
狄風邊往身上系甲邊道:“爲何?”昨晚未問,今日卻是一定要問出來。
她慢慢垂下頭,淚又往外涌,半天不開口,手死死絞着被邊不放。
狄風無奈,嘆了口氣道:“不願說也罷。只是過了明日,我便要拔營北上,你不回城也不行,還不如今日早些回去。”
喬妹肩膀微顫,半天才又擡頭,紅着眼睛看他,“將軍帶我一起走可好?”
狄風聞言,不禁啞然。
他狄風率風聖軍,帶一個女人一起北上?
天大的笑話!
他皺眉,語氣沉了些,“休要胡鬧!”
喬妹小臉一白,被他這模樣嚇到了些,不敢再言,面上盡是委屈之色。
狄風也便不再理她,自己背過身去將甲冑穿戴齊整,又去帳角拿了長槍,便要出帳去。
可手才觸上帳簾,身後就傳來怯怯的一聲,“將軍……”
他停下,轉身回頭,朝後望去。
她坐在牀邊,一雙蓮足輕垂,身上褙子已除,綢衫半解,露出裡面大片白皙嬌嫩的皮膚,隱隱可見胸間溝壑,一雙小手正在解身下襦裙,裙下杏黃色的褻褲已露出了個邊,眼見身上衣裙便要被她盡數脫去。
狄風臉色一僵,深深吸了一口氣,幾大步走過去,扯過榻上薄被,包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都捲了進去,“這是要做什麼?”
喬妹眼睫掛淚,擡頭看向他,“將軍不肯帶我走,是因爲我沒伺候好將軍……”
狄風臉色越來越黑,胸生怒意,她把他當成什麼人了!
他鬆開手,往後退去,語氣僵硬不已,“待我出操回來,就叫人送你走!”
她一怔,沒料到他會是此反應,而後立即捂緊被子,埋下頭,低聲哭了起來,聲音時高時低,瘦小的身子在微抖。
狄風狠狠心,不再看她,心口憋着一股氣,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西面大片空地已被人馬俱佔,遠遠地望過去,風聖軍將士們陣容齊整,口中喝哈有聲,正在持搶操練。
方愷於遠處瞧見狄風出帳,立時往這邊奔了過來,於半道迎上狄風,滿臉堆笑,低聲道:“狄帥,昨夜滋味可好?”
狄風冷眼看過去,抿緊了脣,不語。
方愷碰了個釘子,自覺逾矩了,便往後退了半步,跟着狄風往前走去。
狄風想了一想,停下腳步,回頭皺眉問他道:“那女子是何底細,你可知道?”
方愷忙點頭,“那是自然。若不先行盤問清楚,我們哪敢送到狄帥帳中。”他左右望了望,見近處沒人,才又道:“逐州知州府上送來的,這女子也不是什麼冰清玉潔之人,弟兄們就是看她那臉蛋着實不錯,才留下她的。”
狄風眉頭皺得更緊,欲開口時卻聽方愷小嘆一聲,“不過她也是個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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