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長的聚首,都有離別的時候。
從馬隊歇息的地方算起,赤兀大首領,卡烏三首領帶領一衆送別的隊伍,已經走出二十里地,前方,一座大山像之前走過的無數座大山一樣,等着馬隊的跋涉和征服。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赤兀大哥,回去吧!”阿木笑道。
赤兀終究是灑脫之人,情知再送下去,還是總有一刻要分開的。
“也好,此去長安,長則一兩年,短則半載,阿木兄弟就一定就可以回來了,到時我們再暢談你的所見所聞,現在就讓大哥和你共飲幾杯,壯行吧。”
“拿酒來!”卡烏大喝一聲。
離愁別緒,讓尼珠這樣的女孩子有些傷感,聽到這話,卻是打斷卡烏首領。
“赤兀大哥、嫂子、卡烏首領,我們這裡有特色的好酒,你們嚐嚐。”
奔回馬隊,從一匹馬背的包袱裡,拿出一個圓圓的包裹,包裹打開,裡面是一個造型別致的罐子。
早有一個夥計,將罐子外面的漆封去除,將罐子輕輕打開。
隔着遠遠的距離,一股香洌甘醇、沁人心脾的味道就涌進衆人的鼻孔,讓人聞之一震,身心舒坦至極。
“是酒!但是比我們蠻僚的米酒香氣濃烈,悠遠,還沒有品嚐,就彷彿已經沉醉在這酒香之中了。尼珠姑娘,能否告訴我,這是什麼酒嗎?”卡烏忙問。
尼珠微笑,先看阿木。
“阿木,你是夜郎國的人,知道這是什麼酒嗎?”
阿木先點頭,後搖頭。
赤兀見狀,也問阿木。
“阿木兄弟,什麼意思?”
“這果酒的名字,我自然知道,喚作枸醬,我曾有幸在夜郎王宮飲過此酒。此酒甘甜而香冽,醇厚而不膩,飲後脣齒留香,回味悠長,堪爲酒中極品。但據我所知,此酒並非我夜郎所產,聽說出自蜀地。”
尼珠抿着嘴,笑着說。
“阿木,你真是見多識廣,但是前半部分說對了,後半部分,那可不一定!”
“難道,我夜郎也產枸醬?”阿木大吃一驚,聽聞枸醬釀製的方法極爲隱秘,外人根本不得而知,因此產量極少,就算是皇室貴胄,也很少能尋到這樣的寶貝。
“不是夜郎國也產枸醬,而是,這枸醬本就是我夜郎獨產!蜀地的枸醬,是我阿爹和阿貴大叔用馬幫運過去的!”尼珠一臉自豪。
“竟然有這樣的事情!尼珠,你快講講。”阿木震驚。
“枸醬的釀製極爲麻煩,咱們烏蒙山下,赤水河邊有一種獨特的水果,叫做拐棗,味道甜美,香醇,又可以調和酒的那股辛辣勁,更加純而綿。阿媽們在釀酒的時候,就嘗試加入拐棗的果肉,幾經嘗試,終於成功。”
“她們真了不起!釀製出這樣的人間美味。”阿木由衷讚歎。
“這樣的枸醬若能運到長安,不知那些王公貴族,商賈鉅富品嚐到以後,會不會流連忘返?”
“阿木,咱們不就在去長安的路上嗎,等着瞧吧。”
“阿木兄弟,希望你能用這美味的枸醬,在長安,爲夜郎國博得一個大大的名頭!”赤烏笑着鼓勵。
“那是自然!說真的,赤烏大哥,我曾在夢裡無數次夢見長安,但每一次都不一樣,那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怎樣的一個都城?大漢的天子像大王嗎,大汗的謀臣像阿爹嗎?他們的疆域到底有多大,他們是怎樣頒佈政令,治理天下的?甚至,他們知道有個夜郎國,知道我們的存在嗎?從來沒有人能告訴我。”
“阿木,幾個月後,長安就將爲你敞開大門,你會得償所願,瞭解你想知道的一切的。”尼珠也笑着,輕輕靠近阿木。
“不管長安怎樣,不管有多遠,我總會在你身邊的。”
“阿木,出了蠻僚部落,再有幾天,就會進入僰道,僰道是僰人的居所,僰人比我們蠻僚部落,還要神秘。爲了爭奪領地,我們曾經交過手,僰人的首領也是個人物,悍勇之極,打鬥三天,還是跟我不分勝負,你要小心應對。過了僰道,折向西行,不日,即可抵達蜀郡的中心,成都。一路保重!舉杯!”
“能跟赤烏大哥搏鬥三日而不輸的人,定然是不可多得的英雄人物,看看能不能結交到此人。”阿木嚮往。
衆人皆高舉酒杯,一飲而盡。
阿木和尼珠馳馬向前,漸行漸遠。
小赤烏被父親緊緊抱着,突然說。
“阿爹,等我長大了,定要像阿木叔叔一樣,去看長安,也要去看夜郎!”
“一定!”
“尼珠姑娘給你和卡烏留下了幾壇枸醬,你看。”赤烏的夫人一擡手,指向道旁。
“這小妮子。”赤烏大笑,抱着孩子,躍上馬頭,一勒繮繩,駿馬嘶吼一聲。
“回部落!”
衆人緊跟在後,呼嘯之間,已過羣山。
果如赤烏首領所言,馬隊輾轉五天之後,進入峽谷,一條狹長的江流從西向東蜿蜒流淌。
阿貴大叔提醒道。
“阿木少爺,從這裡開始,就是僰人的領地了。這些僰人,好勇鬥狠,桀驁不馴,也是極難應付的。大家要小心,不要輕易招惹他們。”
衆人都回答是。
一路朔江而上,走了幾十裡地。突然,羅頗大喊一聲。
“你們快看!對面峭壁上的,那是什麼?”
阿木扭頭一看,一個讓他畢生難忘的景象赫然出現在眼前!
前方,對面的峭壁之上,成百的棺材高懸於其上,蔚爲壯觀。
阿貴大叔笑着對羅頗說。
“沒見到過吧?”
羅頗用手拍着胸口,粗粗喘了一口氣。
“不止沒見到過,想也沒有想過呀!阿貴大叔,這些僰人,爲何將他們的棺材置於峭壁處,他們是怎樣放上去的?”
阿貴大叔沉吟一下,頹然說。
“我也搞不清楚。每次趕馬隊經過這裡,都是匆匆而來,急急而去,況且也不敢隨便去問僰人,避之唯恐不及。”
“阿木,你見多識廣,能猜猜他們爲何這般做?”尼珠也是好奇不已,之前見過,百思不得其解。
阿木想了想。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回可算開眼。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風俗習慣,別人是難以猜測的。這裡的棺槨數量不少,當時集聚了很長的時間,可見年代久遠。一般來說,升官對應發財,也許這是僰人的一個美好期望吧。把棺材高高懸在天上,就可以做大官,發大財了。”
尼珠笑道。
“這樣說,倒也有理。但是,他們是怎樣把這些體積大,重量也不輕的棺材放上去的?”
阿木搖搖頭。
“我也看不出來,不如走近些瞧瞧端倪。”
衆人沿着江岸,翹首而視。但見那些棺槨皆放置於兩根粗大的橫木上,或者置於峭壁間的巖洞之中,猶如密密麻麻的蜂巢一般。
正看得入神,突然聽見上游處馬蹄踏踏,嘶吼聲不絕於耳,下一刻,一隊彪悍的人馬,已至近前。
馬上人皆是披頭散髮,短衣皮褲,露出強健的身軀,身上挎着箭囊,手裡拿着彎弓。
嘴裡發出赫赫的響聲,手舉着弓箭。
他們將馬隊衆人團團圍住。吼聲一止,一個看似首領的三十歲上下的高大強壯的散發男子,騎馬上前幾步。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阿木忙問阿貴大叔。
“他說什麼?”
阿貴大叔走南闖北,聽得出這些方言俚語,回答道。
“這是土話,問我們是幹什麼的,從何而來,到何而去。”
“告訴他,我們從夜郎而來,要到長安去。”
阿貴大叔一一作答。
那首領看看尼珠,再看看阿木,羅頗,搖搖頭,哈哈大笑。
“夜郎國來的,不可能!夜郎離我們僰人地界,少說也有千里,你們,”指着三人。
“一個姑娘,一個小孩,一個書生,憑你們?”臉上露出不相信,不屑的神情。突然,他瞅見馬隊里正迎風招展的赤烏令旗。
“老實交代,是不是赤烏派來的奸細!爲什麼會有他的令旗?”
旁邊一個僰人戰士提醒道。
“大王,咱們僰人一族不是已經和蠻僚停戰了嗎?”
阿木一驚,心中暗忖。
“大王,莫不是僰王?果然英雄了得。”
那首領略一遲疑,猛然間手一擡。
“將他們的馬隊扣住,所有人帶回營寨,仔細盤問!”
一行人跟着那些僰人,沿着崎嶇的山道,走進一個山洞裡,光線變得暗淡起來,幾乎看不見路,只有估摸着走。
好大一會兒,光線再次變得亮起來,原來,前面的山,只是一個障眼物,裡面別有洞天,從外面看絕想不到,山中有路,山的後面,路的盡頭,是一片高高低低的木屋,有大有小,中間一個巨大的院落。
這裡是僰人的居所。
衆人還沒有站定,就聽得裡面傳來一聲急促的聲音。
“僰王,您回來的正是時候,桃花要生了!”
“啊!”那大王喜形於色,顧不上料理阿木、尼珠等人,跑步進入一間頗爲寬大的木屋。
留在外面的僰人也是個個又喜歡,又緊張,看得出即將出生的孩子在他們心中,分量很重。
也許是裡面有人要生產,他們對阿木、尼珠,阿貴大叔等的看管沒有那麼嚴格。衆人疲憊交加,阿木乾脆倚着一株樹幹,閉目休息。
人手進進出出,過了一會兒,突然傳出。
“生不出來,使勁!” 接着是女人的哭泣聲、叫喊聲、喘息聲,聲音淒厲。
那女子叫喊了好一陣子,聲音逐漸變小,卻是越發痛苦、掙扎,撕心裂肺似的。
“怎麼了,去看看?”阿木吃了一驚,看樣子這女子是難產,這可絕非小事!忙問看管他們的一個僰人。
雖是俘虜,畢竟阿木出生王孫貴胄,氣勢不同尋常。那僰人瞪了阿木一眼,還是走進木屋。
出來的時候,他神情沮喪,夾雜悲傷,好似要哭。
“桃花姐難產,生不出來孩子。唉,老天,這是僰王第三個孩子了,再要有什麼意外,還讓不讓人活了!”
時間分秒過去,屋裡還是沒有胎兒的哭聲,想是沒有平安出生。
再拖下去,大人孩子皆有性命之憂!
阿木腦子心念電轉,想起曾經讀過的醫書。
“快,領我進去!我能救她!尼珠,跟我來!”
進得屋內,那僰人大王雙眉緊鎖,眼角含淚,周圍男女皆是隱隱啜泣,角落的牀上,一個憔悴的女子有氣無力的躺着,產婆束手無策。
“幹什麼?”僰王傷心夾雜憤怒。
阿木理也不理,徑直走過去。
那大王伸手一攔,阿木盯着他。
“想讓孃兒倆活的話,讓開!”
那僰王見阿木斬釘截鐵的樣子,吃了一驚,又見此時大夥皆茫然無措,登時放手。
“尼珠,快過去,幫助產婆!”阿木指揮到。
尼珠依言走過去。
“你看見什麼?”
“看見小孩的一隻腳!”
“確定不是腦袋?”
“不是!”
阿木頓時想起醫書所說的,這種情況當是嬰孩分娩時,腳先出,所以頭無法出來。
“尼珠,輕輕推一下小孩的腳,看看能不能推回去,或者會動?”
尼珠嘗試一下。
“會動,但推不回去!”
“別擔心,輕點,尼珠,產婆,按照我所說的做,拿一根銀針來,輕輕刺在小孩腳上,強迫他的腳回去。來人,幫一下嫂子,讓她動一下。”
早有人過來幫忙,那女子睜開眼睛。
“聽我說,你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再試試,用力!”
…… ……
“哇”的一聲,聲音雖不甚洪亮,卻猶如一道驚雷,震動整個僰寨。
尼珠喜極而泣,僰王的淚水也是大顆大顆往下流。
“還不是慶祝的時候,僰王夫人失血過多,要立刻救治,羅頗!”
羅頗在屋外,聞言趕快跑進來。
“去,我的包袱裡有多米小王爺給的一株百年老參,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快去拿來。”扯過一塊布,拿起一塊炭黑,在上面飛快寫上一個藥方。
“阿貴大叔,馬隊的藥材裡,照我寫的,趕快抓藥!”
幾個僰人,連同羅頗,阿貴大叔,迅速忙開了。
在衆人的目瞪口呆中,藥已經熬好。
“僰王,這藥,就你端去餵給嫂子喝吧。”阿木笑道,指一指僰王的妻子,把盛好的藥遞給僰王。
僰王一言不發,把藥端給妻子。
回到阿木身邊,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連連叩頭不止。
“你這是幹什麼?”阿木忙扯住僰王。
“你救了我妻兒的命,我的命就是你的,水裡火裡,惟命是從!若違此誓,定讓僰神誅之!”
那僰王讓阿貴大叔轉譯給阿木聽。
阿木一聽,也是感慨,這僰王性情中人,樣子慷慨豪邁,是可交之人。
“告訴他,蠻僚的赤烏是我的結義大哥,他也做我的大哥吧。”
阿貴大叔照話直譯,那僰王聽得驚喜不已,連連點頭。
僰人把馬隊料理的妥妥帖帖,阿木和尼珠等人,被安頓在僰寨一住就是幾日。當然,由於僰王的夫人身體未見大好,也是阿木不敢離開的原因。
那老參和阿木的藥方確實有效,幾天下來,僰王妻子的身體漸漸好轉,眼看康復在望,衆人皆是欣喜。
尼珠悉心的照料,患難見真情,兩人早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利用這個時間,阿木也學會許多僰人的語言,和僰王可以不用翻譯,簡單交流。
“僰王大哥,你們的那個懸棺,奇妙怪異至極,跟我說說。”
僰王大笑,領着阿木到山巔,峭壁的高處,指着下面。
“阿木兄弟,我們僰人的居所,雨水頗多,由於擔心祖先的身體被雨水浸泡腐爛,我們就把棺槨置在高空,自然也有你所猜測的升官發財的意思,所以我們的棺槨是越高者,越是尊貴。”他指指前方的一副棺材,
“阿木,那便是我母親的棺材了,裡面就是母親。每當我有困惑,委屈,難以言說的不開心的時候,我就會來到這裡。”
言罷,長長噓出一口氣。
“不管我們有多大,有多威風,在母親的眼裡,永遠是孩子。”
阿木見他有些傷感,便轉移話題。
“僰王大哥,我們去看看嫂子和小傢伙吧。”
回到居所,尼珠、桃花嫂子,許多僰人,大大小小的首領足有百人,已經在等候了。
“今天,是僰人的大日子,要給僰王的兒子取名,要祭奠祖先神明,僰王有後了。”尼珠輕輕告訴阿木。阿木也是開心,一個小生命的誕生,往往會改變一家人,甚至一個族羣。
祭奠儀式進行很久,看僰人莊重嚴肅的神情,就知道這件事情對他們的重要性。
阿木也曾聽人言,這是僰王的第三個孩子,第一個,孩子沒了;第二個,母子都沒有保住。僰王年已三十出頭,如果桃花再沒能生育一男半女,當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這一切全變了。
就在阿木恍惚之間,突然,人羣一陣鼓譟。早奔過來幾個人,不由分說,把阿木攙上高高的祭臺。
上面,只有僰王,懷抱他的孩子。
僰王示意,所有人靜下聲來。
“今日,我僰人在此祭奠祖先、僰神,併爲我僰王下一代取名。我要宣佈兩件大事,第一件,阿木先生是夜郎國布摩,是蠻僚部落赤烏大首領的結義兄弟,也是我僰王的結義兄弟,從此,我僰人與夜郎國永結同盟,不日,我將派遣使者前往夜郎,遞上盟書。”
衆人又驚又喜,紛紛鼓掌。
“第二件事,僰王取名,乃是大事。經我與諸位首領商議之後,決定請阿木先生爲我孩兒取名,從此之後,這孩子不僅是我僰王的兒子,也是夜郎布摩的兒子!”
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僰王將懷裡的孩兒遞給阿木。
阿木看着這粉嘟嘟的小臉,沉吟半晌。想起《易·乾》裡面的一句話,“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又想起他出生時的驚險。
“我希望這孩子一生平平安安,此後再無兇險。就叫他‘無咎’!”
僰王接過孩子,高高舉過頭頂。
“無咎!無咎!”山川呼應,此起彼伏。
衆人皆熱淚盈眶,一起大喊。
“無咎,無咎!”
獨有小傢伙,彷彿毫不介意,睜着一雙無邪的眼睛,俯視這蒼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