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催的人生有兩大悲劇:一個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另一個卻是得到了原本不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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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近郊的某處路邊茶寮裡。已然又換成農夫農婦打扮的蘇江左和上官燕正悶着頭在喝水休息。喝了幾口苦澀的茶水,滿腹心事的蘇江左一個不留神,被嗆得咳嗽了起來。上官燕連忙放下手中茶碗, 過去替他捶背順氣。蘇江左擡手一抹, 手背隱然見到一絲血漬。
上官燕不由得驚呼起來, 關切地問道:“你還好吧, 堅持一下, 等我們到了……”她猛地住了口,一陣茫然四顧,到哪裡呢?回嶺南?還不得被爹打死。去江南?也會連累蘇江左的族人。
上官燕站起身來, 忽然有些失悔,自己昨晚不顧蘇江左反對, 將他打昏扛出蘇府的行爲, 究竟是對是錯, 這天下之大,難道就找不到半寸立足之地麼。
“怎麼了?”蘇江左忽的擡頭看她, 難得柔聲笑道,“是不是有些後悔了?”
“嗯。”上官燕垂下了腦袋,低聲道,“你說得對,我們不應該不顧後果地逃跑。”
“是啊, 本來你只是違背宮規來探病, 結果弄到現在, 我們這一逃, 反倒坐實了我們之間有私情。”蘇江左無可奈何地揉揉眉心。
“是我連累了你。”上官燕有些心虛地垂首下去。
“我很高興。”蘇江左卻笑得如沐春風, 破天荒地不顧他常常強調的禮法,伸出手去握住了她, “被你連累,我很高興。”
上官燕一怔,臉上不由得泛起一絲紅暈,囁嚅道:“書呆子,如果我們能逃出去,你,你可願意同我……”
“好。”她話未說完,蘇江左已然一口應允,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過了一會兒,他方纔鬆開上官燕,悵然苦笑道:“只可惜,我們今生無望了。”
他扶正上官燕的肩膀,沉重地叮囑道:“我回去,擔下所有罪名,這樣才能讓皇上氣消恨解,到時候所有人才能保住。”
“不行,要回去一起回去。”上官燕急急抓住他手,滿腔甜蜜瞬時化爲無盡的哀傷,“要殺要剮,我都要跟你一道。”
“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又何必多做犧牲。”蘇江左苦笑搖頭,撫過她兩鬢蓬亂的秀髮,“也許,皇上會顧念舊情,網開一面呢。”
“咳咳。”突然,樹林裡傳出一陣嘆息聲,卻是某個實在看不下去了的人終於忍耐不住出聲提醒道,“皇后娘娘,蘇相大人,你們就不要再爭了。”
但見楚中天揹着手走出來,“皇上已經把淑妃娘娘關入天牢了,現在已派了京兆尹和御林軍前來捉拿你們,他又怎麼會輕易饒過你們呢?!”
蘇江左和上官燕齊齊站起來,上官燕一個抱拳道:“楚中天,剛纔多謝你沒有……”
“不要多說了。”楚中天擡起手阻止她言謝的話,遞過一個包袱,又垂下頭不再看她眼睛,“我一得到消息就趕來了,這裡有乾糧和銀兩,馬也給你們準備好了,京兆尹派來盯梢的人我剛纔已經打發了,你們倆就趕快走吧。”見二人還有些許遲疑,他也不耐煩了,“快走,遲了就來不及了。”
事實證明,逃跑的時候永遠不要磨嘰,否則,被追上肯定是遲早的事。
雖然有楚中天一路保駕護航,但是蘇江左和上官燕一行還是很快就被尹壽安帶來的御林軍追上並團團圍住,弓箭齊刷刷對準了場中心的三個人。
尹壽安騎着馬,黑着臉,馳到人羣前面。他眼神犀利地盯住三人良久,最後,才冷笑着拿眼望着楚中天,恨聲道:“楚中天,你膽敢私縱逃犯,該當何罪!”
楚中天立即翻身下馬,擋在了上官燕面前,單膝穩穩地跪在地上,垂首道:“皇上,罪臣有負皇恩,徇私枉法,甘願受罰,只是懇請皇上刀下留人,放上官燕……皇后娘娘……和蘇相大人一命。”
“哼。”尹壽安馬鞭一揮,示意御林軍先放下弓箭,“你自身都難保,還惦記着其他人?京兆尹,將楚中天拿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先撤去其廷尉一職,停俸半年,交由大理寺看押。”
說罷,他又將眼瞧向緊緊相依的上官燕和蘇江左,二人見他沒有當場處死楚中天,都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尹壽安面無表情地一指二人,“至於你們兩個,私通在先,私奔在後,國法家法都難容,立即打入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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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鴉雀無聲的千羽閣,宮人內侍一個個都躡手躡腳地站在遠處,小心翼翼地做着各自手裡的活計,生怕發出一絲響動,又惹得最近喜怒無常的尹壽安大發雷霆。
小玄子手執拂塵站在紗帳外,正躺在榻上午憩的尹壽安翻了一個身,突覺身旁隱約有人,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捉住近旁的那人,厲聲喝道:“誰?”
一睜眼,正對上驚慌失措的沈靜姝。尹壽安不禁失笑坐起身來,“姝姝你來啦,過來陪我說說話吧。”
瞥眼間卻無意瞟到沈靜姝手上拿的一本奏摺,見他盯着自己手,沈靜姝嚇得連忙扔掉手中摺子,戰戰兢兢地解釋道:“我,我是見你睡着了,奏摺掉到地上,想幫你撿起來,不是故意要偷看的,真的。”
尹壽安見她一副驚弓之鳥的驚恐模樣,不由得心裡暗自嘆了一口氣,拉過她來挨自己坐下,把頭搭在她肩上,輕聲道:“姝姝你不用怕,我不會再兇你再關你了……”
這次捉到上官燕他們回宮後,隔了沒多久,尹壽安便命令釋放了被關的沈靜姝,就連楚中天也在幾日後被放了出來,先跟在尹壽安身邊戴罪立功。
可是,上官燕和蘇江左的判決卻遲遲未下,朝中老臣紛紛上書,要求對他們處以極刑,以正視聽。而原先曾爲二人求情的少壯派也都知趣地閉上了嘴,一切只看尹壽安最後如何處置。
千羽閣裡靜悄悄的,殿外樹上的秋蟬仍有氣無力地掙扎嘶叫着生命中的最後樂章。尹壽安攬過沈靜姝的腰肢,語調低沉道:“姝姝,我剛纔夢見母后了。”
沈靜姝聽他聲音低顫,心也頓時軟了下來,小聲應道:“那我陪你去甘泉宮見她好不好,我們就化妝成宮女和內侍,只在她寢宮外偷偷看一眼,不會有人發現的。”
尹壽安笑了笑,緩緩搖首,“不了,還是不見的好,我怕看見他們天倫樂樂的模樣,一時忍不住……”他聲音漸漸低下去,把頭放到了沈靜姝的腿上,微微闔上了眼簾。
沈靜姝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輕輕梳理着他的頭髮,就在她以爲尹壽安已經舒服得睡着了的時候,尹壽安卻突然開口言道:“姝姝,不要離開我,我真的只剩下你一個了。”
語調悽然,帶着說不盡的哀求和無助。沈靜姝聞言心上一顫,手也忍不住抖了一下,她垂下頭去,只見尹壽安已然又閉目小寐了。她沒有做聲,只是繼續着手下的動作,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鼓足勇氣問道:“壽壽,你真的要處死皇后姐姐和太傅大人麼?”
她等了很久,都沒有聽到尹壽安的回答,本以爲無望之時,尹壽安卻忽的睜開眼,淡淡應道:“我也不知道。”
“啊?”似乎聽到一絲希望,沈靜姝不由得面露喜色。
見她如此,尹壽安嘆了一口氣,坐起來望着富麗而孤寂的宮殿,苦笑道:“姝姝,你看那邊的奏摺,都是要求我下令處斬他們以儆效尤的。”
“可是,壽壽,我們四個也算一起長大的,你真的忍心處決他們?”沈靜姝緊緊捉住他的衣袖,不願放棄。
“姝姝,你們都怪我狠心,不顧舊情。”尹壽安緩緩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殿外,沈靜姝趕忙追了過去,只聽他又痛苦無奈地言道,“可是,皇后姐姐和太傅大人做出這種讓我顏面掃地讓天下人恥笑的事,可曾想過我的感受?你們一個個爲了他倆不惜算計我背叛我,又可曾體會我的心情?”
“壽壽,對不起對不起。”沈靜姝撲上去抱住傷痕累累的尹壽安,既心痛又是愧疚,“是我不對,我再也不記恨你關我的事了,你也不要難過了。”
尹壽安拍拍她肩,又轉頭看向遠處道:“我畢竟是一國之君啊,私情不能凌駕於國法,我也有我的尊嚴和責任,身爲皇帝,我得對天下盡責,對羣臣有交代。”
他轉回身來,雙眸深深望進沈靜姝眼裡,一字一句道:“姝姝,你說,我該怎麼做?我又能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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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關押重犯的死牢裡迎來了微服到訪的尹壽安。官吏和獄卒都被遠遠遣開了,只有沈靜之一人陪同着尹壽安。沈靜之放下酒菜,畢恭畢敬地退到了牢門外守着。
尹壽安令人解開了蘇江左和上官燕的鐐銬,三人面對面地望了半天,蘇江左率先開了口:“皇上可是來送罪臣一程的?”
尹壽安頷首不語,半晌,方纔沉聲道:“太傅,您是我的恩師良友,我一直很敬重您感激您,不管您信不信,其實我並無殺您之心。”他又望了望一旁的上官燕,“皇后姐姐是我的姐姐,也像親人一樣照顧我保護我。”
他頓了片刻,又輕嘆道:“可是,國有國法,我保不住你們,也不能縱容你們,對不住了。”
蘇江左和上官燕齊齊對視一眼,互相握住了對方的手,“臣明白,也不會讓皇上爲難的。”
尹壽安背對着二人指了指酒壺,像是不忍看他們的表情,“裡面盛有宮廷秘毒,不會有多少痛苦的。你們去後,我會對外宣稱你們自願伏法,以死謝罪。至於你們的家人族人,我也不會爲難的。”
聞言,蘇江左和上官燕立即跪下,感激言道:“謝皇上。”
“唉,聽你們這麼叫,還真不習慣。”尹壽安跌跌撞撞轉回頭來,苦笑道,“還真有點懷念太傅大人狠狠打我手板心,還有皇后姐姐你一點不手軟揪我耳朵的時光。”
上官燕噗的笑出聲來,上前去一把拽住尹壽安的耳朵,“以後不許欺負靜姝,還有,對我家阿瑾可不許虧待了。”說罷,她一抹奪眶而出的眼淚,又站回到蘇江左身旁,努力綻開一抹微笑,“書呆子,我們來世做夫妻,我再也不要給小不點當童養媳了!”
“咳咳。”尹壽安忍不住嗆出聲來,見他們一副生離死別的款款深情對視樣,壓根就不再看自己,只得訕訕地踏出牢門,對沈靜之吩咐道,“你,送他們好好上路吧。”
隨後,他便拖着沉重的步子緩緩離開了。沈靜之這才走進來,斟滿一杯毒酒,目光如炬,雙手穩穩地先遞給了一臉坦然的蘇江左,朗聲道:“蘇相大人,請上路……”
嘉和八年秋,皇后上官燕與丞相蘇江左私通,事覺,認罪伏誅,斃於天牢。恭文帝念及舊情,罪不及族,赦免了蘇家和上官一族的連坐之罪,恩寵依舊。
上官燕諡號“閔懿”,不入皇陵,不享祭祀。雖然她生前竭力想做一個賢后而不得,但死後總算掙得了一個溫柔賢善的“懿”字,也算瞑目了。儘管,後世史官在提及她時,總是嗤鼻不屑,痛斥爲“一代妖后”。
而蘇江左則諡曰“昭康公”,史書嘆道:蘇相一生,爲國盡忠,才華出衆,嘔心瀝血,本可成就一世良臣美名,無奈功虧一簣,最後糊塗在了女色之上,美玉帶瑕,嘆矣惜哉,紅顏禍水,千古明訓也。
至於恭文帝,也有部分儒生對其頗有微詞,說他遷生母已爲不孝,殺結髮鴆恩師,更是不義不仁,寡恩薄情,讓人心寒。
無論如何,在蘇江左和上官燕笑着和淚飲下這交杯毒酒之時,是不會再去惦記那如浮雲的虛名了,臨死之時,有心愛之人攜手相伴,又有何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