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多少有點後怕，假如剛纔小孩的手被咬，那就出大事故了，動物園難免要扯上官司，我也會因失責而受到處罰。受處罰是小事，倒是小孩失了手，這輩子不就慘了？
我趕緊進了貯藏室，拿出一個“嚴禁往裡伸手”的牌子，掛在獅籠外面。獅籠的柵欄並不稀疏，獅子的掌伸不出，但人的手伸得進，特別是小孩的手更容易，大人不看好，真要出事的。
此事我沒有聲張出去。我也以爲只是個偶然事件。沒想到幾天以後，驚險的一幕又來了。那天我蹲在那頭母獅的籠外，撫摸了它一番後，站起來走開。忽覺有人跑近了籠子，速度很快。我一轉身，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女孩貼近了獅籠，正伸出小手去撫獅子。
我還沒喊出聲，籠中的獅子就跳了起來，發出一聲短促而兇猛的嗥叫，然後擺出進攻姿態，朝女孩的手猛撲上來。我剛想叫一聲，女孩的手已經抽出籠外了。
我決定攔住女孩，弄清她的父母在哪裡，要好好責備責備疏忽的大人。可我一走近，她馬上鑽進右邊的藤蔓中。等我從另一邊拐過去，看到女孩被一個男人背在身上。
我跑過去，攔住那個男人：“請問，這是你的女兒嗎？”“對呀。怎麼啦？”男人看我的臉色很嚴肅，有點茫然了。我指了指他背上的孩子，生氣地說：“你剛纔爲什麼不看住她？她險些出事你知不知道？”男人莫名其妙，問女兒，你剛纔怎麼啦？女兒說，她剛纔就進了廁所，尿尿呀。
“沒錯，剛纔就進了廁所小便。”男人解釋。我一下子火了：“小便？我告訴你，她跑到獅子的籠邊，伸出手去摸獅子的鬍子。要不是我喊得快，獅子就把她的手當點心了。”
男人聽着大吃一驚，放下女兒，連聲追問是不是這樣？可是小孩搖頭極力否認。男人也有點疑惑，說他剛纔就在廁所外邊守着，女兒進去一會就出來了，並沒有往別處跑呀。廁所只有一個門，她從哪裡偷跑出去？
真是這樣嗎？我有點不信。可是男人再三強調，他的女兒一向聽話，而且十分懦弱膽小，見了獅虎都要發抖，怎麼敢一個人跑到獅籠邊，伸進手去摸呢。“你是不是看錯了？”他質疑我。但我並沒有看錯，女孩的穿着和髮型一目瞭然，她就穿着紅白相間的夾克，後腦留着一根不倫不類的辮子。
我只能用教訓的口吻說了幾句，轉身回去。我到了獅籠邊，忽然感到不對勁，籠中的母獅此刻站立着，在全身打顫，嘴裡發出一種含混的嗚咽，就像一條狗受驚時的哀鳴。我忙喚着它的名字：“希希，你怎麼啦？快過來。”母獅靠近我，我伸手摸着它，感覺它全身都在痙攣。
太怪了，一頭兇猛的母獅，竟然顯出這樣恐懼的狀態。這是怎麼搞的？我想不通，只好安慰它。它的目光望着我，似乎想告訴我什麼，但我雖是飼養員，也不懂獸語呀。
後來我才明白，這是這頭獅子在末日來臨前的一種預感。而殺死它的，正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
有一天晚上，輪到我值班。躺在值班室的牀上，我怎麼也無法入眠，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壓在心頭。睜開眼睛，窗外是朦朧的月色，耳邊響着園內貓頭鷹那詭異的叫聲。忽然間，有一聲奇怪的哀鳴傳來，在暗夜裡分外淒厲。我一個激靈，聽出來那是希希。有情況。我立即蹦起來，拿起手電往外衝。遠遠地，我就望見月色下的獅籠邊，有一個矮矮的小影子，我用手電一照，照出一個小男孩的背影。
男孩四五歲樣子，穿着藍色的夾克衫，藍色的牛仔褲，腳上是灰色的旅遊鞋，看上去幹淨而時髦。他有一頭黑黑的靚發，卻似乎多日沒梳了，有點兒蓬亂。
他就站在獅籠邊，面朝着籠裡的獅子。母獅希希正發出恐怖的哀嚎。此刻我離他有二十來米，他忽地轉過身，把一張塗滿了血的臉朝向了我。
猝不及防，我驚得差點跌倒在地。一霎間，我像中了定身法，凝住不動了，卻忘了摁滅手電，仍照着他。我看清了，他的腦門頂上有一個傷口，血正是從這裡往外冒，順着前額往下淌，在下巴形成密集的滴漏，使他的胸襟上一片溼紅。
我僵住了，都沒法反應。就在此時，他的嘴動了動，滿是鮮血的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我明白了，這不會是一個正常的受傷者，小孩受了傷，還會這樣笑嗎？這笑是那麼地陰慘悽楚，又顯得若無其事。
一下子，我想起他是誰了。一年以前，動物園裡發生過一起慘劇，一個小男孩在靠近獅籠時，被一頭獅子的爪子一抓，抓破了腦袋，送到醫院搶救，最終沒能挽回性命。而那時候我還在學校讀書，是父親告訴了我這件事。但父親只簡單講了一下，有點輕描淡寫，所以沒有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現在我想起來了，一定是這個小孩，他找獅子復仇來了。
果然，我聽到了一個似哭似叫的聲音：“還我的命，還我的命……”那聲音彷彿來自地下，又分明出自小孩之口。而籠中的母獅希希縮成一團，連哀鳴也發不出了，只半站半蹲地發抖。我的手電照過去，甚至看不到它眼珠綠熒熒的反光。
突然間，從籠中竄出一道龐大的黑影來，向着那邊逃去了。小孩立即嗖地一下緊追而去。霎時，一大一小兩道黑影在空地上搏鬥開了。我用手電照照籠子內，驚得瞪大眼睛，裡面躺着希希，一動不動，張開的眼睛毫無光澤，就像已經死去多日，成了一具枯萎的乾屍。而在那邊的空地上，那兩道黑影正在纏鬥。
這太驚人了，母獅希希也靈魂出竅了？我正想前去看個究竟，忽然感覺肩膀被什麼東西抓住，嚇得我怪叫一聲，轉頭一看，原來是我父親。
父親示意我別說話。他把我拉進值班室，默默地坐下來。我明白父親的意思，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等到天亮，看是什麼樣的結果。如果小孩敗了，那麼希希有可能重新活轉，倖存下來。但如果希希被打敗了，那具乾屍也就成爲它永遠的歸宿了。
這大半夜，對我們父子來說，像一年那麼漫長。天終於亮了。父親先站起來，決定去看看。他對我說：“其實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希希完了。”我也有這種預感，希希的靈魂出竅，並不是爲了跟男孩對壘，而是恐怖過頭已經嚇死，靈魂逃逸，又被男孩追着不放。本來這屬於陰冥中的景像，我們活人是看不到的，但不知爲什麼我們看到了。
果然，我們尋遍整個園區，並沒有找到什麼蛛絲馬跡，只有籠內的希希乾屍，毫無聲色地躺在那裡，微張的大嘴，彷彿在訴說着昨夜的遭遇。我突然想到一個細節，忙在籠子周圍尋覓，卻沒有發現一點血跡。可是昨夜裡，那個小男孩可是滴了不少血啊。
我望了望父親，又想到一個問題：“爸，你怎麼會突然來這裡？”父親嘆口氣說：“他來這裡時，先來看過我。”啊？是小男孩？我好吃驚。
“爲什麼？”我急問道。父親瞪了我一眼。“我不是跟你說過好幾遍嗎，不要隨便去摸獅子。”父親揭開了這個秘密，原來他以前就喜歡撫摸獅子，那天他撫摸了希希一番後，正要走開，一個小男孩擺脫他媽媽的手，急急靠近獅子，嘴裡叫着：“我也摸摸貓貓，摸摸貓貓……”一下子貼在獅籠上。還沒等孩子的媽媽醒過神來，母獅希希已經擡起前爪抓了一把，尖厲的長爪就像匕首，從柵欄空隙裡扎出來，刺進了小孩嬌嫩的頭皮……
父親的眼淚流了下來，聲音哽咽：“這件事發生後，雖然沒有人怪罪過我，園裡賠了錢，也沒有扣我的工資獎金，但我一直很痛心啊。小孩的死，我不是也有責任嗎？”
原來如此啊。我終於能把一切因果聯繫起來了。小孩死了，他要找希希報仇。當我撫摸着希希時，他在暗處看到，心中激憤，很想立即殺掉希希，可礙於大白天，他只能依附在另一個小孩身上，來接近希希。第一次是操縱了一名男孩，第二次是驅使了一名女孩，但都沒有成功。最後他只能趁着夜色，親自上陣，結果就大功告成了。
“知道嗎，今天就是他去年死的日子。”父親告訴我。我問父親，他來找你，又是爲了什麼？父親說：“他就想讓我明白，他是死於這頭獅子的，在他向獅子報仇時，讓你不要摻和。”
“那他爲啥不直接跟我說呢？”我很疑惑。父親搖搖頭。“他跟你沒有糾葛，是怕你的。因爲，他畢竟只是一個小孩。”
我和父親都以爲，這件事算過去了，因爲母獅希希已經死了，那個被希希抓傷後死去的男孩已經報了他的仇。動物園應該可以平靜下來了。
可是幾天以後的夜裡，我又輪到值班，猛聽得獅籠那邊傳來尖厲的嗥叫，是母獅莉安的吼聲。我連忙披着衣服跑近獅籠，看到獅籠外站着一個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