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狗剩兒和長瓢兒
三日期限一轉眼就到。
但就在這彈指一揮間的三天裡，可以發生掰手指都數不清的事。
第一天。
司晨甫一到家，還沒來得及繫好板車，就扶在合歡樹上吐了。
心肝脾胃腎都快被他給嘔了出來。
雲岫疑惑地望着他，這人天天倒夜香、收泔水，每一隻木桶都洗到底子發亮，究竟是遇見了什麼纔會害他自己吐得這麼厲害。
他的手緩緩擡起，五指張開，絕望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這樣悲痛欲絕的神情是雲岫從未見過的。
她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析墨送走了元清澗，偷得浮生半日閒，而後打着他的名頭繼續與西平王深入交流。
“……”
司晨病了。
狗爺微微頷首，算是應了。
門檻上懸着一隻腳。
小王八在後面使勁憋笑，實在憋不住了，咯咯咯地笑出聲，“爺，乳名可不能這般起，小王八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也知道未來的孩兒斷不能這麼隨心所欲，否則要落下話柄給人抓住取笑。”
“許是執念放下了。”司晨試着擡了擡腿，膝蓋還是不願接受他的管束，“我卻發現，放下才更痛苦。”
狗爺的注意力則是放在雲岫身上，“雲姑娘，多日未見，你憔悴了許多。”
“好。”雲岫注意到他對她的稱呼由“夢蓮”轉變成了“雲姑娘”，“怎麼今日突然就通透了？”
雲殊城上方的天空裡沒有一朵不安分的雲，它們全數安靜地嵌在那一輪赤紅太陽的周圍。
狗爺渾然不知，他暗自思量，而後說道：“那請葉大人幫我算算吧。”
他伏在青瓦下的冰涼地面上，渾身篩糠似的顫抖，而後揚起頭，笑着笑着，嘴角定格在了某一個弧度。
司晨抱着簸箕坐在門檻上擇菜。
……
他手指翻飛，剝離了萎黃的菜葉。
“……”狗爺牙關緊咬，眼風有剜肉之勢，一陣一陣地往葉驚闌臉上飄。
立隼的頭比撥浪鼓還搖得厲害，“穆大嫂，你好好的和老穆商討如何把長瓢兒給生出來吧，我就不摻和了。”
在雲岫添油加醋地把宮折柳講的事悉數告予了葉驚闌後，晉南笙得了消息，她覺着這名字甚合她的心意。
插在邊上的筷子證實了她的猜想。
想必是腹中已空，只能往外吐一些水。
暮朗一行人離開雲殊城之前和析墨喝了一場離別酒，風離邀析墨到沙城小住幾日，感受迷人眼的風沙和迷谷裡的花，品品滄陵酒的厚重。爲何稱“厚重”，風離賣了個關子——到沙城便知。
“是。”雲岫一口氣提不上來，又狠狠地壓下去，臉憋得通紅。
然而晉南笙不懂，“宮狗剩兒。”
“借姑娘吉言。”
衆人齊刷刷擡眼。
除了狗爺和晉南笙心知肚明，其餘衆人以爲是晉南笙給小世子爺起的好養活的賤名。
以及各色各樣的看似正常實則不正常的事。
西平王府派守外圍院子的韓叔送來了羹湯，還帶來了幾吊銅錢。
司晨在牀上躺了一天，吃過雲岫做的一鍋亂煮，他又來了精神，遠遠喊道：“夢蓮……你今日千萬別再下廚了。”
“雲姑娘。”司晨咬牙硬撐站起，雙膝失了控制，他往後退了兩步靠在牆上，大喘粗氣，“你能否幫我埋了那幾吊銅錢？命裡有時終須有啊……”
有一風流少年，頭戴玉冠，手搖摺扇。
現如今，大妹妹藍姑恢復了自己的身份，二妹妹櫻之了無音訊。
司晨失了神。
司夢蓮離開這個小院的時間，剛好就是院中荒蕪無人收的開端。司夢蓮不能出這個院子，每日最大的樂趣便是打掃院落，常常做到一半，又喘到不行，只得回房中躺到次日。
他們在長街上的一家酒肆等待葉驚闌。
雲岫往旁邊一跳。
“好，你算個什麼東西。”
他就不是個東西！
狗爺在心底一合計，用雲殊城本地話隔空問候葉驚闌。
如司夢蓮，就是賢；如雲岫，就是不賢。
“這裡是王爺的一片心意，請司小哥放寬心，好生養病，待病好之時再回來當差。”韓叔放下羹湯和銅錢，又看向雲岫，“前日聽郡主說，夢蓮丫頭的老毛病又犯了？”
石階下的青草在一霎間枯黃，彷彿由春轉了秋。
“還差一人。”狗爺招呼小二上小菜，“不過，我想我們可以不把他當做人。”
他的白靴點到某處，“哎，這位老伯，你的荷包掉了。”
“怎麼？心疼了？你這麼快就把老何玩膩了，想嚐嚐新菜？”穆虛接了小王八的話，他的大掌自然而然地覆住了紅樓的手，“不過立隼年紀不小了，只能算老菜梆子。”
“好。”雲岫應了聲。
“爺，你嘆氣作甚？城頭盡被我方弟兄把控，只待爺一聲令下……”小王八激動到口沫橫飛。
錢幣上有毒。
“那我先走了，二位若是有困難，西平王府的大門隨時爲你們敞開着。你們都知道，王爺心善。”他意味深長地看他們一眼，離開了，沒有半點常見的迷糊，像是殼子裡換了一個人。
他們始得明白，狗剩兒原來是狗爺。
“這個問題若是欽天監監正秦大人問我，我倒會求着他爲我算上一卦。”狗爺爲他擺好了一副碗筷，“我可沒聽說過葉大人會卜卦。”
葉驚闌勾勾脣角，“這是老夫一家老小的口糧啊，多謝公子提醒！”
何不愁端起茶水杯呷一口，譏嘲道：“一個綠殼子裡伸出了短腿兒，還沒學會走，就想要飛了。”
狗爺瞥她一眼，給了她眼神暗示，盼望她能懂。
元清澗得到消息，女帝將要離京，赴寺廟爲國祈福。祈福？祈哪門子的福？從盛京直奔山南就爲了尋一間香火斷斷續續的小破廟？用腳趾頭想想，女帝的目的就是他本人。於是，元清澗急急忙忙出了雲殊城往回趕。他的十萬兩不要了，雲殊城也不要了，只要他的項上人頭。
還記得晉南笙當初在島上說的那句——你落到我這裡，就是我的大妹妹藍姑。
“狗爺不把誰當人呢？”
“夢……”他感覺到身後有人，陡然回首，還沒把名給叫全了，又嘔上了。
晉南笙笑開了，“狗剩兒，你算個什麼東西。”
“長瓢兒……”紅樓沉吟片刻，“好像比狗剩兒要好些？”
“放下即是解脫，又怎會痛苦？”
他手裡的碗順勢跌了出去，碎在了臺階下。
“郡主很是掛念你，拜託老奴順道來問問夢蓮丫頭可是有缺些什麼。”
司晨似不想回憶，礙於雲岫問起，他雙目空洞，木然地伸出手。
自眼角滾落下的，一滴熱淚，入了塵埃。
他又吐了。
古人誠不欺他，娶妻當娶賢。
紅樓蜷起手指，在脣下輕敲，“我倒覺着孩子就得用賤名，病痛不擾，鬼怪遠離，多好。”
紅樓從筷筒裡抽出一支竹筷，雙指用力，筷子飛出，穩穩地戳進了立隼指縫間露着的褐色桌面，“跟我在這耍貧嘴呢！”
“老穆，你原先不是這副德行！”小王八憤起拍桌，一個平日裡萬事不管的老好人怎麼就對他冷嘲熱諷了。
“比不得狗爺，將逢喜事精神爽，我這小跑腿的，憔悴是應該的。”雲岫回答道。
邁過門檻時，他的腳下一空，他的手胡亂地抓撓，試圖抓住能使他身子不墜地的某一處。可惜希望落空，他重重地摔了下去，和許久未掃的地面來了個十足十的親密接觸。
司晨的眼眶凹陷，整個人萎靡不振。他端起那碗羹湯，腳步虛浮地往外走。
白露不知所蹤。
穆虛點點頭，平素少言的他破天荒地說了一長段話：“長瓢兒這名非常好，紅樓喜歡顛勺，熬湯又需要長把子瓢兒，這種廚房裡常見的物事用來起名，絕對好養活，且長瓢兒還有生男孩的寓意，多謝狗爺賜名！惟願狗剩兒早些從觀世音菩薩身旁的童子投生到南笙姑娘的腹中！”
她，不是司夢蓮。
“爺。”司晨換了身新衣裳，這是他第二次和狗爺面對面。
後又笑笑，氣到腦子犯糊塗了，他連自己都算進去了。
雲岫早起發現院牆下某處的花草都枯敗了。
“紅姐兒，你可得饒了立隼。”小王八替立隼告饒。
“八爺，你這是耽誤長瓢兒了。”狗爺打了個哈欠，看向門外，他的咒罵對象換成了葉驚闌，這個不守時的壞東西。
矮小的立隼選擇遠離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拉着吳問在鄰桌坐下。
狗爺端坐在木桌邊上，用盡了畢生所知的所有惡毒字眼問候了宮折柳的全家。
狗爺撇撇嘴，他本人投胎到晉南笙的肚子裡？豈不是亂了輩分！可他就像吃了黃連的啞巴，心裡苦，說不出。難道還要把狗剩兒這名認到自己的頭上？
雲岫沒有再深究下去，她用長長的竹筷把韓叔放在桌上的銅錢夾了出去。
“去一趟王府，回來怎麼變成了這副鬼樣子？”她抱胸問道。
她仍舊笑顏如花。
寒露死了，死在了小柴房，屍首高度腐爛。
“因爲我無法再用自己的方式償還欠下的債。”司晨卸去了周身的勁，呆望院牆外廣闊的天空。
竟然是雲岫。
“狗爺算卦嗎？”葉驚闌挑高一邊眉，等待狗爺入套。
“承蒙郡主擡愛，夢蓮不曾缺什麼，家中雖清貧，但兄長沒剋扣夢蓮的衣食。謝韓叔關心。”
他是狗爺早年安排下的棋子，本是平淡到極致地度過了這麼多年，一塊牌子被人遞到了他手中，他明白，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而在他見到晉南笙的那一刻，他深知，真的回不去了。
他頭上戴着斗笠，行路匆匆，沒人注意到他是好久沒歸家的西平王府的世子爺。
葉驚闌“噗嗤”一笑，當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狗爺一掃當初的陰鬱之色，不做陰險小人了，改做坦坦蕩蕩的小人了。
用筷子在院牆下挖了個小坑，幾吊銅錢丟進去，正好佔滿了整個坑。
“那不如穆虛的孩兒喚作長瓢兒？”狗爺陰惻惻地說道。
買棺材與喝幾日藥湯的所需錢數幾乎相同。
隨後，一堆人爆發了笑聲，震得整個酒肆的屋頂打顫。
“鴨頭向來是渾圓，你這隻獨不同，尖的。”小王八回絕，扔了一顆豆子在他的杯子裡。
站在雲殊城城頭籠着手，裝成了一個挑菜老農的葉驚闌摸了摸耳垂，“是誰在想我。”
“……”
自打他表露心跡，晉南笙再也不當自己是可有可無的飯後蔬果了，她自稱是翻身農奴把歌唱，就喜歡蹬鼻子上狗剩兒的臉。
僅僅一日而已。
雲岫本想坐到紅樓身側，被晉南笙拽住衣袖硬生生地拉到狗爺這一桌。
“你。”
下面埋着錢幣。
他自心底生出了一種“葉驚闌的未來將會慘淡無光”的同情。
她用筷子撥開了泥土，露出的草根皆是斷掉，一根根黑色的短根，象徵着生命的凋零。
“狗剩兒。”晉南笙今日的心情大好，喚起了狗爺的乳名。
這一日，風和日麗。
狗爺在一片祥和之中，悄然入城。
“哎。”萬般滋味化作一聲哀嘆。
第二天。
待韓叔的走遠了，雲岫將院門用門栓別上。
晉南笙衝雲岫招手，“大妹妹。”
“隼兒。”紅樓見他換了張桌，招呼他來和他們一起坐。
第三日。
“這裡，曾觸到了一具屍體，她吊在房樑上，渾身腐爛，佈滿了蛹，還有蠕動的……”
“久等了。”
“那就是個神棍。且不論秦大人如何，我們單論我方纔提到的事兒，你不試試，又怎知我不會呢？”葉驚闌一步一步地誘引狗爺。
這幾日裡還發生了不知名的角落裡偷摸的交易。
葉驚闌淡定地端起茶杯，“誠願狗爺旗開得勝，將一方沃土收入囊中。”
“葉大人，是你教會了我，不要高興得太早。”狗爺捏了捏拳。
“扶疏公子於揚城贈我三壇離人醉，於雲殊城贈我無數明槍暗箭，我已盡數歸還。”葉驚闌敲敲桌面，“其他人，狗爺必定不當一回事。”
“非也，還有一人，恐有變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