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閣向來熱鬧,今晚卻四下無人。
林烈進雅閣坐定,一擊掌,便有一個夥計過來點頭哈腰:“公子爺,要點什麼?”
“把最好的酒菜都上來。”
“好嘞!”
慕容色一撇嘴。最看不起擺闊的男人。
劉桃夭笑,別過頭去看別處。
不一會兒工夫,酒菜便上齊了。
慕容風笑:“幾年不來,怎麼清風閣上菜的速度快了這麼多?”
林烈面色一變,隨即平靜道:“慕容叔叔以前來過這裡?”
“嗯,自古美女出揚州,這個地方是我等的福地……嘿嘿,你懂的。”
“噢……”林烈也一副瞭然於胸的表情,笑,“慕容叔叔果然是我道高人。”
“不敢不敢,風流一道,向來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不敢不敢。”
“敢的敢的。”
慕容色跟劉桃夭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兩人寒暄,很是無語:他們在幹嗎?在比誰更色麼?
林烈話鋒一轉,又有意無意道:“不知幾位叔伯對這次的任務怎麼看?”
“任務?”慕容風眯起眼睛,淡笑,“此言何意啊?”
“慕容叔叔就不要瞞小侄了。其實家母與李叔叔和白伯伯是至交,叔叔又何必如此見外呢?
“你想多了。我對這些事並不知情,何來見外一說。你也說了,管這些事的是你李叔叔和白伯伯,你該去問他們。”
“慕容叔叔,你這是……”
“好啦,不是說今晚約了夭夭來談風月麼?怎麼盡說這些無趣的事。”
“呃……是,是。”林烈低下頭,別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來來來,叔叔嘗一嘗清風閣的手藝有沒有長進。”
慕容風夾起一筷青菜,只聞了聞:“好名貴。”
“名貴?”林烈聽得一頭霧水,“這只是普通的青菜,價格低廉,何來名貴一說?”
慕容風笑:“名貴的不是這青菜,而是菜中之物。”
“菜中之物?”
“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是上等貨吧……嗯,鶴頂紅?”慕容風看着林烈,眼角漾出笑意。
鶴頂紅,向來是毒中至尊。
林烈大驚,正準備退,慕容風卻早有準備,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順勢滑下,便要扣他的脈門。
說時遲,那時快。“啪”的一聲,屋子裡的燈火應聲打滅。
慕容風感覺到一股寒氣朝自己襲來,那是一股冷寒的殺意,凌厲無匹,卻……似曾相識。
晃神間,那把劍已刺到自己面前。此時燈火都被打滅,慕容風的眼睛對驟然的黑暗還未完全適應,而躲在暗處的殺手顯然早已習慣,一把劍如離弦的箭矢,一往無前。
慕容風趕緊放開林烈,疾退。卻哪裡還來得及,饒是他輕功絕世,胸前也被刺出一個血窟窿。
他咬牙不吭聲,捂住胸口退至一邊。要知道,對敵之時,越是受挫,越不能讓對方看出你的虛實。
那人輕咦一聲:“這輕功……”似是沒料到他能憑藉絕世輕功,從自己劍底溜走。
然而殺手就是殺手,他做的事,從來就不是切磋,而是——殺人。所以他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去好奇對方的輕功。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殺死對手。
所以,短暫的楞神後,那人又挺劍刺出。
慕容風正待拔劍,卻不料那人的劍快若流星,竟是瞬息又至。他無法,只得緩下拔劍的速度,再度疾退。
那邊,劉桃夭早已嚇呆了。慕容色呆了一會兒,終於反應過來,趕緊拔出隨身長劍,呵斥着過來幫忙:“休得傷我爹爹!”
人隨聲到,一劍便朝打鬥處劈去。
慕容風一邊避過女兒的劍,一邊暗暗叫苦:這黑燈瞎火的,小色的內功根本不夠,她看不到人只會亂砍,且不說會誤傷自己這個當爹的,就算真是跟那個殺手對決,只怕也只有連累他投鼠忌器。
果然,細若蚊子般的聲音朝慕容色的方向馳去,慕容風大驚,知道這是快速推劍發出的劍鋒劃破空氣的聲音。
他來不及多想,趕緊躍上,一把推開女兒:“走開!”
“噗!”又是一劍,貫體而入。
他悶哼一聲。
慕容色驚叫:“爹!你沒事吧?”她奮力揮舞着手中長劍,形成一個半圓的劍圈,擋在父親前面。
她師從威震四海的兵馬大元帥白雲飛,又天性好動,且天賦極佳,劍術其實不差,只是一直無實戰經驗,老是吃虧。此時一心救父,便將白雲飛教她的那套白家劍法舞得淋漓盡致,竟是在慕容風前舞得密不透風,那殺手的劍刺來也找不出空門,只“呯呯”兩聲與慕容色的劍來了個硬碰硬。
慕容色年紀尚輕,功力畢竟不濟,兩次直接碰撞,已被震得虎口發麻。
不過高手過招,一瞬的喘息便足夠。她接下兩劍,只是瞬間的耽擱,卻爲慕容風爭取了難得的時間。
慕容風拔劍。
那個殺手反應也不慢,趁慕容色握劍不穩,第三劍再度刺來,避開慕容色,直取慕容風。龍吟劍出,亮如白晝。
殺手的劍已刺到慕容風面前,離他的咽喉只有零點一公分,眼看就要刺破他的肌膚……
慕容色大喊:“不!”
慕容風苦笑:遲了,終究還是遲了。自己的劍才拔出,對方的劍已至面門。
他閉上眼,苦笑。想不到自己一生大風大浪都走過,今日不明不白死在了揚州。不過世間之事,誰又能說得清呢?江湖,向來就是英雄冢。
江湖子弟,幾見白頭?
慕容風曾經很想知道:自己在死的那一刻,心裡想的是誰呢?
墨離曾說:每一個在慕容風生命裡的女子,都像盛開在他心頭的花兒,一朵一朵,永遠搖曳。即便是他的妻子,亦不能也不該抹殺。
可是,真正到這一刻,慕容風看着刺向自己的劍,心裡想到的竟然不是任何一個女子,也不是墨離,而是慕容色。
他突然擔心:自己死後,小色怎麼逃出去啊?
原來,自己在生命最後的盡頭,放不下的不是心頭的那些花兒,而是跟自己血脈相連的骨肉。
女兒……從她一出生,他便把自己武裝成一個父親的樣子,他認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博學、嚴厲。也許,他刻意的面具反而把自己跟女兒隔成了兩部分吧,即便彼此關心,卻無法緊緊相貼。
父親的愛,從來就與母親不同。
所以,小色可以躺在母親懷裡隨意撒嬌,在他這裡卻只能收到嚴肅的訓示,甚至嚴厲的斥責。
可是,在生命的盡頭,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世上的親人了,他突然有股衝動,想把小色摟在懷裡,一如四下無人,一如她小時候。
然而,那把劍卻在堪堪觸及慕容風的那一刻,停住了。
慕容風楞。
那個殺手看着他,眼睛眯起,再度張大時眼裡竟隱隱有淚光。
這眼神……似曾相識。慕容風怔住。
倚紅閣裡。
白雲飛檢驗着屍體:“好快的劍。”
墨離皺眉:“你怎麼看?”
“天下兵器,以劍爲尊。但其實各種兵器都有它的用途,像我們白家,是槍法傳家。□□在戰場上的作用遠勝於劍,尤其是馬上作戰。正因如此,先帝就根據個人的特點量才錄用。先父一把□□舉世無雙,被尊爲‘天威將軍’,揚威海外。而上官家卻是以劍見長,利於近身搏鬥,所以一直負責先帝的安全,後來先帝嘉其忠勇,才賜他府宅,有了御劍山莊。”
“你的意思是?”
“天下劍者,以御劍山莊爲尊。”白雲飛肅然道,“雖然武林精英層出不窮,但論到用劍,還是無人能出御劍山莊之右。即便是慕容兄,也是勝在輕功和龍吟神器。”
墨離看着柳青青脖子上的傷口,沉吟:“也不見得。江湖英才輩出,總有些不被人知道的武林絕響。”
白雲飛看着墨離:“你認識?”
墨離沉默不言,半晌,搖頭:“可是他已經死了呀。”
白雲飛笑:“生人死了,死人還活着。這期間的虛虛實實,你比我懂吧。”
墨離又是半晌沉默,方嘆氣道:“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了。如果他還活着,我不知道他會……”
她來回踱步,突然,她頓住:“糟啦!”
“怎麼了?”
“若是他跟了林烈,而林烈又知道我們這次的任務,只怕師父他們會有不測……”第一次,她的眼神裡寫着清晰的擔心。
白雲飛安慰道:“放心。有慕容兄在,他的武功我還是有信心的。”
墨離煩躁道:“有他在更麻煩。”
白雲飛楞:“你的意思是……”
“師父是不會向他出劍的!”
“爲什麼?”
“因爲他欠他。”
“哦?他到底是誰?”
“獨孤雲。”
“不錯,是我。”
當慕容風喊出那個橫亙喉間的名字,那個殺手點頭承認。
“你……你真的是雲?”
殺手微笑:“你不會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吧?”
慕容風無言。其實,之前獨孤雲在打鬥中是說了一句話的,自己確實沒有聽出來。
曾經,他們以爲早已把彼此刻進生命裡,這輩子再也無法分割。一如風雲閣的名字,風與雲,從來都相輔相成,並肩看天下風景。
只是,多少年過去,曾經的生死之交,曾經的天涯攜手,早已被一點一滴的時間漸漸掩蓋。
原來,有一天,他可以聽不出他的聲音了。
獨孤雲笑:“說句玩笑,不必在意。你啊,還是跟當年一樣多愁善感。”
“去死!”慕容風吼。有些臉紅。畢竟,當着自己女兒的面,被年少時的朋友揭露一直都多愁善感,確實不是美事。
“嘿嘿,又傲嬌了。你啊……”獨孤雲突然嘆了口氣,“我想不明白爲什麼天下女子就愛你這樣的……”
慕容風一愣,想起一些什麼……他囁嚅:“我……”
獨孤雲斜睨他一眼:“喂,別那麼哀怨看着我,老子不是你要泡的妞!”
慕容風並不生氣,而是真誠問:“雲,你……還氣我麼?”
“恨啊!當然恨!我就恨天下女子都吃了什麼迷魂藥了,放着我這種血氣方剛的好男兒不愛,都愛你那沒事瞎感慨的哭喪面孔!”
“不是,我是說……”
“好啦,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那麼多年過去了,還恨啥恨,我沒你們文人那般矯情!”
“雲……”慕容風眼裡已有淚光。
他知道,好友用他刻意的粗口,給了他最無害的原諒。
這時,林烈在一旁忍不住了:“獨孤先生,我們請你來,不是來敘舊的。”
獨孤雲眯起眼睛,回望林烈。
林烈斥道:“我不管他是你何時的朋友,但你食我林家俸祿這麼多年,今日,必殺此人!”
獨孤雲嘿嘿笑:“果然是後生可畏!想不到江湖二十年不見,便已有年輕人敢用錢來這樣跟我說話。”
“獨孤雲,不要看高了自己。”林烈冷笑,“我知道你早年在江湖上有些風光,可是我林府的食客,哪一個不曾在江湖橫行一時!我父親既然養你們,便是要你們幹活。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天經地義!”
獨孤雲沉默。
林烈說的是對的: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人在江湖上混,就必須要遵守江湖上人人推崇的準則。否則,等於與全武林爲敵。
慕容風把獨孤雲的表情全看在眼裡,笑:“既然如此,就出招吧。”
獨孤雲看着昔日好友,眼裡早已是千言萬語:“風,我當日蒙林純陽搭救……”
慕容風擺手:“不必說,我懂。”
他伸手:“出招吧——”
獨孤雲僵住,邁不動步子。
一句“不必說,我懂”,道盡所有情義。
你的不得已,我懂,一如我懂你對我的情義。
這世間,最難得的感情不是爲你去死,而是相信你對我亦然。
“獨孤雲,你還等什麼?還不快出手!”林烈催促。
罷罷罷。
獨孤雲苦笑,出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