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陣特別奇怪的腳步聲,就好像有人踮着腳尖走在樹葉密佈的林子裡面。文昌睡的正酣,在情況沒有弄清之前,我不想驚動他,就躲在樹上,想看的更清楚一些。
聲音由遠而近,卻看不到一點點的火光,老林裡面光線黯淡,只有從枝葉的縫隙間撒播下來的一點月光,在這種光線下,連夜趕路的人不可能不需要火把的照明,我愈發覺得不對,身軀中的銘文神能無聲無息的擴散出來,把自己還有正在熟睡的文昌嚴密的遮擋住。
距離一近,那陣奇怪的腳步聲就快要進入視線可及的範圍內了,我聽到腳步聲不止一個人,噠噠的緩慢卻很有節奏。躲在大樹上面,可以把下方的一切都觀察到,我屏氣凝神,又過了片刻,一排行走在林間的身影,隱隱出現了。
腳步聲肯定就是這一串身影所發出的,看到這排身影的時候,我就覺得頭皮有那麼點發麻。
這串影子,全都不是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隻一人高的熊,文昌和我說過,不鹹山深處的黑熊非常兇猛,他年輕的時候曾經遇見過一隻,站起來足有差不多兩人高,一巴掌能把猛虎拍的半死,是這片深山老林裡最致命的兇物。
眼前這隻熊顯然還未真正成年,身軀人立,以特別笨拙和怪異的姿勢行走。在黑熊後面,是一隻老獐子,頭頂的皮毛都隱約發白了,和熊一樣,靠兩條後腿支撐身軀,顛顛的走動。
全都是山裡的野物,熊,獐子,麝,狐狸……十多隻大大小小的野物全部人立着,一個挨着一個,在深夜的老林中慢慢的朝前面走。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情況,這些野物在平時是絕對不可能以這樣的狀態聚集在一塊的,所以,反常的背後,或許隱藏着什麼我還沒有觀察到的內情,我沒有妄動,繼續躲在樹上看。
十多隻野物魚貫而過,當它們慢騰騰走過去之後,隊伍的最後面,顯露出兩個並肩而行的人影。我不會看錯,這兩個,絕對是人。
一個老頭兒,一個老太婆,老態龍鍾,頭髮全都雪白,腰身佝僂的和蝦米一樣,一人手裡拄着一根柺棍兒,跟在隊伍最後。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眯了起來,老頭兒還有老太婆看上去就好像跟隨在隊伍後面,但是我卻分辨的出,前面那些規規矩矩直着後腿在深夜裡趕路的野物,其實都是他們在驅趕。當時的不鹹山,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林地,除了肅慎人,這兒沒有別的人煙。
沙沙……噠噠……
十多隻野物雜亂的走在林中,越走越近,當它們從我藏身的大樹下面經過的時候,走在最前面的那頭一人高的熊一腳踩空了。老林裡面堆積着厚厚的落葉,經年累月,地表虛鬆,這隻熊至少三百斤重,這樣直着後腿走路,地表承受不住,一隻熊掌一下子陷進了落葉裡面。
熊的動作很笨拙,一腳踩空之後,轟然摔倒,露在外面的兩隻前爪和一條後腿胡亂抽動着,卻掙脫不出來。它一停頓,後面那些挨着它在行走的野物被堵住了路,亂糟糟的擠成了一團。
這時候,那個跟在後面的老態龍鍾的老頭子就顯得有些不耐煩,嘴裡嘰裡咕嚕的冒出一串我聽不懂的音節,拄着柺杖慢慢的從後頭走上前,看着在地上撲騰的黑熊,皺了皺眉頭。
三百斤的龐然大物,拉也拉不動,自己爬又爬不起來,老頭兒擡頭看看枝葉上方透射的月光,可能在分辨此刻的時辰。
後面的
老太婆也嘰裡咕嚕的冒出一串難懂的音節,彷彿是在跟老頭兒交談。老頭兒聽完之後一言不發,低頭看看在地面上掙扎的黑熊,舉起手裡的柺棍,朝着熊頭上輕輕敲了一下。
這一下敲擊的很輕很輕,就好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懲罰不聽話的小孩兒,懲罰只是象徵性的,這種力度的敲擊,肉不疼皮不癢。
嘭……
但就這麼輕輕一敲,黑熊堅硬的頭顱一下子被敲的稀巴爛,顱骨粉碎了,從七竅裡轟的同時涌出一股一股的血跡。黑熊像一條被丟上岸邊的魚,痛苦的翻滾了幾下,漸漸就沒了力氣,轉眼間死透了。
野物是不會和人一樣觀察思考的,然而它們對於危險卻有極其敏銳的洞察力,黑熊的頭爛成一團,血腥味飄散出去,後面那些擠成一團的野物明顯畏懼而且躁動了。
我的瞳孔忍不住一陣收縮,一種匪夷所思的情緒在腦海心田轟的爆發出來,隨即蔓延到全身,我不由自主的悄悄挪動身軀,想撥開擋住視線的樹葉。因爲那個身軀佝僂的老頭兒看上去就快要死了,但他敲擊熊頭的時候,卻讓我感覺到了極度的異樣。
因爲在他出手打死這頭失控的黑熊時,所運用的力量,是銘文的神能。普通的力量很難這樣輕描淡寫的打碎最堅硬的骨頭,我修習銘文已經很長時間,幾乎每天都在接觸它,我對銘文的力量非常敏感,我相信我的判斷,那個老頭兒身上,有銘文神能。
不鹹山距離內地究竟有多遠?已經無從分辨,可是這段距離在這個交通極其古老原始的時代裡,幾乎就是隔絕人類通行的絕路,不鹹山和殷商所控制的地域沒有任何的溝通與交流,但就在這個荒僻到極點的荒野山區,我發現了銘文神能。
我想看的更清楚一些,但身子還沒動,就感覺胳膊被人輕輕拉了一下。我回過頭,看到文昌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
文昌年輕的時候雖然沒有別的經歷,但在不鹹山遊蕩的幾年時間,是非常危險的,所以他的警惕性很高,醒來之後不發出任何聲響,只是輕輕拉着我,阻止我在樹上亂動,他顯然是害怕我挪動之間被下面的老頭兒和老太婆發現。
文昌輕輕的搖頭,示意我不要有任何舉動,我看得出,他的臉色發白,身子也因爲緊張而輕輕的發抖。
這時候,打死黑熊的老頭兒慢慢的蹲下身,用柺杖在死去的黑熊身上扒拉着,血腥味很重,一股一股朝樹上飄,令人作嘔。老頭兒扒拉了一陣子,後面的老太婆又不耐煩了,嘰裡咕嚕的。
老頭兒站起身,繞過黑熊的屍體,頭也不回的朝前走,一邊走一邊用那種我無法聽懂的語言在嘀咕什麼,他一走,後面擠成一團的野物也跟着走,老頭兒在前面引路,老太婆在後頭斷後,直到走出去很遠,還能聽見他們在鬥嘴。
我心癢難耐,因爲在這個地方發現有人掌握銘文神能,是件很出乎意料的事。我不知道這對老頭兒老太婆的銘文神能是從何而來,可是既然發現了,我就想跟着看看,摸摸他們的底細。
我回頭對文昌打了個手勢,跟他說,我要下去跟着看看。但文昌不肯,拼命的拉着我,一個勁兒的搖頭。
沙沙沙沙……
腳步聲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兒,已經聽不到了。一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文昌才稍稍鬆了口氣。
“千萬不要跟去!”文昌小聲的警告道:“他們是去給神進獻祭品的!”
“你怎麼知道?你能聽懂他們說的話?”
“他們說的是肅慎人的話。”文昌的臉色還是蒼白的,看上去很害怕,把身上綁着的繩子解開,心有餘悸的朝着隊伍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
文昌當初在不鹹山這邊呆了很久,除了山裡的野物,他能接觸到的人,就只有偶爾在這裡活動的肅慎人,肅慎人也不常跟外界接觸,文昌在一般情況下不願意跟他們打交道,只不過和那個叫做八兒勃金的肅慎人相遇之後,文昌在不知不覺中就學到了一些肅慎語言。
文昌告訴我,剛纔那個老頭兒和老太婆嘰裡咕嚕的一番嘟囔,用的就是肅慎語言,文昌聽的不是特別清楚,不過大意還能理解,老頭兒和老太婆驅趕這羣野物,是要趕着給神上供,以求神保佑庇護。
“他們是肅慎人?”
“不是。”文昌搖搖頭,說:“他們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麼?”
“他們叫做勾。”
“勾?”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楞了楞:“到底是什麼東西?”
“很要命的東西。”
文昌在不鹹山闖蕩的時候,本來是有同伴的,一共五個人,受古羌部落首領的派遣,到不鹹山尋找人形的老參,給商王當做貢品。他們對不鹹山不熟悉,五個人到了不鹹山不久,先後死了兩個,只剩下三個。
有一次,三個人身上的食物吃完了,分頭在附近尋找能吃的東西。等到文昌回來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自己的兩個同伴遇見了一對好像老夫妻一樣的老人,這對老夫妻和文昌所見過的肅慎人的裝束沒什麼區別,猛然看上去,他以爲是肅慎人。
但緊跟着,文昌就不敢動了,他看到自己的兩個同伴突然間就好像丟了魂一樣,把隨身攜帶的物品丟了一地,然後麻木的被這對老夫妻驅趕着朝前走。走了沒多遠,這對老夫妻又在一條小溪旁邊碰到一大一小兩條喝水的麝,麝非常機敏,普通的肅慎獵人也獵不到,但這對老父親根本就沒動手,兩條喝水的麝就和他的同伴一樣,用後腿站起來,排成一排朝前走。
文昌有點害怕,又很擔心,那是他僅剩的兩個同伴,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就只剩下文昌一個人。他沒敢大咧咧的就跟上去,很小心的尾隨,想看看情況,再尋找機會。
這一路跟下去,沿途所露頭的大大小小的野物,全都被老夫妻給“捕獵”了。直到這時候文昌才明白,這對老夫妻並不是針對他兩個同伴的,而是來者不拒,只要在林子裡遇見活的東西,就全部控制驅趕。
文昌左思右想,最終跟到中途還是因爲膽怯而放棄了,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兩個同伴夾雜在一羣走獸的隊伍中漸漸走遠。
兩個同伴就這樣消失了,文昌在事後尋找了很久,連一根頭髮也沒有找到。失去了所有的同伴,文昌還是要履行首領所交代的任務,他就自己一個人在不鹹山繼續遊蕩。
直到後來遇見了八兒勃金,他們被困在林中幾個月,後來相處多了,開始互相交流,文昌對那件事一直都念念不忘,找八兒勃金詢問。
八兒勃金聽完文昌的講述之後,立即就明白了他所說的到底是什麼。八兒勃金告訴文昌,他所看到的老夫妻,不是人,他們叫做勾,自古以來,勾就是肅慎人的死敵,普通情況下,尋常的肅慎人發現勾,遠遠的就逃走了,除非是肅慎部落裡很強的人物,纔會試圖跟勾搏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