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即晨的車在回程的路上駛了一段之後,一輛熟悉的車和他擦過,而他因爲柏蕊的事情而陷入沉思,並沒有心思擡頭看着。
穆南煙就坐在那輛車上。
他輕輕閉着眼睛,腦子裡無數畫面灌入。喬美琳的臉和冰涼的身軀、淺淺發瘋般的痛苦嚎叫、無能爲力地看着監控錄像的瞬間,柏蕊被判無罪時得意洋洋的笑臉......撕扯和回憶一瞬間全都灌入了腦內。
原來只過去了一個月。而在這一個月內的大喜大悲和大起大落,已經超出了他們所有想象的範圍。
“開快點。”穆南煙開口。
“好。”齊豫在前方答,加快了車速。
“文件都準備好了嗎。”穆南煙開口,將所有思緒收斂。
“準備好了。”
穆南煙不再說話,等着車子停下來,擡起頭來,從車窗裡看向面前這個醫院模樣的陌生建築。每一道瓷磚都泛着森冷的光,這裡不是沒有人氣的那種陰涼,對於那些知道終身將在這裡受禁的人來說,這裡將是最令人恐懼的歸宿。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來電人顯示爲淺淺。
穆南煙猶豫了一下,擡頭道:“你進去吧,我在外面等着。告訴他們病房的具體安排,其他的不要多談。”
“好。”齊豫點頭,轉身往裡面走去。
觸目都是讓人覺得背後發寒的景象,齊豫皺眉看了四周一眼,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穆南煙將電話接了起來。
“在哪兒?”穆南煙開口問道。
喬淺初邊走邊答:“在去樓下咖啡廳的路上。你在哪?”
穆南煙避開了這個問題,道:“和誰見面嗎?”
“舒嵐。”喬淺初在回答前有微微的一滯,察覺出了穆南煙的隱瞞,但是沒有說破。
穆南煙失笑,開口道:“好吧,本來想瞞你的,你還在懷孕,見不得這些打打殺殺的。”他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調說的。
喬淺初明白他這麼說,去的地點一定是關於柏蕊的了。
“你今天就去了嗎?怎麼不告訴我。”喬淺初轉了個彎,已經看見了咖啡廳。
“你昨晚沒睡夠。”
喬淺初笑了笑道:“下次,帶我去吧。”她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咖啡廳。
穆南煙明白她想做什麼,開口道:“已經沒事了嗎?”
喬淺初的手還撐着玻璃,聞言停頓了一下。
她承認在傷口癒合的過程中,是這輩子最軟弱的時候。她開始害怕失去,害怕做錯事情,害怕她即使什麼也不做,災難照樣找上門來。唐一心次次混過來和她進行深夜密談,也始終都只有一箇中心,就是她已經變得不像她。
由外柔內剛,徹底淪爲外柔內柔,一擊,便潰不成軍。眼看着所有人擋在她前面爲她說話,爲她迎接困難,她也只有看着,龜縮着,無力站起,更別說反擊。
“沒事了。”她道,笑了出來。
目光已經轉到了坐在最裡面一排的舒嵐身上,喬淺初放鬆了推門,往裡面走去。
穆南煙聽着電話裡的雜音,鬆了口氣,開口道:“他們在等你痊癒,我也一樣。”
喬淺初心裡一暖,輕輕“嗯”了一聲,快接近舒嵐。
“你先去見她,我等等就回來了。”穆南煙道。
“好。”
電話掛斷,喬淺初坐下,位置是舒嵐對面的沙發。
舒嵐從面前的一本書裡擡起頭來,看見了喬淺初,立刻將手邊的書放在了一旁,開口道:“來啦。”
喬淺初沒有迴應,目光首先向舒嵐的小腿掃了一眼。
舒嵐立刻將自己已經腫大得遮不住的小腿往後退了退,碰到了沙發的邊沿,一顫,無奈地不再遮掩。
喬淺初看見了她手邊的書,是江承北的——她的第一本插畫。
“我來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的?柏即晨贏了官司,是不是穆南煙那邊也應付不來?”舒嵐開口道,將話題先扯開,避免喬淺初談及她的小腿。
“不是,他們有他們的打算,我們沒有那個能力去幫忙,有心也會成爲壞事。”喬淺初道。
舒嵐一愣,承認喬淺初說的有道理。如果在江城有皇朝和穆南煙解決不了的事情,他們插手而已只是幫倒忙。
“那他爲什麼選擇不上訴?”舒嵐再一次開口問道。
“因爲......”漫長的停頓,“牢獄之災,困在心裡是最煎熬。這點你明白,我也明白。”
舒嵐十月懷胎生子,處於人生的最低谷時期,那時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應該是煎熬,不然也不至於讓她如此狠心拋棄。而她,在喬美琳死之後的每一分每一秒,也都是煎熬。但有些心牢熬一熬就過去了,因爲她們沒有做錯什麼,只是一味地承擔。但是有些只會愈演愈烈,在負罪感和悔意中潰爛發黃。
舒嵐沉默了很久,才恍然大悟。
聽說柏蕊的官司打贏了,但是用的是精神分裂的卑鄙手段,反而被強制治療了......
喬淺初打斷了她的思考,開口道:“你知道你的腿上寫着壽命嗎?”
舒嵐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輕聲笑了笑道:“我知道。”
“活不過明年,”喬淺初低頭看着,一字一句敲打在舒嵐的耳膜上,“我在你全身上下都看見這幾個字了。”
舒嵐一滯。
“大提琴也不準備拉了?”喬淺初看了看她的手指。
舒嵐嘆了口氣,很久才道:“沒有意義。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還有留戀的東西無法實現,沒有留戀的,倒是給大家留下留念了......”
“江承北的這本書是你買的第一部文學作品吧。”喬淺初開口道。
以舒嵐的性子,應該不會太愛看這方面的書籍,會買,大概也是因爲裡面的插畫。
“嗯。”話題跳轉得太快,舒嵐也接上了。她看着喬淺初,也察覺到了她的細微變化,再看到了她已經逐漸圓潤起來的棱角,欣慰地笑了笑。
“我買的第一本關於大提琴的書,是你寫的簡易入門。”喬淺初淡淡開口:“我還記得裡面的指法把位,和通俗易懂的每一句教學——丟了這條命,不僅僅是你可惜。”
“你會可惜嗎?”舒嵐幾乎是抱着希冀問了這一句。
“我會。”喬淺初答,臉上沒有一貫的笑容。
一問一答很快就結束了,也是因爲語速和思維的跳躍,讓舒嵐沉默了很久,將喬淺初的這幾句話捋順了,印在了心裡。
“你是說客嗎?”舒嵐笑了笑,想起了顧均書無數次地阻攔和勸阻。
“準確地說不是,這件事情只是在我想做的基礎上,有了一個合適的提出的時機,我現在把它實現了而已。我不當誰的說客,因爲命是你自己的,沒有人比你更加有權利選擇。你在生我的時候,沒有放棄我的生命,最困難最黑暗的那段時間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反而想要不顧一切地拋下所有......每一次的拋下都這麼輕鬆,你心裡還有一點點的位置留給責任嗎?”喬淺初的眼睛盯着她。
舒嵐被這話一震,張了張嘴,半晌才道:“我......”她沒有想過這些。
“買你全套書的那些人,拿着你的自傳不顧一切地衝破警衛想要遞給你簽字的人,每一場演奏會都到席的那些人,你完全不在乎是嗎?”喬淺初拋出了接二連三的問句。
她因爲這些年留心了舒嵐的動態,知道那些喜歡她的人有多瘋狂。
舒嵐的腦子裡猛地出現了很多場景。
喬淺初等着她慢慢將這些情緒都過渡完,才輕聲開口:“你想要的東西得不到,所以就對這個世界沒有留戀了。你有沒有想過你想要的這個東西,爲什麼得不到?”
舒嵐聲音嘶啞着開口:“因爲你固執。你和我一樣固執。”
“我和你不一樣。”喬淺初道:“我從不奢望手臂夠到的距離以外的東西。”
“.......所以你覺得,我想認你是錯的?”舒嵐擡眼。
“我問你,如果今天我媽還在,你會有這個想法嗎?”喬淺初的身子甚至都微微向前傾了傾,眼神盯着舒嵐。
舒嵐一震,搖頭。
“不會。”喬淺初得到了回答,輕聲唸了出來,“那爲什麼她走了,你會有這個想法呢?人死了,做過的事情就不存在了?留給活下來人的記憶就磨滅了?因爲一句要向前看,和一個莫名其妙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親生媽媽,我就得背上這副道德枷鎖?你能不能保證你從來沒有想用這個身份來壓制我,沒有想用你的病情來逼迫我,沒有想用你身邊的人對你的關心,來收買我?你能嗎?”
幾個問句,幾乎將舒嵐內心裡最深處最陰暗的想法都問了出來。她不能。
儘管她不想這麼做,但是本能早已經驅使。她希望用病情博取喬淺初的憐憫,她也確實做到了,但是喬淺初的是非太過分名,心裡那道線,她始終越不過去。她也希望用顧均書的傳達,來讓喬淺初同意與自己見面......
“你必須承認。”喬淺初的聲音很輕,也很堅定,“你沒有你想象中那麼需要和喜歡我。”
二十多年避而不見,再見時就已經失去了談大愛的資格。
舒嵐很久都沒有再說話。
喬淺初站了起來,看着她的腿道:“但是那麼多的人需要和喜歡你,剛纔我也說過了,我不勸你,我只是提醒你那些很容易被你忘記的關心。”
“等等!”舒嵐開口。
喬淺初轉過了頭。
舒嵐也緩緩站了起來,腿腳的腫大讓她已經有些行動不便了,“我……住院期間,希望你還能來看看我。”
喬淺初停頓了一下,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笑了笑,點頭,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