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奔不可止,暮達城西阡·
那蒙古軍官眼露兇光,冷笑一聲,用生硬的漢話道:“大膽蠻子狂徒,昨夜從兵馬司逃了去,今兒個居然還敢回來,在法場耽擱,以爲自己是神仙呢?乖乖跟我們走罷!”
杜滸聲音嘶啞,冷冷道:“老爺們認錯人了!”
“哈哈,認錯人?昨天硬闖兵馬司,殺了十幾個守衛兄弟的蠻子,不是你?你要是心裡沒鬼,幹甚慌慌張張地跑了這麼一路?”
“你們要抓我,我不跑,等死嗎?”
“那你怎的又跑的跌跌撞撞?你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掉溝裡摔的,管得着嗎?”
那軍官冷笑道:“還抵賴!你以爲昨天蒙了面孔,就沒人識得了?你瞞得過人,卻瞞不過我們的獵狗!”說着舉起右手,幾條惡犬便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咆哮起來,只等那軍官一聲令下,便即撲上去撕咬。
奉書一下子明白過來。昨天晚上兵馬司附近的火光和犬吠,難道是師父?他爲什麼要闖兵馬司?他殺了兵馬司的守衛,必定要被全城通緝,今天卻又冒險出現在法場,若不是來找自己,還能是爲什麼?
杜滸見了她詢問的神色,苦笑了一下,眼神的中的哀傷一閃而過,低低道:“昨天……我聽說他們要殺丞相,決定最後賭一把,去劫獄……”
然後他一把攬住她的腰,用力一拋,甩過官兵的包圍圈,將她拋到一棵樹上。接着縱身一躍,飛腿踢出,只聽啪啪幾聲悶響,兩三條獵狗登時頭骨碎裂,倒斃在地,連逃竄也來不及。剩下的幾條狗哀號一聲,縮身挾尾,便要逃走。此時衆官兵方纔回過神來,轟然大喊。那軍官臉色大變,拔刀護在身前,口中連連唿哨,用蒙古話叫道:“狂徒膽敢拒捕,給我格殺勿論!”
幾條獵狗畢竟訓練有素,聽得命令,復又張牙舞爪,蜂擁撲上去撕咬。杜滸側身閃躲,一拳擊在一條獵狗頸側,那狗軟軟地倒了。與此同時,又有兩柄馬刀朝杜滸當頭斬下。他就地一滾,縱身躲過,順勢一拳將一人的膝蓋擊得粉碎。那人哀號一聲,跪了下去。
奉書被拋上樹去,本能地伸手抓住了樹枝,一骨碌翻了上去,朝下一看,只見杜滸身邊圍着重重官兵和惡犬,正在苦鬥。而他縱躍騰挪之間,腳步頗有遲滯,顯然此前就受了不小的傷。他幾次試圖強奪官兵的馬刀,卻都沒有得手。他赤手空拳,周旋在十幾柄鋼刀和幾副利齒之間,漸漸退到另一棵樹下,倚樹而戰。一條獵狗咬住了他的褲腳,用力一撕,他的褲腿便撕下來一大片,踉蹌了一下,一柄刀立刻削上了他的小腿,鮮血直迸。他大喝一聲,鐵掌擊出,架住那使刀之人的手腕,又一旋,那人便被帶得摔倒在地,被同伴的皮靴踩在了身上。
奉書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大聲叫道:“師父,師父!”
難道父親剛剛離去,又要失去師父了嗎?
她攀住樹枝,便要往下跳。卻聽到杜滸的聲音從刀劍聲中傳出來:“我剛纔說什麼來着?聽話!”他一說話分心,突然被那個軍官的馬刀拂中,肩頭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此時已有兩三個官兵彎弓搭箭,對準了奉書。她知道自己必須逃了,否則停在樹枝上,便是給他們當靶子。
杜滸說的沒錯。躍下去,一路向南,那裡是一派曠野,沒有官兵堵截……
她聽到弓弦聲響,一咬牙,鬆了手,一躍而下,在地上翻滾數圈,站起身來,發足便奔,不是朝南,而是朝北,叫道:“師父,我來幫你!”
杜滸罵道:“小祖宗,快滾!”擊斃了最後一條獵狗,胸前卻結結實實地中了一拳。
奉書眼淚奪眶而出,不再說話,拔出懷中的鑲金匕首,照着一個官兵後背便刺。衆官兵一力圍攻杜滸,對她這個小女孩全無防備,見她跳下樹來,也不過是以爲她要逃跑,卻沒料到她的身手如此快捷,頃刻間便有一人背後中劍,大叫一聲,軟軟倒在地上。奉書拔出匕首,覷準旁邊一個矮小的官兵,直接從背後劃開他的喉嚨,鮮血噴在了三四個人身上,糊住了另一個官兵的眼睛。那人當即讓杜滸一拳擊斃。
那大鬍子軍官如夢方醒,大叫道:“小心小蠻子!”
奉書立刻被五七人圍了起來。她看着眼前一道道閃閃發光的刀刃,不由得有些腿軟,手心全是冷汗。但她不怕。父親剛剛離開,是被蒙古人害死的。她此刻心中最不懼的就是死亡,全身的血液被複仇的火焰燒得沸騰。
她看到一柄馬刀朝自己當頭劈下,嘶聲叫道:“賊韃子,我跟你們拼了!”知道自己的力氣也許拼不過這些大漢,舉起匕首,作勢要擋,卻在與馬刀相碰的前一刻抽身後退,趁那兵砍空的當口,飛身躍到他身側,匕首照着他後心便刺。那兵反應也快,當即揮刀回擋。那馬刀砍上匕首的鋒刃,卻一下子斷成了兩截。那兵手中一輕握着一截斷刀,怔了一怔,奉書回手一削,那人的手腕和半截斷刀就一起掉到了地上。
胡麻殿下靴筒裡的匕首,竟是一柄削金斷玉的利器。
可此時已有兩三柄刀同時刺向奉書的心口、小腹、面門。她大叫着給自己壯膽,背後卻突然一緊,讓杜滸抓到了身邊。他跨步擋在她前面。他的腿上流着血,步履蹣跚,喘息粗重。
奉書想也不想,將匕首塞進他手裡,叫道:“師父,用這個!”
隨即她掏出那柄小解手刀,護住胸腹部位。但她馬上就發現,自己用不上這柄刀了。杜滸本已受傷,行動不便,又是赤手空拳,官兵卻個個手持兩三尺長的大刀,猶如手臂增長了一倍。相比之下,杜滸便大是吃虧。而眼下他利刃在手,本事如同長了好幾倍,叮叮幾聲,乾脆利落地削下了五六個刀尖。奉書只聽得聲聲慘叫,四周的血腥味越來越濃。
突然幾個官兵齊聲驚呼:“長官,長官!”
那滿臉濃髯的軍官已經被匕首劃破肚腹,肥胖的身子撲在地上,□□着,卻一時未死。杜滸全身是血,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方纔的一番對戰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他身子晃了晃,慢慢地邁出一步,腳尖抵住那人額頭,一使力,那人的聲音就停了。
餘下的五六個人情知不敵,無心戀戰,轉身便跑,抖抖索索的上馬,叫道:“快回去……快回去調兵!逆賊……”一面說,一面縱馬跑遠了。
奉書這才長出一口氣,看着滿地的死屍和鮮血,這才突然害怕起來,全身止不住的發抖,只想:“我又殺人了……也不知殺了多少……”
杜滸喘着粗氣,道:“好孩子,咱們得快走……”一句話沒說完,突然膝蓋一軟,翻滾着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染紅了地上的泥漿。他身上中了數刀,受的拳腳更是不計其數,一身衣服已經被血浸透了。
奉書驚叫道:“師父!”衝上去將他扶了起來,抓住他的手臂,肩膀頂住他胸膛,用盡全力,將他撐了起來,顫聲道:“咱們快走……我扶着你……快藏起來……”
杜滸的身體搖搖晃晃的,艱難地保持平衡。他聲音乾啞,極低極低地道:“好孩子,我走不動啦。你自己藏起來……別管我……”
他眼中全是血絲。這幾日裡竟是沒能閤眼。先是在太子府附近尋找奉書,沒尋到,還和怯薛交過幾次手,然後又硬闖兵馬司,差點把命送在那裡;今日又強撐着一番惡戰,便是鐵打的人,此刻也要倒下了。
奉書大叫道:“我不!我跟你一起逃!”
杜滸輕輕甩開她的手,“聽話……官兵馬上會捲土重來……你騎上他們的馬,能跑多遠,就跑多遠……至於我,我沒能救出丞相……要是再把你害了,一會兒到了陰世,也沒臉再見他……”
“你不會死!我不許你死!你……要是不要命,我、我就跟着你不要命……”
“別倔!”
奉書咬着嘴脣,輕輕將他放在地上,跨過幾具死屍,牽過兩匹官兵留下的馬。那馬倒也馴良,她用自己在草原上學來的馴馬的本事,讓一匹馬跪了下來。
她用力將杜滸半扶起來,說道:“上馬。”語氣中帶了些命令的意味,“你不上馬,我就不上馬。”
杜滸深深看了她一眼,伸出一隻滿是血污的手,輕輕抓住馬鬃,另一隻手扳住馬鞍,用盡全力,直到手指的骨節變得青白。奉書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一點一點託了上去。他身上的傷口紛紛迸裂流血,但最後終於伏在了馬背上,幾乎是立刻就暈了過去,一隻手垂到馬腹下面。那馬站立起來,聞到他身上鮮血的氣味,不安地甩了甩頭。
奉書牽過另一匹馬,剛要躍上,忽然又跑回幾步,還是沒忘在地上的死屍堆裡馬馬虎虎地搜了一搜,摸出來幾十兩銀子,揣在懷裡,然後飛身上馬,提着兩副繮繩,雙腿一挾,縱馬小跑起來。
她害怕杜滸摔下馬,不敢跑得太快。大都城郊雖然不少荒山野嶺,卻也並非全無人煙,大小道路交錯,路口不時橫着哨卡。她不敢走大路,揀小路只顧朝南猛趕。時值嚴冬,四周一片白霜枯草,馬匹鼻孔中不斷噴着白氣。她微微回頭,只見大都城的夯土城牆已經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霧裡。
這城牆上的城門她走過無數次。城牆下面的水門,她也鑽過一兩次。但她忽然覺得,也許自己這輩子不會再見到這段城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花花禮品店和未晏齋書畫拍賣行友情贊助本章~~奉丫頭表示一定會把師父救出來噠! 爹爹沒了,不能再失去他QAQ
奉丫頭在慢慢挑起大梁,以前都是師父救她,今天救了師父,還是在這麼艱難的情況下…作者希望她最終是能和師父平等的,大家覺得呢
不過大叔暫時還沒意識到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