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地老與天荒,如此男兒鐵石腸·(晉`江`獨家發表)
奉書咬着嘴脣,朝後看了最後一眼,慢慢跟着杜滸出了正智寺,身後悠揚的鐘聲綿延不絕地響着,好像是在給她送行。
她從地上抓了些泥土,想重新把面孔塗黑,可是眼中總是不由自主地滲出淚水,在臉上衝出兩道淚印兒,把她變成了一個小花貓。
就這麼任母親在正智寺裡做一個低賤的寺奴,天天麻木地勞作,被小人欺侮?
但是,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母親不願意離開。若是不顧她的意願,把她劫出來……且不說有多大成功的可能,寺奴失蹤逃跑,定然會掀起軒然大波,以後還怎麼和師父在大都待下去?其餘的事情,還怎麼做?
而唯一有能力、並且有意願讓母親離開正智寺的人,是二姐柳亭。歐陽夫人在故宋固然貴爲相府夫人,眼下也不過是擄來的敵人女眷,是不折不扣的奴婢。若是不想當奴婢,便要依附蒙古人。而這後一條路,早就被母親自己堵死了。
柳亭等不到母親的回信,自然會知道爲什麼。她顯然已經爲此傷心過了。她肯定也知道,若是強行把母親接到蒙古人的庇護之下,以母親那外柔內剛的性子,也許什麼都做的出來。
杜滸低聲問她:“想什麼呢?”
“我……”奉書說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喃喃道:“有沒有第三條路?”
杜滸聽她沒頭沒尾的這麼一問,先是不明白,“什麼第三條路?”
隨後便猜到了她的意圖。要讓歐陽夫人既不再寄人籬下,又不必對蒙古人卑躬屈膝,有沒有辦法?
兩人默默無言地走着,已經快出了正智寺所在的衚衕。
奉書突然住腳,拉着杜滸的袖子,把他拉到牆根下面,激動得直喘氣。
“師父,你認不認識西郊牧場?帶我出城……”
她想起那天二姐對自己說的話。上巳之日,也就是今天,胡麻殿下府裡的女眷會去西郊牧場踏青。眼下胡麻殿下不在京裡,只有女眷,那簡直是老天爺給她的機會。
杜滸立刻明白了,“你要去見二小姐?”
奉書用力點頭,“快,快,先走着。我慢慢跟你說。”
直到走出兩三里路,她才理清了思緒,仰起頭,認認真真地看着他。
“師父,你注意到沒有,方纔……方纔陪着全太后來拜佛的,有不少女眷,看樣子不是以前的后妃,就是她的女賓客……”
要是母親也成爲她們中的一員,該多好!陪伴着以前的官家和太后,雖然行動受限,雖然仍是生活在蒙古人的管轄之下,但畢竟周圍是熟悉的人,熟悉的語言,熟悉的禮儀,便如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一般。而且,以母親在故國的身份地位,肯定不會再被派去做粗活重活。全太后她們那些女眷,看起來都保養得不錯。蒙古朝廷應該是定是給她們撥生活費的吧。那麼,多養一個人,也許不是太大的負擔……
杜滸聽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她的想法,還是覺得有些異想天開,“可是,就憑你我,怎麼做得成這件事……這要有門路才行……我認識的人裡,沒有和瀛國公府打交道的……”
“我二姐……有門路。”
奉書堅定地說了這句話。儘管她心裡也不是太有譜。
於是又加了一句,“總要試一試的好。”
而杜滸的神情依然謹慎,“可不要節外生枝。”
“師父相信我。”
*
西郊牧場離城很近,本就是人工開闢出來,供貴族女眷遊玩消遣的一小塊平整草地。遠遠望去,草地中央熙熙攘攘的十分熱鬧,已經聚了不少踏青、野餐的姑娘婦人,大多是蒙古貴眷打扮,帶着數量更多的奴婢下人。
杜滸自然不便接近。奉書請他在左近等着,自己捋了捋頭髮,抹了抹臉,把面孔弄得稍微看得過去,然後悄悄走近,穿梭在人羣裡。沒人注意到她。就算注意到了,也會把她當成別家的粗使下人。
她集中精神搜索着,不一會兒就看到了二姐。柳亭正跪在一塊氈布上,爲身份更高的姬妾們泡茶。
她湊過去,輕輕叫一聲:“姐。”
柳亭手中一顫,茶水差點灑出來。
奉書不動聲色地在她對面跪下,自然而然地舀起桶裡的水,幫她擦洗茶具,一面說:“有空嗎?借一步說話。”
話音未落,便覺得自己的口氣未免太生分了。可眼下自己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就連柳亭,也少了些上次那般親近的感覺。
柳亭面露難色,向旁邊努努嘴,說:“可是我還要伺候她們……”
奉書心中暗暗嘆了口氣,點點頭,“那就長話短說。我見到了娘……”
將早間在正智寺的所見所聞簡略地說了。當然,那封被母親撕掉又粘起來的信,她還是略過不提。只說母親不願生活在蒙古人的福廕之下。
柳亭眼中含着淚花。奉書說一句,她點一點頭。最後,當奉書說出將母親搬到瀛國公府的計劃時,柳亭眼睛一亮。
“真的可以嗎?我、我怎麼沒想到……我可以求他……”
“他”是誰,不言而喻。奉書心裡有些焦躁。這樣一來,就等於讓二姐去向胡麻殿下做小伏低,討他的恩惠。雖然柳亭可能不覺得有什麼,但對奉書來說,鼓勵自己的姐姐做這種事,實在是對自己內心底線的一個考驗。
但母親畢竟是更要緊的。她還是強迫自己點點頭,澀着聲音說:“要是、要是太麻煩……”
柳亭毫不在意,“不、不麻煩,等他回來,我就去試一試……說說好話,順着他,總可以的……”
奉書將洗好的茶盞一個個摞起來,猶豫着開口,終於說出了那句最傷人的話:“還有,別讓娘知道,這些事是你安排的……”
柳亭不解,“爲什麼?”
因爲娘已經不認你這個女兒了。奉書沉默着,不說話。
柳亭眼圈慢慢的紅了,拉着她的手,哽咽着說:“那我就不說……好奉兒,我都聽你的……”
奉書長出一口氣,畢竟是親姐姐,不會不理解自己的意思。
突然身後一聲不耐煩的喊聲:“怎的茶水還沒好?某些漢人婢子未免也太偷懶了吧!”
柳亭慌忙長身而起,答道:“馬上好。”趕緊注水、沖茶,一盞盞的準備好。
奉書咬着嘴脣,不聲不響的幫她。
窩囊嗎?窩囊。但路是自己選的。當初她要帶姐姐逃走的時候,柳亭溫柔而堅決地搖了頭。
柳亭上茶回來,長出了一口氣,看奉書一臉不忿的樣子,苦笑着拉住她的手。
“唉,奉丫頭,你姐姐就是這般性子,改不了啦。要是換了你,絕不至於被她們這樣呼來喝去的……要是……要是你能跟我一塊兒,姐姐也會少讓人欺負很多……”
奉書聽出她話裡有話,輕輕握了握她的手,說:“我是偷偷溜出來的,現在該走啦。以後再聊。”
*
等她回到杜滸身邊,心中突然空落落的,也不想跟他說話,自顧自地鬱郁走。杜滸問她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只回了一個字,“好。”
又走了幾里路,才覺得應該多彙報些,於是又加了幾個字:“姐姐答應幫忙,事情多半能成。”
杜滸問:“那爲什麼不痛快?”
一個上午下來,經歷的變故太多了。奉書卻也說不清自己爲什麼不開心。也許是因爲得知了母親的境遇。也許是因爲看到了二姐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也許是因爲二姐的最後一句話……
杜滸知道她倔,再問也不會多說了,反正小姑娘的情緒總是一陣一陣的,說不定過一會兒就好了。
於是微笑着安慰她:“你跟夫人說上了話,看到她好好的,又見到了你姐姐,應該高興纔是,別老撅着嘴啦。”
她抿抿嘴脣,道:“我沒撅嘴。”
小嘴巴上都能掛油瓶了。杜滸笑笑,換了個話頭:“以後你若是實在思念夫人,正智寺也不是溜不進去,隨時都可以去看她。”
奉書想想也是。母親已經在正智寺待了那麼久,雖然辛苦些、不開心,但畢竟一直安安全全的,比之前預想的要好太多。況且她今天看見了自己,得知自己平平安安地長了這麼大,肯定也是歡喜的。該盡的力都已經盡了,以後能不能讓她換到瀛國公府去生活,也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
忽然又想:“唉,不在她身邊也好。單是我這又倔又淘的性子,不出三天,肯定得鬧得她頭疼,像以前一樣。”
想到這裡,微微一笑,卻笑出了兩滴眼淚,說:“其實我也不是非要和娘天天在一塊兒。我就當我已經……嗯,已經……”
杜滸立刻問:“已經什麼?”
奉書臉上一熱,下半句話卻不好意思說出來。她想的是:“就當我已經嫁人,住到了遠處,很久才能回一次孃家。那麼多遠嫁的女孩子,都要和母親分別,不是都熬過來了嗎?”
可是“嫁人”這種話哪能隨便說出來。況且她一點也想象不出自己嫁人的模樣,也不願意去想。姐姐說姑娘家最要緊的事情便是嫁人,讓她可得早早考慮。她偏不,偏不。
杜滸見奉書還是心事重重的模樣,想了想,又說:“之前咱們見面都是在夜裡,在鐘樓上,今天好不容易偷得半個白天,你想去哪兒?我帶你到城裡散心去。”
奉書眼中微微一亮,擡頭往城內看了一看。大都城那麼大,自己在這裡住了兩年,確實還有好多地方沒去過呢。
腦子裡把想去的地方轉了一遍,最後還是不爭氣地選擇了最誘惑的那個:“想去斜街吃東西。”
杜滸哈哈大笑:“我也想。”
斜街一如既往的熱鬧。奉書嚼着他遞過來的一樣樣吃食,抑鬱稍減,忽然覺得應該格外珍惜這半天的自由時光,不能總是難過。畢竟,已經很久沒有和師父一道,堂堂正正地走在白日之下,像普通百姓一樣說說笑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以下
作者有話要說: 她仰起頭笑笑,說:“我想去海子裡划船。”立刻又想起來,自己眼下一張小花臉,一身破舊衣,臉色也不好,組合起來不知是什麼難看的模樣,連忙又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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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滸笑道:“這纔對呢,走,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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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預告《讓我們蕩起雙槳》純約會o(*≧▽≦)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