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楓線條柔美的臉上劃過幾分痛楚，葉姿想到她聽到郭美麗去世的消息，不禁有種感同身受的感覺。
可是聽着杜楓的話，她心底不禁涌起一陣疑惑。
梅雲真的是死於實驗室意外嗎？
“那時候我剛剛檢查出來懷孕，因爲工作環境每天要跟各種藥劑接觸，你爸爸擔心對孩子有影響，所以之前就提出讓我先暫停工作，等孩子出生了以後再上班。出事那天，本來應該是我去交接工作的，可是梅雲擔心我的身體，所以自告奮勇替我去交接。沒想到……”
杜楓抽出面巾紙，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繼續說下去：“梅雲死後，我一直很自責。我覺得如果不是因爲我，或許梅雲就不會死。你爸爸看我心情始終不好，就帶我去了外地療養，直到你出生以後纔回到了京都。”
“等你三歲上了幼兒園，我就回單位去上班，整理工作記錄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了梅雲的日記，才知道一件可怕的事。原來季蘭認定我搶走了她的心上人，心裡特別的恨我。梅雲甚至有兩次發現她故意做手腳，想讓我在工作中出事故，梅雲勸阻了她好幾次，甚至威脅她要上報組織處理。季蘭表面答應了，可是梅雲卻還是很擔心，所以當我要去單位交接工作的時候，她決定替我去。”
“可是她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杜楓的聲音再次哽咽了，“我看到她的日記，覺得季蘭有嫌疑，就去查四年前的記錄，梅雲出事前一天，季蘭是最後一個離開實驗室的，而且她第二天還特意請了事假，沒有來單位。”
“我覺得季蘭有問題，就拿着記錄去找季蘭，質問她梅雲的死是不是跟她有關係，她矢口否認，還對我破口大罵，說梅雲的死全是我的錯，說我早就應該去死。我認識了她這麼多年，從來不知道她是一個這麼……這麼惡毒的女人。”
或許是因爲從沒說過髒話，杜楓斟酌了片刻，才用這個詞形容季蘭。
葉姿緩緩低下了頭。
這麼說，梅雲的死，跟季蘭也脫不了關係。
想害死情敵，卻不小心害死了好友，那時候的季蘭，心理就已經變態了吧？
她想起了季蘭肩膀上的槍傷，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她還納悶季蘭的身上爲什麼會有子彈的痕跡，而杜楓的話解釋了她的疑惑。
還有那些藏在衣櫃深處的秘密，那一枚鏽跡斑斑的子彈頭，應該就是葉衡當年誤傷季蘭的那一枚吧？還有那張被針扎得千瘡百孔的照片，莫非就是杜楓嗎？其他那些古怪的東西呢，是不是都跟葉衡和杜楓有關係呢？
她真的瞭解季蘭嗎？那個身材瘦小眼神犀利的女人，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後來呢？發生了什麼？”葉姿按捺住內心的複雜情緒，問道。
“那一次吵架以後，季蘭就不見了。”杜楓深吸了口氣，面容變得悲傷，“我猜，她可能是怕我會舉報她，如果上面徹查下來，她做過的事就藏不住了。”
“季蘭失蹤不到一個月，你就出事了。”
葉姿驚訝地擡起頭，正好對上杜楓飽含痛楚的眼睛。
“那是個週末，我們一家三口，你元伯父帶着元野，我們一起去遊樂園玩，你小時候很粘小野的，小野去哪兒你就吵着要去哪兒。後來小野故意跑得很遠，想把你引開，結果……”
提起當年的失女之痛，杜楓臉色變得慘白：“你們跑得很遠，小野忽然被一個清潔工模樣的人抓住，他還沒等看清楚那人長什麼樣子，手臂上就捱了一針，隨即就昏過去了。在昏倒之前，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個清潔工把你抓走，他聽到你大叫着‘小野哥哥、小野哥哥救救我’，可是卻什麼都做不了。”
“這些年，他一直覺得是自己害得你出了事……他一直在到處找你。”
葉姿無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臉，淚水滾滾而下。
原來這纔是真相，每一個環節都嚴絲合縫，每一個邏輯都通順無誤。
元野對她莫名其妙的好，原來是在補償童年犯下的錯。
那個把她帶走的清潔工是誰，現在也有了答案。
如果那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販子，又怎麼會有那麼強力的麻醉劑，又怎麼會直接將她送進孤兒院。
而已經失蹤幾年的季蘭，又怎麼會那麼準確地找到她所在的孤兒院，以認識她的家人爲由，辦理了收養手續。
因爲恨透了杜楓，所以季蘭奪走了她的女兒，讓他們骨肉分散，還嫌這一切都不夠，又苦心設計，目的就是爲了讓她們母女反目成仇。
可以想象，當杜楓看到失蹤多年的女兒出現在面前，衝着她大叫殺人兇手，甚至紅了眼要殺她的時候，會是多麼的震驚，多麼的痛苦。
因爲被奪走了心上人，所以季蘭要把自己所受的痛苦，百倍千倍還給杜楓。
恨一個人到底可以做出多麼可怕的事，破碎了兩個家庭，改變了兩個孩子的一生。
葉姿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庭，就連好友也被季蘭殺死了。
而元野，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那麼大的心理壓力，甚至連打針和逛遊樂園都覺得無比恐懼。
葉姿捂住臉，哭得聲嘶力竭。
她不明白，爲什麼這樣的事情要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想逃避，想忘卻，想把一切都當成是一場噩夢，可是這場噩夢，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旁邊伸出一隻柔軟的，冰涼的手，猶豫着握住了她的。
手心放上一顆小小的吊墜，杜楓的聲音帶着幾分悲傷的情緒：“孩子，我知道你很難接受我們，可是我知道，你真的就是我們的女兒。你看……”
吊墜裡的女童笑得天真而甜蜜，畫得紅彤彤的小臉蛋上，左眉那顆胭脂痣格外奪目。
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這就是童年時的她。那顆痣的位置和大小，與她眉間的那顆分毫不錯。
她們有必要騙她嗎？以杜楓和葉衡的身份地位，如果想要女兒，會有成千上萬的女孩子往上衝，又何必非要給她編這麼大一個謊言？再說，是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做個DNA不就知道了嗎？
淚珠一顆一顆落在照片上，葉姿猛地把吊墜塞還給杜楓，彷彿那是一顆燙人的火炭。
“你讓我安靜一會兒。”雙手抱住頭，她覺得自己的腦子要炸開了，聲音裡帶了一絲懇求，“求你了，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這麼多變故，她根本消化不了，更不用說接受了。
心疼萬分地看着她，杜楓想說什麼，卻又不敢說。
葉衡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輕輕攬住了杜楓。
“咱們先出去吧，讓孩子自己休息一下。”
突然聽到這樣的消息，不管是誰都需要一個接受的時間。
杜楓咬住嘴脣，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房間。
門外，元野靠在牆壁上，腳下的玉白色瓷磚上到處都是熄滅的菸頭。
他一直在等着。
葉衡深深地看着他，向他點了點頭：“你進去陪陪她吧。”
扔掉手中的菸蒂，元野剛要進屋，就被杜楓拉住了。
柔軟白皙的手，卻像是有着巨大的力量，阻住了他的動作。
杜楓望着他，蒼白的臉龐帶着一抹不捨與心痛，輕聲說：“小野，你……你好好照顧她。”
在女兒最需要安慰和照顧的時候，他們這兩個做父母的，卻無法陪伴她。
元野看着她那與葉姿有幾分相似的眉眼，承諾般地重重點頭。
看着他關上房門，杜楓靠在葉衡肩膀上，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葉衡剛毅的臉上也有些黯淡，他輕輕拍着杜楓的肩，安慰道：“別哭了，女兒回來了，這不是好事嗎？”
是啊，是好事。
只要找到了女兒，以後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彌補對她的虧欠。
最後看了一眼悄無聲息的房門，杜楓和葉衡不捨地離開了。
房間裡關着燈，朦朧的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照在圓角桌上的嵌銀絲瓷器上，照在梳妝檯的銀質手柄鏡上，照在純白色的長絨羊毛地毯上，在房間裡交織成一片柔潤美麗的光網。在光網中央，凝立一個纖細的身影。
葉姿站在梳妝檯前，在黑暗中望着鏡子裡的自己，她的臉龐是驚人的白，白得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了。
看到她孤單纖細的背影，元野的心頭彷彿被針狠狠刺了一下，疼得錐心刺骨。
她本不該承受這麼多的東西的……
他原本想用一種最溫和的方式讓她知道真相，可是現在，事情的發展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而現實則用最殘酷的形式，將血淋淋的事實丟在她的面前。
慢慢走到她身後，他用最輕柔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在懷裡。
他想安慰她，想保護她，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她幸福快樂，可是此刻他才發現，所有的語言和行動都失去了意義。
靠在他溫暖的懷裡，黑暗中她能聽到他有力而沉穩的心跳，這種感覺讓她緊繃的神經終於有了少許的鬆懈。
剛纔有那麼一會兒的功夫，她還以爲自己的心徹底死了。
是死掉了吧，在她眼睜睜看着好友在自己面前一個接一個死去的時候，在她看到季蘭大口大口吐着鮮血的時候，在她看到被炸得面目全非的郭美麗的住處的時候，她以爲自己已經死了。
活着，對她來說只有一個目的——報仇。
而現在，她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彌天大謊，季蘭給她構築了十幾年的世界，在真相面前瞬間崩塌。
站在灰燼與廢墟上，才能獲得新生。而沒有經歷過死亡的人，永遠也不會理解活着是多麼珍貴。
靠在元野懷裡，她慢慢閉上眼睛。
“元野，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