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凜冬,橫雲王城人心動盪,店鋪蕭條。原以爲堅不可摧的信蕪關,居然被拱手送出,還有傳言說周焉世子是爲蓮花公主報仇而來,更是令人不安。一時間,各處的蓮花公主祠倒成了最熱鬧的所在。便是皇帝親口下令燒了所有公主像,也止不住百姓在自己家中暗暗祭拜的風潮。不僅如此,已經開始有人在祭雪親王了。
“陛下,呈玉關失守,覆水城失守,聆山失守,元翠山失守……”
“陛下,以上關塞重城有不止一處是不戰而降的……”
“陛下,白夜和白禮兩股人馬眼看就要在千鶴關匯合了……”
“陛下,周焉人屠戮我橫雲子民,陛下要做主啊……”
皇帝忍無可忍地站起來:“都住口!”
殿上這才安靜了。
很久,千霜說:“父皇,兒臣願去千鶴關下。”
他是真心誠意想要去略盡綿薄,就算再怎麼不喜歡,他也知道自己太子身份的重要。雖然無人敢言明,但人人皆知守將之所以屢屢倒戈是因雪親王之事而心寒。若太子能夠前去與他們同生死,齊進退,至少不會再出一個張翾。
然以他心性卻萬不會想到,朝堂上下近來之所以更重被禁足的夏皇子而非他,最主要原因便是夏皇子曾在極度險惡的戰事中活下來,並且沒有敗。如今他忽然要求去千鶴關,雖然危險,卻也正是扳回一局的最佳良機。
若是想到了這一層,千霜是根本不會開這個口的。誰知他雖然不笨,卻素來高傲不羣,原本不會往這樣詭譎的方面想,更不要說眼下半壁江山都快沒了,他委實不知道那些人在這種時刻還能有那麼多閒心。皇帝很清楚他的本事,知道他去了也不會有性命之虞,當即點一點頭:“如此甚好。”
這一天退朝後,千霜回到丹霞宮,發現那裡已經收拾了兩大箱東西要給他帶着上路,當即冷道:“這麼多東西,是要帶去給我殉葬麼?”
當即親自捲了幾件衣服,帶上琴要走。立刻被人攔住,說已經備下了車馬護衛,要收拾妥當擺開陣勢再走。
千霜想不出舉世間有誰能護衛得了他,便對丹霞宮上下一頓威逼利誘,抱着琴繞向皇宮後門。
這條路十分僻靜,地上尚有殘雪未清。他實在不想再給那羣囉嗦的人追來,一時不免有些慌慌的。行至極幽靜處,正要喘一口氣,卻忽然聽到一陣哭聲。那哭聲淒厲又沙啞,如同一根尖刺,刺破了冬日短暫的寧靜。
他不免朝着一旁一座清冷宮院瞄了一眼。那院門上書着斑駁的“冷月閣”三字,看上去十分陳舊。這時院內穿出女子的冷
笑聲:“公主別哭了,腳上的泡還不是自己走出來的。皇妃娘娘說了,公主這怨婦似的哭腔要是給外人聽了去,那她可就不管奴婢客氣不客氣了。”
之前的人哭着恨道:“金墜,你再怎麼得我母妃寵愛,也不過是個下人罷了!若是父皇知道你這樣對我,你——”
“下人怎麼了。”另一人仍從容地笑着,“公主都把下人拉到牀上了,此時也敢記起尊卑?那時節端木蕖珊可什麼都說了。‘你都是做戲麼?’公主呀,這話連奴婢聽了都羞得慌呢。難怪念駙馬什麼都不要,說走就走了。這可真是有先見之明啊。”
千霜雖急着趕路,卻着實忍不下去了。雖然他聽說雪晴然離開橫雲只帶走了一件舊時狐裘和一個從前的侍衛時也很不爽那個侍衛,但在羽華的事情上他卻看得比別人更寬容。不就是愛了一個侍衛麼?那他雪千霜從前還是個琴師呢。誰知道明天那侍衛會不會也搖身一變成爲萬人之上的親王太子。當然,他一點也不希望膩着雪晴然去周焉的男人發生這樣的轉變。
這樣想着的時候,他已踏入冷月閣大門,一眼便看到羽華坐在雪地裡,面前都是打散滿地的飯菜,黑黑乎乎的不像什麼好東西。她面前站着個穿戴利索的宮女,髮髻上插着一根金簪,還綴着顆金珠。
“去叫侍衛來,把這個宮女轟出去。”他指着金墜一字字地說,“羽華,她再來欺負你,就去告訴我。”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還是金墜最先回過神,連忙說:“奴婢都是奉了皇妃之名,哪敢欺負公主。太子殿下若不喜,奴婢再不來就是了。”
說罷規規矩矩退了出去。
羽華這才悲切切地扶着碧秀和青好的手起身謝過千霜。玄明一走,端木蕖珊見勢不好,將當時情形添油加醋說了出來。皇帝震怒,將她遷居到冷月閣思過。寧皇妃也羞憤難當,恨不得殺了她,遂將她身邊宮女全都撥走,只留下這兩個最不中用的。金墜更是趁火打劫,時不時在她的起居用度上做手腳,磋磨得人生不如死。金墜仗着寧皇妃信任,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歡尋機會欺負她,也不知她究竟因爲什麼事這麼恨她。
這一切都無人過問,她雖愛面子,終究是養尊處優慣了,時常忍不住想哭。那些陽光炫目的白晝,寒冷寂寞的長夜,陪伴她的就只有自己的哭泣激起滿院回聲。她想着雪晴然是慘,可她這樣的情形,說不定比雪晴然更慘。雪晴然再難受,還有玄明陪着她。她卻沒有任何人。
千霜見她有點呆呆的,知道她是被欺負得苦,不禁惱道:“父皇不是將九重蓮玉牌給了你麼?見之如見君,爲何不拿出來?”
羽華哽咽道:“拿了又有何用。就算是父皇自己,都默認了我的玉牌和三皇兄的一樣是作廢的。”
千霜急着走,便隨手將自己的玉牌取出來給她:“我們換過來,再有下次你就拿我的。父皇不給你撐腰,我給你撐。”
羽華愕然怔住,許久方纔取了自己的牌子和他交換,一邊又哭了。她一生都極少遇到人這樣對她,她富貴時千好萬好,也要時時擔心不要惹父皇和母妃不悅。那時節多少人刻意取悅她,到頭來都是爲了利用她。如今她一無所有,那些人便鳥獸四散。有誰會像千霜這樣不帶目的只爲幫她。
她哭得幾乎說不出話,連聲像樣的稱呼都忘記:“太子哥哥……”
千霜見她哭成這樣,卻又不忍心轉身就走,只得嘆口氣,取條帕子幫她把臉擦乾淨,安慰道:“誰都要遇到些苦事,過去便過去了。你才十幾歲,難道這輩子剩下的就都這麼苦着麼?等我回來,就帶你離開這破爛院子,把你以前的好吃的好玩的都找回來還給你。到時候我看誰敢說個不。”
羽華點點頭,將千霜的玉牌緊緊攥在手裡。遠處終於隱隱傳來尋找太子的吵鬧聲音。千霜忙說:“我走了——”
在她頭頂一拍,抱着琴就跑了。
羽華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喃喃道:“我記起了,雲凰沒死時,三皇兄對我也是很好的……若不是母妃騙我去給雲凰喝了那盞茶,說不定……他會一直對我很好……”
碧秀和青好都不知她在說什麼。卻聽身後傳來一聲笑。幾人同時白了臉回頭,卻見金墜不知何時已從後門繞了進來,正冷冷看着羽華:“皇妃騙你什麼了?公主,病急了不能亂投醫,說這話,就算你們是母女,我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原來她不僅沒走,而且還一直在暗處偷聽。羽華亦冷笑起來:“母女?她哪裡有一點像我的母親?”
“公主瘋了。”
“你才瘋了!”羽華不顧一切地喊道,“是她和你要毒死三皇兄,是你們騙我把重蓮散魂飲端出去!因我誤將雲凰認作流夏,她嫌棄我沒用,才從此冷落了我!卻不管我這麼多年來心驚膽戰,時刻擔心三皇兄向我尋仇!他本來可以對我很好,父皇本來可以對我很好,君顏本來也可以對我很好,他們都是因爲懷疑我殺了雲凰,纔會這樣討厭我!”
金墜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淡淡一笑,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般挑釁道:“公主,你若有種,去將此事說與聖上,看他會不會信你。”
羽華已經因多年的壓抑突然爆發而徹底失控,立時切齒道:“去就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