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焰的踹門聲和老鴇的尖叫聲,路過的丫頭被飛奔的丞焰撞翻水盆的咣朗聲一時交織一片。
第二日的大清早,柳葉坊姑娘們的清夢就這般被握着一張信紙亂跑的丞焰所驚醒。
原來,是昨天跟他一起來那個姑娘,不見了。
她只留下一封信。長信。
少主,我說過的,會永遠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
也許現在是時候,告訴少主我所有的一切。我知道,在我不在你身邊的那三年中,你已經知道了很多。
我不是柳依依,我是宛城,銜櫻堂嚼花吹葉之七,宛城君。
我躲到這個柳葉坊來,只是爲了逃避師父對我們師兄妹七人的迫害——她教會我們武功魔法,只是爲了我們替她完成稱霸天下的夢想……
我的人生從一開始,不是被囚禁,就是被利用。
若非棠師兄拼命保護,我根本無以從師父的魔掌中逃脫。我卻不曾發覺,逃離師父只是爲自己換了一個更大的籠子。
柳葉坊。藏身於煙花之地,溫柔之鄉,名動天下的豔妓,她自己卻是足不出戶。在生死的威脅面前,學過再多高深術法,有過再多高遠志向,到最後,不過一場流落。
但我不能因此放棄。我答應過師兄,會好好活下去。即使廢棄一身本領不用,也不會用它們去爲非作歹。
我知道師父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她要我用墮落來補償對她的背叛。只要我離開柳葉坊,不再做一個淫奔不才的妓女,她便會立刻將我抓回銜櫻堂,成爲她的殺人工具。
我要甘心留在這裡。留着,一直到我死。
我的日子卻沒有想象中艱難。因爲我遇到了你。
自從少主第一次對我笑,我就知道,少主是真心喜歡我,絕非是因爲我的美貌。是少主注視我的目光讓我覺得,我還不是這世上最糟糕的人。
如果我之前所遭受的一切凌辱,一切不公,都是爲了換取與少主的一場相遇相知。
那麼,我願意。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從未覺得委屈。什麼烈焱谷的名分,什麼夫唱婦隨,什麼神仙眷侶,我不奢求那些。
只要少主能時常來看我,哪怕只有一天,半天,都足以讓我久久印刻在心裡,去溫暖獨自一人時漫長而冰冷的時光。
等待不算什麼。如果是等待少主,哪怕千年萬年,我都願意。
我知道少主心疼着我。分別這三年以後,少主成熟了許多,他已經從那個玩世不恭的大男孩,長成了我真正可以依靠的男人。
但是……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我的少主。少主心中有些事情,已經在悄悄變化着。就算他自己未察覺,我也能感覺得到。
緋雪姑娘送少主回來的那夜,診療完畢之後,我整夜都守在牀邊,握着少主的手。
但是,少主叫一個人的名字,叫了一整夜。
那個名字,正是緋雪。
緋雪,美女姑娘,雪……我知道,你叫的是她。
你還不斷含含糊糊眼角淌淚得重複着好多話。我靜靜聽了許久方纔聽清楚。
你說,若是此番能活下去,就會爲她背叛全世界。
那個全世界,也包括我吧。
經過多年的錘鍊,好像這世上,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我都能接受。
原來如此。
緋雪握緊了拳頭。安眠島,她早就做好赴死的覺悟,早就做好在這裡安眠的準備……
既如此,他會找來麼?在安眠之前,還能見到他麼?
“什麼都不必說了,由他們去吧……”緋雪擺擺手。相見,不如不見。
“是。”靈渡拱手道,“主人既已回島,那棠姑娘已然平安?”
緋雪面上始露欣色,是了,只有她是唯一的安慰:“嗯。”
兩人同行,緋雪幾乎不願擡頭去看路邊的景物。她右後方那個涼亭,她記得燕逢師兄倒在那裡的樣子——那日仙雷滾滾劈向安眠島,全島仙衆無一倖免。燕逢也是被巨雷從頭頂擊入,渾身燒焦。
“那主人可想將過去之事一併告訴棠姑娘?”靈渡試探道。
“不想。”緋雪搖頭,“既然都是過去的事,無礙今生,何必知道?”
何必去了解?那都是我一人犯下的罪孽,由此而來的痛苦,我只能一人去承擔。
——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未眠師父說過,她不會改變心意,不會把島主之位傳給我。
既如此,我便會去自尋生路。我只爲求勝,不爲求死。
離下月初只剩不到五天的時間,要想阻止燕逢師兄登上島主之位,我只有一計可施。
我獨自一人坐在海邊礁石上。海風吹着,心情卻依然沉重。我望着自己的手腕,真是鮮潔如雪。如此潔白的皮膚之下,竟然流淌着惡魔骯髒的血液……
自己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小雪。”一個甜生生的聲音叫我。我立即縮了手。
小棠幾乎是手腳並用得爬上了礁石,氣喘吁吁道:“你怎麼在這裡?大家都在忙着準備新島主繼任之儀呢!”
“我知道。”我在海風中閉上眼睛,那一天必是腥風血雨,驚天動地之變,我不能讓小棠受到傷害。
小棠渾然不覺的天真樣子讓我不由握緊了拳頭:“新島主直到那天才會被宣佈,我都快等不及了。師父是會把位子傳給師兄還是小雪呢?”
海浪將一隻海星推到了岸上。它四仰八叉得望着似乎從來沒見過的天空,它與天空更近,可它卻不能呼吸了。
“反正島主什麼的我不是不喜歡……如果小雪當島主,是不是每天都很忙,沒有時間聽我喋喋不休呢?燕逢師兄如果當上島主,一定會很威風吧……”
快樂的小棠。沒有任何煩惱。不懂得爭權奪利,也不會被推至生死一線的風口浪尖。
她若能一直這樣幸福下去,那便好了。
她就是我的希望。
我沒有接小棠任何話,跳下礁石,將那隻海星扔回了海里。
有些事我不得不做。但是……我至少可以保護你,不受傷害。
新島主繼任大典當日。瓊花林中,緩歌慢舞,琴音漣漣,清平和樂的氣氛,多像我剛來那日的情景。
估計衆仙都已坐定,差不多到了宣佈新島主任選的時刻,我腳蹬紅香長靴,身着絳紅勁衣,頭挽菡萏帕——手裡還捧着一杯琉璃杯盛着的,血紅色美酒,來至宴會中間。
樂聲停,朗語住。月神單手執象徵島主身份的手杖,已經放在了跪於她玉座之下的燕逢師兄額前。
我如此打斷,確屬無禮。
“可喜可賀。”我朗聲說着,笑着捧起手中酒樽,“師兄榮登安眠島主之位,實乃我島之幸,散仙之福。”
所有人都驚愕得看着我,他們沒辦法不驚愕。我高舉手中酒樽:“師妹特捧美酒‘酹江月’敬師兄,爲師兄道喜!”
是道喜,還是挑釁?真實的含義不消多表,在座之人心中都已明鏡也似。我雖全部精神都集中於燕逢師兄和未眠師父的反應,但眼角餘光還是看到小棠在搖頭。
“哦?多謝師妹。”燕逢從容站起,未眠也將手杖收回。攪局,暫時成功。
燕逢一步一步走到我身邊,他自然早已看透了我,但那份鎮定和敏銳仍令我佩服。他一隻手捏住酒樽邊緣,笑道:“想這美酒,是師妹親爲釀製?”
我點點頭。自然鬆開手,酒杯也就穩穩到了燕逢手裡。兩條路,由他選擇,你不肯喝,那我們就不免同門相戮,劍下無情了。
“那我定要嚐嚐緋雪師妹的手藝。”他將酒樽緩緩移向脣邊——卻又想起什麼似的停下,“只有一杯,可惜不能與師妹對飲。彩箋。”
他喚那個叫彩箋的侍女:“去再拿一個杯子來,我與師妹共飲這一杯。”
哼哼,很好。燕逢啊燕逢,要的就是你這份無情,要的就是你這份愚蠢!此酒,我喝得,你卻喝不得!
彩箋端來酒杯,勻勻分了兩盞。我與師兄各取一盞,相視而笑。
燕逢……等你喝完之後暴斃,我卻無事,那你之死與酒無干,與我亦無干!
如此說來,省了我不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