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起立刻跪在地上,但是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用力地皺緊了眉頭,牙?咬在下嘴脣上。額頭上迅速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如果有人扇了你一巴掌,你千萬不要捂着臉跟對方說“你給我等着”,千萬不要。你應該做的,就是立刻迅速地反手扇他一巴掌,記住一定要快準狠,一步到位,在他沒反應過來時轉身拍屁股走人,惡狠狠到不留半死餘地,殺他個片甲不留。
剛纔聽到那聲叫喊,他還未來得及轉身。就感覺自己彷彿從很高很高的雲朵裡,被一記重錘砸下,急劇的墜落感讓他悶哼一聲,隨之便跪倒在地上,一時間脊背還難以負荷這樣的痛楚,他只有扶着車門拼命地緊閉着眼睛,嘴脣被咬到發白。
“你瘋了!”他低吼。
周抱玉拿着“兇器”,氣得渾身顫抖,不管不顧地朝車窗玻璃打過去,被還跪在地上的傅雲起一個擡手製止住。
“這就憤怒了,就害怕了?”傅雲起藉助那個拖把呲牙咧嘴地站起身,無奈頭昏目眩,渾身發軟。他硬撐着看向她,“你忘了你曾經怎麼跟我說的,說即便賣國又怎樣,甚至還那麼驕傲的覺得該害怕的人應該是我,現在呢,你當初的一腔孤勇哪去了?”
“我最大的錯。就是輕易相信了你!”周抱玉將手中的拖把扔到一邊,像個發怒的小豹子,與他針鋒相對。
“相信?”傅雲起輕笑一聲,“周抱玉,你應該感謝我給你上的這一課,在這一行裡,弱肉強食纔是真正的生存之道,信任是最要不得的東西,你身爲一名公關,犯了一忌。”
抱玉怔怔的看着他。只覺得內心複雜情緒涌動,那種恨意越來越強烈,可她笨,不會通過表情清晰地將這種痛意和恨意表現出來。
七年了,過去了整整七年,她沒辦法忘。
小的時候,暑假裡,她跟隨父親去參觀中國美術館,五樓展出的桃花塢與楊柳青,讓她每次去看一眼都覺得像是在過年。這就是了,喜歡或者開心是最容易表現的,年畫裡歡天喜地的最多。就連門神也要剪成癡笑的,更不要說送子觀音和金娃抱玉這樣的年畫了。
可是,想表現疼,是難的。
她控制着不要眨動眼睛,以免淚水掉下來,抱玉是不應該哭的,她應該是冷靜而理智的。
過了良久,終究化作脣邊沉沉的一句,“謝謝傅老師,我不會再上當了!”
傅雲起皺起眉頭,然後不屑地笑了笑,“其實你也沒理由生氣。”
他背過手撫了撫自己的腰,繼續說,“你太嫩了,像你這樣的人,在小說裡都活不過兩行半。可是我不行,我的位置不能輸,只能贏,並且贏到最後。”
“是,您是對的。”抱玉嘴脣緊咬,下一秒,眼眶一酸,淚水在裡面打轉,快要溢出來的時候她猛的仰起頭,看着停車場的頂空,努力將眼淚憋回去。過了許久,她纔看向他,一字一頓:“您放心,我不會再信任你了,傅老闆。”
不得不承認,她身上有一種沉靜的光芒,那光芒是內斂的羞澀,可是內心裡卻充滿着狂野和不安。她說完轉身就要走,卻被他叫住。
“那麼你信任狄斐婓?你要知道,她曾經也出賣過我。”
抱玉深呼出一口氣,擺擺手,寬慰地笑,“不重要了。”
她不在乎了,因爲不在乎,所以覺得不重要。
“周抱玉,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明白你這麼拼到底是爲了什麼。”他頓了兩秒,走上前,離她的背影更近的時候纔開口,“落難千金企圖翻身的戲碼並不新鮮,但這種人大多都有一肚子苦水,放不下身段又覺得自己沒資格再端起架子,你的身世、目的甚至一舉一動都得來回解釋和衡量。”
她嘴巴張張合合,卻始終喊不出一個字,怪自己用冷漠淡然僞裝了太久,只忙着去抵擋生活的耳光,都忘了自己已經喪失了哭泣和示弱的能力。
她不知道自己心臟的開關在哪裡。
傅雲起繞到她身前,看着她故作堅強的一張臉,聲音很輕卻有力道:“你想把你父親當年失去的統統再拿回來是嗎,你太高估你自己了,我知道你不認命,可你看看這個圈子都改朝換代多少次了,就連我那把椅子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上來坐,但我懂得居安思危,你卻不,你錯就錯在太把自己當回事兒!”
眼前的人是惡魔,雖然高在雲端,卻有着深入谷底的心機與城府。
彷彿窒息在冰冷的海洋深處,抱玉感覺自己的喉嚨被人死死地掐住,胸腔被挖了一個碩大的洞,感覺不到痛,只是很空很空,一片虛妄。
“不對。”
她突然開口,聲音恍惚得連自己都覺得不太真實,但她的確是在很認真的對他說,“你前面說的都對,只有這一句不對,把自己當回事兒的,是你眼裡的那些落難千金。”
傅雲起看她低着頭,樣子像極了因爲遲到而被老師罰站的高中生,他企圖歪下腦袋看看她此刻的表情,她卻冷不防擡頭撞上他的眼,眼睛已經通紅,卻還是牢牢地看着他的眼睛,聲音緩慢堅定:“我和她們不一樣,我不認命,但我懂得認輸。”
他看着眼前的周抱玉,突然覺得她像極了當年的自己,一層又一層內疚的感覺,從胸腔裡翻涌出來。
他面無表情,沉默,一言不發。他慢慢地走上前幾步,企圖把抱玉緊緊地抱在懷裡。夾坑雜血。
抱玉卻在一瞬間迅速轉身,擡腳便朝着電梯走,越走越快,直到最後她不得不跑起來。
傅雲起僵硬的保持着自己微微擡起的雙手,停在空氣裡。
她那樣倉皇,腦子裡卻是一片空茫,她曾經以爲,穿高跟鞋的女人,都應該是優雅地行走在路上的,而此刻的她,從停車場的這頭奔向那頭,周圍下來取車的白領們,都用異樣的眼神看着她。
她發瘋一樣的按着電梯按鍵,見遲遲下不來,轉身便走樓梯。她只想趁着開會前的兩分鐘迅速去洗手間補個妝,眼線要一絲不苟,口紅要恰到好處。她只需忘掉剛纔發生的事情,優雅地拿着文件夾走進會議室,然後平靜自然地坐下來,沉默不語,小心謀劃,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這是多麼珍貴的品質。
春寒料峭的三月天,春城的氣溫變得詭異,冷的突然熱的也突然,凌晨的空氣裡瀰漫着尖銳的寒冷,但是隨着天空雲朵裡的光線慢慢變強,溫度也隨之上升起來,到了傍晚,又驟然降回去。
已經暗示的沒法再明顯了,狄斐婓前後找抱玉談過三次話,每次都問她還有沒有別的打算。到最後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其實,泄露策劃案的人是你吧?”
抱玉站在桌前,低着頭,沒有說話。
“雲氏是不是想挖你過去?在我們這兒其實前途也有限。”
此一時彼一時,她和傅雲起從上次劍拔弩張之後,就再沒見過面。此時她看着三十歲出頭又離異的狄斐婓,一張肥白的糰子臉,心裡再暗罵表面也只能賠笑充愣:“大秀還有一個禮拜就要開場了,我可是答應過您,要盡心籌備的。無論如何,還是想留在伯希頓繼續做下去,我能站在這兒,就表明比其他人豁得出去,希望您能明白,不管我喜不喜歡這份工作,我都是最適合幹這個的。”
“小周,你忠心耿耿,我很感動,可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別地兒錢要是真多一倍,其實伯希頓也不是最佳選擇,我這也是爲你好。你看,現在咱們這兒除了大秀以外,暫時也沒啓動什麼新項目,資金來源也緊張,在這兒乾耗下去,最多也就是拿拿基本工資。”
抱玉疲憊地轉着腦筋,想着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面。她咬牙笑着,目不轉睛看着狄斐婓。
“跟你透個底兒,我也是被人逼上梁山了,如果你願意騰個地兒,我倒是能把你安排到生產部,負責跟進這期大秀的服裝生產工作,你才二十歲出頭,多年輕啊,其他人動都不合適,拖家帶口,年紀也比你大,也就是你,要容貌有容貌,要經驗有經驗,當打之年。”狄斐婓綿裡藏針笑裡藏刀,說是爲她好,其實無非是找個由頭將她調離,給她些苦頭吃看她知難而退自動辭職罷了。
但重點是,生產部都是四五十歲的老業務骨幹,而且經常要下車間,車間噪音大,環境惡劣,據說空氣裡時常漂浮着加工的衣物裡含有的化纖物和棉絮,牆上拉着紅色的橫幅寫着“消除一切安全隱患,保障生產工作安全”,像極了文革時期的批鬥會。
抱玉簡單收拾了下自己的東西,裝到旁邊的收納箱裡,然後雙手抱在懷裡往外走,這才發覺自己的行李少得可憐。mia春光滿面地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瑞貝卡則有些捨不得,一直跟着送她出了公關部的走廊。
她到了生產部之後,才發覺這裡和公關部差別實在是太大了。那些她都可以稱呼“大叔”“阿姨”的人,有的喝着茶水看報紙,有的則在旁邊逗籠子裡的鳥,還有的會用電腦的,乾脆對着電腦聽戲,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懶得跟人解釋那麼多的元老氣息。
那個“一”字唱出來,抱玉把箱子一放,笑道:“王佩瑜的《烏盆記》?”
有大叔聞聲擡起了頭,“你知道?”
“小時候外公經常抱着我去看戲,他說王佩瑜雖然個子矮些,實則是位大家,那個一字唱出來,滿場風攪雪似的靜。”她將箱子裡的用品一一拿出來擺在桌上。
“那你外公是外行。”對方慢條斯理吐出幾個字,“真正的戲迷,全叫聽戲,只有剛入門的,才叫看戲。”
抱玉無奈的笑。
他又說,“聽過《碰碑》嗎?”抱玉點頭,他才流露出稍微滿意之色,“老譚的《碰碑》,一上臺就滿目黃沙,幾句反二黃三眼,你就立刻覺得一片荒涼,那意味,嘖嘖。”
聽戲的人都有一把風致骨頭,抱玉只覺得難得這麼清淨雅緻一回,她樂得如此,從前那麼忙,到了現在剛好也該歇歇了,她邊擦桌子邊問:“您貴姓?”
“免貴姓廖,您呢?”那大叔笑問。
“廖叔好,我叫周抱玉,周瑜的周,抱玉握珠的抱玉。”她不像公關部那些人有那麼些個英法德日意的名,她每次介紹自己都是這麼講,周瑜的周,抱玉握珠的抱玉。
旁邊一位大姐湊過來問,“你這麼年輕怎麼到這裡來了?”
“圖個清靜。”
廖叔茶壺一放,斜睨了她一眼,“你這丫頭,生產部可不是隨隨便便鬧着玩的,下車間的時候有你受的,還要經常運貨,都是些體力活,你能成?”
她一愣,“不是說咱們公司都是無塵車間嗎?”
“公司爲了省錢,淨化工程提了好幾年都沒有提到日程上來,更別提什麼無塵車間。”那大姐嗤之以鼻,慢悠悠的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