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容慢慢地側過頭來。
便這麼側着頭,似笑非笑地瞅着這個令得她傾心,令得她**的男人,陳容清豔臉上,有着驚心動魄的明麗。
她瞅了他一眼,也沒有開口,便這般轉過頭,推門離開。
她一步一步地走下了臺階。
王弘低着頭,望着她那挺得筆直筆直的背樑,望着那染了斑斑血點的白裳。
剛纔兩婢的慘叫,早就驚動了府中的護衛。這時刻,幾十個身着盔甲,手持兵器的護衛,正急匆匆地衝了過來。他們剛要呼叫,一眼看到站在竹樓門口的王弘,心神大定,便住了嘴。
轉眼間,幾十雙目光,嗖嗖地朝着陳容盯來。
他們盯着陳容,盯着她手中那滴血的長劍。
盯了一陣後,他們向王弘看去。
這時刻,陳容已走下了樓梯。
她望着站了一院,把去路堵得結結實實的王家護衛。嘴角一揚,淺淺一笑。
便這般停下腳步,回眸瞟向王弘,陳容眼波如水,似笑非笑,兀自紅腫末消的嘴脣輕揚。
她望着他,“七郎,你是想留下我嗎?”
陽光下,她的衣裳白得晃眼,她那血淋淋的長劍,也紅得刺眼。
在王弘望向她時,一個護衛上前一步,他朝着王弘雙手一拱,大聲問道:“郎君,這個婦人可是殺了人?”
王弘沒有說話,他還在眸光復雜地盯着陳容。
便這般,他盯着她,她含笑回睨着他。
久久久久,王弘揮了揮手。
隨着他這手勢一做,衆護衛同時退下,轉眼間,院落中再次一清。
見到衆人退去了,陳容轉頭,提步向前走去。此時此刻,不管是她轉頭的動作,還是那向前走去的步履,都是那麼堅決,那麼毫不猶豫。
盯着那白色的倩影,王弘雙手緊緊扶着竹子做成的欄杆,他再次喚道:“阿容?”
他的聲音不小,可那白色的倩影不曾有絲毫停頓,她只是這般持着長劍,這般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
每走一步,地面上,便會留下幾滴鮮血。那鮮豔鮮豔的血跡,觸目驚心。
王弘低啞溫柔地開口了,他輕喚道:“阿容,回來。。。。。。你無處可去啊。”
他的聲音,吹入風中,如那落葉一般,轉眼便被捲起,再也不曾在天地間留下痕跡。
陳容沒有回頭。不但沒有回頭,她甚至不曾停頓。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遠方,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他的視野中,直到再不可見。。。。。。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馬蹄聲傳來。
轉眼,一個騎士翻身下馬,朝着竹樓上低着頭,一動不動的王弘拱手說道:“郎君,南陽王有十萬火急之事,令你前去相商。”
這騎士的聲音剛落,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接着,另一個騎士策馬奔來,他朝着王弘叫道:“郎君,胡人已在城外結陣。”
王弘擡起頭來。
他溫聲說道:“備車。”
“是。”
轉眼,馬車便備好了。
不過王弘沒有動,他一直低着頭,任由寒風捲起他的墨發,任由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
一個護衛猶豫地喚道:“郎君?”
他的叫聲驚醒了王弘,令得他擡起頭來。
他迎上那護衛,可不知爲什麼,那平素清澈高遠而溫柔的眸子,此刻似是有點空洞。
他看着那護衛的後方,輕輕開了口,“來人。”
幾個護衛應聲而出,拱手道:“在。”
王弘扶着欄杆,俊臉微垂,一縷碎髮在他的眼前飄蕩,他靜靜地說道:“去,盯着那陳氏阿容。。。。。。保護她”
幾個護衛朗聲應諾,轉身離去。
直到他們走得遠了,王弘才慢慢地鬆開欄杆,他輕輕說道:“裡面的人,埋了吧。”
“是。”
兩個護衛相互看了一眼,大步走上。
他們推開房門,入了閣樓。
片刻後,一人拱手問道:“郎君,這兩婢以何禮葬之?”
王弘低着頭,慢慢朝下面走去,他頭也不回地輕聲說道:“欺主之人,實可殺也扔出去便是。”
這話一出,衆護衛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也是常年跟在王弘身後的,自是知道,這兩個婢子,是服侍王弘多年的老人。這樣的人,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按常理,便是做了天大的錯事,她們人都死了,主家怎麼着也應該寬恕她們的。。。。。。如今郎君這句話,說來輕飄,可對這種家生奴僕來說,她們的父母兄弟,在王家怎麼呆得下去?
雖然同情,衆護衛也無人會質疑。他們低下頭,應道:“是。”
應承中,已有人把王弘的話記錄下來,準備傳遞去琅琊。同時,另外一個準備上前詢問的僕人也退了下來。他是準備詢問事由的,可王弘此話一說,便給這事蓋棺定論。於是,她們是怎麼死的,是被誰所殺,也沒有了追究的必要。
不一會,載着王弘的馬車,急急地駛出了莊子。
馬車剛剛走上南陽街,外面便是鼓聲急促,這“咚咚——咚咚”沉悶緊湊的鼓聲,令得街道中的衆人,開始急急奔走着,慌亂擠擁着。
王弘的馬車更加快了。那車伕揚起長鞭,啪啪啪地斥喝聲聲。
轉眼間,王弘便來到了北城門處。
看到他過來,五千王家護衛,齊刷刷舉戟行禮。
王弘眼也不擡,面無表情地提步向城牆上走去。
不一會,他便來到了城牆上。
城牆上,這時已站着幾十個士大夫,這些人個個寬袍廣袖。看到王弘走來,瘐志上前一步迎上了他,呵呵笑道:“七郎,你來得太遲了。”
剛剛笑完,他呆了呆,奇道:“出了什麼事,怎麼板起了臉?”
王弘朝他瞟了一眼,沒有回頭。他大步走到城牆處,扶着牆磚看着下面。
城門下,二萬胡卒整整齊齊地布成隊列,旌旗飄揚。
望着他們,王弘輕聲問道:“可有音信?”
他問的,是見他一來,便站到了他身後左側的一個幕僚。
那幕僚點了點頭,低聲說道:“慕容恪在東西南北四處城門,都布有兵卒。不過以郎君所管的北門最多。冉將軍的意思是,郎君從北城攻打胡人,牽制胡人主力,然後,於西門,南門,東門,同時做出突圍之勢。郎君只需要做好這些,對付慕容恪的事,交給他好了。”
說到這裡,那幕僚續道:“冉將軍還說,郎君如果捨不得自家兒郎,儘可用南陽王的人替代。他說,慕容恪圍攻南陽城這麼大的事,怎麼着,也得流流血吧?”
說到這裡,那幕僚苦笑起來。冉閔這話說得很明白,他便是能輕易地趕走慕容恪,也不會這樣做。他只需要最後關頭出現,救了南陽城便夠了。
王弘嘴角微揚,輕聲回道:“便這麼着吧。”
他說到這裡,又命令道:“你可以傳令了,便說,南陽的一切,我已令得冉閔出頭,我們佈下的人就不必動了。”
那幕僚皺起眉頭,有點急地說道:“郎君,我真不明白,你明明有對付那慕容恪的本事,爲什麼卻隱而不用?郎君,你這樣可是會令家主失望的。”
他的聲音一落,王弘便瞟了他一眼。
明明他這眼神淡淡的,可那幕僚還是不安地低下了頭。
王弘望着遠方,慢慢說道:“這種話,這一次我可以當做沒有聽到。”
幾串冷汗從那幕僚的額頭上滲下,他低頭應道:“是。”
時辰一點一滴的流逝。
轉眼,午時過了。末時剛至,一陣急促的鼓聲便猝然傳來。
城牆上,一下又一下的鼓聲中,一隊隊全副盔甲的士卒,整整齊齊地站在北城門處。這些士卒雖然都是穿着盔甲,可看那盔甲的式樣和顏色,分明屬於不同的家族。
王弘站在城牆上,俯視着這些人良久,然後轉過頭,他朝着城外不動如山的鮮卑胡卒盯了一眼,右手一揮,輕喝道:“進攻”
幾乎是他的聲音剛剛落下,一陣渾厚響亮的鼓聲便“咚咚——咚”的在城牆上響起。
這種鼓聲,是進攻的鼓聲,是殺戮的鼓聲
鼓聲一起,城門大開
轟隆隆的馬蹄聲中,衆騎如煙,一衝而出
幾乎是突然的,站在城牆上的士大夫們一驚,有人大叫道:“噫,那人是誰?”
大叫聲中,喧囂聲混在鼓聲中,喊殺聲中。
正在對着幕僚吩咐一些事的王弘,在喧囂聲中擡起頭來。
他轉過頭隨意一瞟。
只是一眼,他俊逸的臉孔便是一白。王弘急急衝上幾步,手扶着城牆,暴然喝道:“回來”
他的聲音嘶啞沉響,已是在用着全身的力氣暴喝,“陳氏阿容,你給我回來——”
他的喝叫聲,淹沒有鼓聲中,吶喊聲中,廝殺聲中。
除了站在他身邊的那幾個,再也沒有任何人聽到他的聲音。
所有的士大夫,所有的士卒,都在望着那個人影。
這是一個白衣勝雪的身影,她手持長鞭,騎着一匹高頭駿馬,如一抹煙塵一樣急馳在衆士卒中。
她騎得太快,轉眼間,便衝到了衆士卒前方。
轉眼間,她一人一騎,已衝出了隊列
陽光下,她那寬大的白色衣袍在風中呼呼作響,她那墨發飄揚着。。。。。。任何人一眼都可以看出,她的衣袍中,沒有內甲
大戰之時,兩軍當中,一個女郎這般不着盔甲地衝出。。。。。。
漸漸的,喧囂聲止息了。
衆人愕愕地望着煙塵滾滾中的那個白色身影,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士大夫的嘆息聲傳出,“家國不保,連婦人也敢殺虜誰能說我晉人沒有鐵骨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