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胭脂終於哭起來, “都是你啊,帶着她來做什麼,害我到了這地步, 現在你開心了?”
傻子郡主也哭起來, 小池只得將郡主抱在懷中安慰, 對宋胭脂道:“要不然你和我們一起逃吧, 不要留在這裡了。”
宋胭脂越想越氣, 從她手上將郡主扯出來,摔在地上,“逃什麼逃, 你們就是見不慣我過得好,就是想我和你們一樣做乞丐。”
郡主受了巨大的刺激, 女童一般嚎啕大哭, 哭聲在夜中起起伏伏, 不遠處的家丁聽見就要進院查看,三人連忙撲倒在枯草間, 宋胭脂見郡主還在哭便用手死死捂住她的口鼻,郡主只得踢腿掙扎,瞪着眼流着眼淚。
幾名家丁提燈的進了荒院,用手上的長棍撥弄縱橫交錯的雜草,她們三人趴在院中一口枯井後面, 祈禱着不要被發現, 就在家丁的長棍近乎要掃過三人頭頂時, 遠處傳來一聲高聲呵斥, 家丁們連忙追了出去。
小池此時纔敢喘上一口氣, 低聲問:“現在怎麼辦?”
宋胭脂還在埋怨,“我不管你們了, 被抓到了就說是你們自己溜進來的。”她拔腿剛要走,卻被小池一把拽住褲腿。
小池木訥訥盯着面朝下趴着的郡主,她已然沒了任何動靜,二人將郡主翻過來,均嚇了一跳,她面色紫黑,雙眼瞪着,鼻下一探已經沒了鼻息,她死了。
宋胭脂嚇得退了兩步,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我……我怎麼知道她這麼沒用,我又不是故意要悶死她的。”
小池怔怔發呆,心中的小山瓦解殆盡,她想起八王府從前的時光,想起應許王妃的還恩,想起照顧郡主的諾言,想起郡主雖然傻卻很依賴她,連討到一口飯也要送到她嘴邊。
“她死了你還落得清閒呢,難道你還養她一輩子不成?再說了八王府都被滅了,她不是郡主了,她算什麼?從頭到尾就是個傻子,死了也好,免得拖累你還拖累我。你不知道宮裡在四處查郡主下落嗎?誰知道被找回去是吉還是兇,留着她遲早遭殃。你還哭?就知道哭,她死了多好啊。”宋胭脂還在喋喋不休,越說越快。
她望着宋胭脂冷漠的臉,雖流着淚,卻目色如刀,“你從來不想郡主有多可憐,現在是我們對不起她,你心裡卻只是顧着自己,你從來沒有爲旁的人考慮過,你就是盼着我們死。”
宋胭脂從未想到她會頂撞自己,怒氣衝上頭,將她推倒在地,“我就是想你們死怎麼了?死成了嗎?你還不是苟活到現在?一個傻子,一個冒充傻子的笨蛋,你們有多大能耐?你還以爲現在是在八王府嗎?你還以爲有人護着你們?你算個什麼東西,還不是和我一樣,就是個逃荒的鄉下孩子!你憑什麼一入府就穿玲瓏綢緞,出入皇城,還受晉安郡主的破名,就因爲你一張臉?我宋胭脂一輩子費勁吃苦,沒人疼沒人愛還要伺候你們?憑什麼?”
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衝上去將宋胭脂壓在地上,“你這樣的黑心,沒人疼是自己作孽,沒人愛也是活該!”
“你敢說我!我殺了你!”宋胭脂氣急攻心,抓起一塊石頭砸在她頭上,兩個人各有各的怨,翻滾撕扯,那一瞬間二人再也不記得對方是誰,只像被鬼怪附身一般,拼命的傷害着對方,直到一方停下……
如今,經年逝去,她回想着一切時,仍舊渾身顫抖。
她獨獨想不起來,宋胭脂是怎樣死的,是被她撲倒時,撞死在枯井邊上了?還是被她急怒之下掐死的?
但不用多辨,是她殺了宋胭脂。
那時,尚是陸公家丁的段易,正在院門邊偷聽,他知道了來龍去脈。
段易是個貪婪之人,他答應替她保守秘密,條件是將郡主刻了字號的玉佩交給他,讓他上京領賞,而郡主與宋胭脂的屍體,在他的幫助下被拋下了深井。
那之後發生了一些事,但她記得不深,那些記憶彷彿是被身體排斥了一般。
她模糊的記得,自己是怎麼摸回了宋胭脂的寢居,又是怎樣將人皮/面具戴在了臉上。
她還記得在某一夜,她醒來,從未有過那般的安寧和解脫。或許便是在那一夜,她遺忘了最膽戰心驚的前塵,成了宋胭脂,又成了郡主,她把自己徹底騙了。
她把真相當作一夜的夢,卻把夢當成了真相。
褪去一身塵逅,她終究什麼也不是,不是郡主更不是丫鬟,沒有名字也沒有家仇。
她只是逃荒而來,孑孓到此,這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都不重要了,都可以捨棄了,她可以拋下青袖像野鳥一般離去。
可是當避過歲月,再回頭看,她又是誰呢?
慕連侯走進門中,他用手背觸了觸茶碗,那粥已經涼透了。
慕挪什麼也不肯吃,她只靠在牀畔,被褥耷在腿上,她雙眼呆呆望着門外的天,視線綿延久遠,對任何人的進出沒有反應。
門邊睡着的丫鬟被驚醒了,嚇得跪下去,慕連候擺擺手示意,只問:“她幾天沒進食?”
“有三日了。”
“說過什麼?”他看過去,她身畔還放着那個木盒。
丫鬟搖頭,“娘娘就像木雕,沒任何反應,水喂到嘴邊也不肯咽,醒來就只盯着門外,幾個時辰也不動一下。”
他嘆了口氣,將手邊的粥端起來,“再去熱一熱。”
待丫鬟走了,他用手指蘸水潤着她的脣,道:“好歹喝一口水,說一句話也行。”
她沒有任何迴應,他垂下手,隨着她視線望着門外,“這雪下了好多天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這些天發生了很多事,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講……”
他躊躇半晌,“其實,燕南風是當年父皇的一位貴妃誕下的孩子,他是第一個被封世子的皇子,如今有言家將及衆將軍爲其佐證,朝中乃至天下竟無人不信,他在位第二日即下令南水北調,開糧倉濟災,滿朝文武沒人說他一個不字。”
他側身,看見慕挪眸子微動,“他奪位的第一日是發兵來找你……”
“這些天夜裡,我總是夢到父皇,他說北有翎人礙於天,大概是想告訴我,我做不了天子,如果我放棄一切,你願意陪我浪跡嗎?我只想從起至落都有你,從生到死都可以是你。”
“每個人從生到死都是一個人,生是一個人來,死是一個人走。” 她突然說話了,垂頭望着手邊的木盒,輕聲道:“連侯,你不是世子。”
屋中靜的沒有迴應,只有她擡首時他一個輕輕的點頭。
他都知道了,百里方已將一切都告訴他了,彼時的他十分平靜,眼中沒有絲毫漣漪起伏。
“你悔嗎?殺了他?”
慕連侯目色一凝,望着她手邊那支木盒,“我不悔,我這一生沒有一事是悔的。”
慕挪不可思議的望着他。
她本想告訴他,自己不是郡主,本想在傾訴後,靠着他哭一會兒。可那些眼淚和放在脣齒間的話卻被嚥了回去,她已放棄他了,就像他們兩人各自死去了一般。
“聖上請隨老夫來,有要事商議。”門外傳來一聲喚,百里方在屋門外對慕連侯招了一招手,他一時不好多說,只得點頭,棄她而去了。
二人來到一處暗房中對坐,百里方斟來兩杯熱酒,自己先飲下。
“聖上趁酒熱快喝吧。”
慕連侯嘆道:“事到如今,你不必稱我爲聖上。”
百里方笑了笑,“就想放棄了?到手的東西卻不要?”
慕連侯心中大亂,蹙眉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已勸夠了,我也聽夠了,別再說了,皇位不是我的,何必要爭?”
“無用小兒,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孰重孰輕,江山和女人哪個更重要你都分不清嗎?”
“即是沒有她,這江山我也不要。”
“你仔細想想她爲何一直對你不冷不熱,全是因爲她早知你不是世子了,她也是個利益薰心的人,既然真的世子喜歡她,她爲何要你這個贗品?”
“你敢偷聽!?”
“偷聽又如何?若不是老夫,你和她現在早死在亂刀之下,若不是老夫,你能做這麼多年的世子嗎?你吃盡苦頭受盡謀害,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殺了皇后董妃,現在卻要說放棄?”
慕連侯聞言不住猶豫。
他的確不是真的世子,但他爲世子多少年了,知的是世子的禮,爲的是世子的道,也受盡了爾虞我詐,如今要因爲真的世子的出現,而退讓嗎?要嗎?
他定了定神,道:“但如今你手上的兵力如何敵過燕南風?”
“到了如今這個時候用兵只怕是贏不了。”百里方攤開手掌,掌心是一指長的細瓷瓶,“這是鳩毒,你把它加在郡主的杯中讓她喝下去,十二個時辰內她必會毒發,到了那時,再將她帶到皇城下,逼迫燕南風讓出皇城。”
“不行!你這樣豈不是要慕挪送命?”
“我自有解藥,只要毒發後十二個時辰內喂她喝下,她便不至死,怎麼樣,你想不想賭一把?”
慕連侯接過鳩毒,疑惑道:“這可行的通?若燕南風是個狠心的人,揮手將你我趕盡殺絕,這一去必定是全軍覆沒。”
百里方又斟了一酒,笑道:“他的脾性隨他言家人,一有軟肋,就狠不下心,你且大膽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