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塵衣笑了笑,突覺喉嚨奇癢,忙將孩子還給沐沂邯,側頭捂嘴咳嗽。
沐沂邯一手抱孩子,一手搭上他的背心定喘穴,輕輕按壓了幾下,咳嗽漸漸平復。
有下人端來熱水和布巾,兩人這才發現門口的蕭靜好。
“你怎麼樣?”蕭靜好絞好熱布巾遞給斥塵衣。
“好多了。”斥塵衣用布巾擦了擦手,交給下人,在軟枕下拿出一個盒子,很愛惜的輕撫盒面,打開。
金玉簪靜靜躺在暗紅色絲絨盒底中。
“明日便要回燕京了,陽兒的滿月宴我也無法參加。”斥塵衣將盒子遞給蕭靜好,笑意裡些許釋然,“借花獻佛,這個就當做留給陽兒的禮物吧。”
雕工簡單卻不失精緻的沉香木盒,盒面花紋棱角光滑,四角圓潤。
盒子她一年前見過,雕刻紋路絕不是如今見到的這樣,邊緣已經被磨平,顯然是經常在手中反覆把玩留下的痕跡。
蕭靜好擡起頭,目光和他相撞,脣角微彎,笑的坦然笑得明朗。
將所有的不可言說化作這一笑裡的涓涓細流,順着流年的經絡,清澈宛如當年。
金玉良緣,未曾對她言明,此時送出只是將物歸原主,她懂不懂,其實本就不重要。
正如秋陽這兩個字,早在那年十里坡,就已經如同她天地裡第二輪太陽,一路以來包容呵護她,無需對他言明這二字的意義,懂或不懂,都是刻骨銘記。
……
又是一場措手不及的雪,在昨夜飄落。
此時放眼一片茫茫,綿延起伏的草原丘坡如同蒼芎裡翻滾的銀浪,雪片恣意飛揚,若浪花飛濺起的星星點點,不止不休。
斥塵衣擁着雪白的狐毛大氅,帶着寬大的斗篷帽,狐毛密長,只露出一張臉,膚色卻和白色的狐毛相差無幾。
他笑望對面男子,同他一樣一身白色大氅,攏着帽子,身姿卻是峭拔俊秀屹立於風雪中,似乎無懼嚴寒,倒像是一簇修竹,傲雪凌霜。
“師兄此次回燕京怕是要應付些齷蹉,一切小心爲好。”
斥塵衣的眸子向着灰白的天空遠眺,輕聲一笑:“你我也都是重重泥淖中一步一步跨過來的,有些事能避有些事卻是避不了。”
沐沂邯目光微閃,猶豫了片刻從袖囊裡掏出一樣東西,“當初是我考慮不周,堪輿圖便歸還與你,想必能化解孝誠帝對你的猜忌。”
“不用了。”斥塵衣輕輕推開,“此圖已經在你手中,不如就此由你保管,若說帝王猜忌,不是憑這張圖就能化解,再則皇上年少衝動,得此圖必定眼覬礦藏,到時就不是我所能承擔的了。”
沐沂邯頗無奈的一笑,嘆道:“十年衣被羣生輔佐幼帝,到如今集權事謗怨於一身,難道你真打算拋卻清名死而後已?這是何苦?”
“世事消銷,不復明瞭……”斥塵衣淡淡道。
“唯我清風一笑!”
沐沂邯此時插話,兩人同時吟完下半句,相對展顏大笑。
清朗的笑聲迴盪在這片蒼茫天地。
有人遵循生來命定,有人爲愛開天闢地,但無論如何,選擇的路是憑心而走,應是不負於自己亦不負於他人。
“所謂好壞,只是由後人書寫。他們寫他們的,我何必在意。”斥塵衣攏了攏衣襟,轉身行至馬車,回首道:“就此一別,保重!”
沐沂邯抱拳:“保重!”
烏蓬馬車轆轆啓行,沒一會只剩下一個黑色小點在厚厚的雪霧中,瞳仁裡印着滿天飛雪,直至馬車消失在所能看到的視野,沐沂邯仍站在原地。
相送不止一次,不知爲何這次送別讓人心頭隱隱作痛,潛意識裡就想多看幾眼……也許是最後一眼。
師兄,但望你真能不負於自己。
待到四海歸寧時,你會在哪裡……
……
“小陽陽……”沐沂邯把臉埋在兒子的包被中,狠狠的吸着香噴噴的奶味。
沒辦法,兒子他娘不讓他碰,好在小子現在吃她的奶,間接嗅嗅她的味道也算是望梅止渴。
蕭靜好收好厚厚一摞銀票,沐秋陽的滿月宴狠狠撈了一筆,那些個金鎖玉玦裴翠瑪瑙的小玩意全在綏縣換成了銀票。
不知道那日是誰一本正經的罵別人缺德,到頭來數票子數得最歡快的卻是她。
沐沂邯嫌惡的咧咧嘴,抱起孩子放在自己腿上,不厭其煩的逗他的寶貝兒子。
“小子,你瞧你一張小臉和爹爹越來越像,哎……幸虧像我,咱們男子漢就該心胸和麪子一般敞亮,不像有些人口是心非,心裡喜歡得緊嘴裡卻是另一套,其實最虛僞的就是她,咱們不學她啊……喂……我在教育兒子!”
蕭靜好抱過兒子,語重心長的說教:“兒子啊兒子,等你會認字了,娘便教你‘無恥’二字怎麼寫,可要認清楚了,咱們以後要做真正的男子漢,有些人教的歪理可不能聽更不能學,你瞧你一張桃花臉越長越明顯,可不能變成爛桃花,娘這一輩子算是上錯了賊船,你以後可不能去禍害別人家的好姑娘……”
“喂,你什麼意思?”沐沂邯的臉陰測測的。
“什麼意思?”蕭靜好眉眼一挑,“那你是什麼意思?”
車廂裡暖若三月陽春,一個多月的好湯好水滋補着,蕭靜好的膚色被調理的極好,加上炭爐的暖意,頰邊紅霞飛掃,此時眉眼兒一挑就是一道韻致,少了以往的輕靈,多出的則是清豔嫵媚,烏黑的眸子似化開了水,微微一蕩便撩動了某人的三叉神經,媚眼兒一個接一個的咻咻亂竄。
“你也可以禍害亦或是殘害我,怎麼樣?”沐沂邯拱過去,小鳥依人的斜斜趴在她肩上,“倫家等你殘害,已經許久了。”
“瞧你那兔子樣,別教壞兒子。”蕭靜好虛虛推了他一把。
“夫人此言差矣,爲夫這是甘於屈居夫人之下,你怎生不領情?”沐沂邯連飛兩個媚眼。
蕭靜好垂眸看着他,眼底情意綿綿。
他這話不假,四年來,他爲自己改變了多少?
早已經不再是專斷獨行的安睿候,也不是自視甚高的冰藍公子,不是金尊玉貴的親王。
他,只是一直追尋着她的腳步,只爲了守護她,愛她,一輩子將她捧在手心的男人。
一別兩年,再次踏上南晏的疆土,走的時候一個人,回來卻是三個人。
三個人,溫暖的數字。
憑它風起雲涌也摧不毀的堡壘,憑他旅途如何吸引山川如何多嬌,也吸引不了邁向終點的步伐。
那個終點就是——家!
……
瀛州西北臨近草原,是爲邊塞要地,在前朝也曾是皇子封地,王府地處首府暨川東面,離城中心有一段距離,馬車扎着厚厚的雪平穩的駛向如今的睿王府,聽到車外面的喧囂,蕭靜好知道到了地方,心急想看看睿王府奢靡到何等地步,沐沂邯卻不讓她掀開車簾看,只吩咐了車伕直接進府。
進了府,車行得很慢,外面有雜沓的腳步聲跟着馬車一路往裡行,聽起來人數不少。
沐沂邯抱着兒子一臉神秘,蕭靜好不知道他又玩什麼花樣。
馬車停了,蕭靜好迫不及待下車想揭開神秘的面紗,發現馬車停的地方是內院,也沒什麼特別。
目光一掃向兩旁規矩站立的人羣,蕭靜好驚得張大了嘴巴,鼻子一酸眼眶就紅了。
那些人,抑制不住欣喜的表情,不知所措的站在小道兩旁,含淚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侯府裡第一個認識的春來,給她開小竈的老張,管家沐萬,瀟沅小築的常客……
春來最先上前一步,豆大的淚珠往下落,哽咽道:“元兒……夫人……王妃……”連換三道稱呼,最後不知所措的看向沐沂邯。
“給夫人磕頭吧!”沐沂邯含笑示意。
所有人當即下跪磕頭。
蕭靜好忙讓大家起來,握住春來的手問着近況,才說了兩句,身後的人輕輕咳了兩聲,成功將所有人的注意吸引到他的寶貝兒子身上。
“哇……小少爺真漂亮……”
“是啊是啊,長得像王爺!”
“眼睛特別像,嘴巴像夫人,真可愛。”
春來上前撥開一干人等,“外面冷,小心凍着了小少爺。”回頭對沐沂邯和蕭靜好一福,細聲道:“東跨院的廂房已經燃好了炭爐,請王爺和夫人稍事休息,晚膳時間奴婢再來請。”
一別幾年,春來的氣質越來越穩重,舉手投足透着能幹精煉,她一發話,其它下人都規規矩矩的退開兩步,請安退出了院子。
奶孃上前抱過了沐秋陽,跟着春來去給孩子換尿布。
人羣散去,沐沂邯擁着蕭靜好慢慢往東跨院走,蕭靜好打量着四周景緻,到不像她所想的奢華富麗,白牆青瓦院中有院,飛檐曲廊錯落有致,處處靈動清韻,和原先的安睿候府自然是無法比,但卻更像一個高宅大院的富戶人家。
“你不問我爲何讓他們喚你夫人而不是王妃?”沐沂邯推開廂房的門,一股清香撲面而來。
蕭靜好跨進門檻,一眼看到窗櫺下的長案上的一隻長頸瓷瓶,裡面一支含苞的臘梅。